高考戀愛一百天:文科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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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創：雨浮涼&海潮探長
• 監修：海潮探長
• 原畫：33
• 原案：被炒的炒飯

第Ⅰ卷

序章

    「你能看到嗎？」
    初春的黃昏，晚霞將她的身影鑲嵌在教室的窗邊。
    「看到什麼？」我將掃帚豎在身前，如古之王者拄着他的長劍。
    「那扇門。」
    她伸出手，手指透着光亮沒入漫漫的餘暉，似玉石般晶瑩剔透。
    「『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進去的人也多——』」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找着的人也少。』」我接上後半句話。
    「你要闖的不是永生的門……」
    她望向窗外。
    今天輪到我們值日。我掃地，她擦黑板。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
    夕陽的殘照落在她身上，她的背影仿佛要融化在日暮的天空裏。
    這是絕佳的告白機會。
    「高弘。」
    很遺憾，但答案是不——
    她直視着我的雙眼，就這樣輕搖着頭，一雙丹鳳眼仿佛深黑而悽美的淵海，眨眼之間便能將我吞噬。
    「……為什麼？」我鬆開手，任憑長劍跌落在地。
    「因為……你很聰明，可你不懂。」
    她與我擦肩而過。
    「你……了解我嗎？」
    她的捲髮背影，和腳步聲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我呆立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放學的鈴聲和音樂戛然而止，學生的嬉戲和吵鬧也逐漸消散，我才抬起頭，仰望着黑板最上方的粉筆字。
    或許我不聰明，但我並非什麼都不懂。
    我看到了。
    那扇窄門——
    「距離高考還有100天」。

第一章

1-1

    距離高考還有100天。
    我叫高弘，字達也，高三狗。
    順帶一說，字是某個腦洞巨大到可以裝下大半個東海艦隊的死宅女給我起的。
    我現在是個高三學生，距離高考只剩下100天的時間了。
    在這種兩眼一翻抱書死讀的關鍵時間點上，我犯下不知道是不是後悔一生的大錯——
    我向楊清雪告白了。
    在我和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值日時。
    我從第一排掃到最後一排，掃了大約一百下，這才將全部的勇氣掃到一起，終於能夠站在她的面前，凝視着她的雙眼。
    也許會被拒絕，也許會形同陌路，但當時的我並不後悔。
    因為我知道，如果這次不說出來，可能今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不後悔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深邃的目光洞穿自己可笑而幼稚的念頭。
    然後，理所當然地，接受完敗的事實。
    「你……了解我嗎？」
    了解啊！太了解了。學校里轉一圈隨便抓兩個人問問，有誰沒聽聞過你楊清雪這個冰山美少女的大名嗎？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她在高二上學期轉學進來時的場景。
    擁有那樣藝術品一般直擊腦細胞而精巧易碎的美貌，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配一副新眼鏡的美少女——這樣的人站在講台上時，理應在此起彼伏的驚嘆和起鬨聲中羞澀地紅着臉，用顫抖的聲音念出自己的名字，然後被想要搞好關係的女生嘰嘰喳喳地圍在中間，心安理得地接受班級內外男同志們的前呼後擁，就這樣度過君臨學園的三年時光。
    但她不是。
    那時的她，只需要邁開模特一般筆直的步伐，昂首挺胸地往講台上一站，腦後的茶色長捲髮按照物理規律自然飄動，再輕輕抬起她那微翹的下巴，用冰錐術暴風雪加冰霜新星的組合技眼神向台下一掃——
    「我叫楊清雪。」
    那陣勢就像是下凡來視察基層信徒工作的冰霜女神，居高臨下地用凜冬的目光審判着凡俗之輩，讓人感覺身上壓了兩米厚的積雪，血管里的紅細胞都凍成血豆腐了。
    「如果不是與學習相關的事情，請不要來打擾我。」
    不苟言笑，不談八卦，對別人對自己都如同秋天一般冷酷無情，這樣的異類，很快在女生主宰的文科班裏受到了放置play。
    雖然文科班裏只有幾個男生，但在華懿高中這所傳統理科強校中，周圍的理科班多的是青春期狼群。班上的男生本想近水樓台先吃窩邊草，但轉瞬之間就目睹了出頭鳥們遭受的寒冰箭加冰槍術的慘烈轟擊，於是各路豪強勒馬駐足停滯不前，就這樣放棄了一統江山的機會。
    這一不動就是一年多。我等啊等，眼看着楊清雪年級第一達成10連斬，拒絕男生達成20連斬，等到她入手了「皆殺的清雪」稱號，等過了運動會，等過了藝術節，等過了元旦文藝匯演暨新春團拜會，等過了春遊，等過了社會實踐，等過了幾百個日日夜夜，一直等到了今天——
    我封印了許久的非分之想，直到離高考還剩100天，我與她一道值日的那一刻。
    邁出這步，至少有一線希望！
    ……
    結果就是沒希望了。
    我的名字化作了她愛機側面的第二十一個擊墜標誌。
    楊清雪用直截了當的方式，將我的話語扼殺在了搖籃中。
    「你很聰明，可你什麼都不懂。」
    謝謝啊，這麼抬舉我。講道理，不聰明也沒法考進這所高中吧。
    用白話翻譯一下，楊清雪昨晚那段眼神加內心戲的意思其實就是「高三狗老老實實給我複習去，別整天想着泡妞把妹搞個大新聞，否則影響學習成績不說早戀敗露了你爹娘家長班主任教務處分分鐘教你做人讓你吃生活，最後考不上好大學人都不用做了」。
    至於我到底不懂什麼，這就值得好好思索一下了。
    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話語來封鎖我的意志？
    我不懂她的心思嗎？
    我不懂如何通過那扇窄門嗎？
    「窄門」到底是什麼？
    是高考嗎？
    我們前往的那扇擁擠的門扉，就是高考……嗎？
    我不知道。
    我只是個渾渾噩噩生活了十幾年的普通學生，對人生、未來、夢想、希望、愛情、信念、約定、宿命、勇氣沒有一絲一毫的理解，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樣貪戀她的美貌，被她神秘、高貴、優雅而冰冷的氣質所吸引，對這個開了冰櫃的法師外表下所隱藏的心靈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你……了解我嗎？」
    是啊。
    我到底了解她什麼？
    我還應該繼續嘗試、以戀愛為目標和她相處麼？
    選項1：我不放棄她！
    選項2：先試試成為朋友如何？
    選項3：還是少和她說話吧，我不想被影響了心情。
    ……
    選1、選2、選3……我撿來一小段樹枝，剝着上面的枝條數數。
    選1、選2、選3……
    選1、選……
    在我剝到樹枝快乾淨了的時候——
    啪。
    哎喲！
    腳上的痛覺讓我清醒過來，思緒回到現實。
    是和我並肩而行的女生踩的。此刻已經是第二天清早，我們一同走在去學校路上。
    「蚯蚓！我警告你你不要看我沒反應就蹬鼻子上臉，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我是超威藍貓——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答覆是又加了一腳。
    「不踩醒你你是要走進溝里去嗎？」眼前戴大圓眼鏡的小個女生趾高氣揚盯我，仿佛踩人腳趾是在替天行道，「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搞得跟昨晚熬夜帶妹打遊戲似的，嘴裏還念念有詞，什麼『很聰明』啊、『了解什麼』啊，要不要送你去網癮治療所，全套電療八折起？」
    她數落起人來就像個擔心着廢柴大哥卻只會用暴力表達的傲嬌妹妹一樣。這傢伙讀了幾年文科別的沒學好，伶牙俐齒擠兌人的功夫倒是可以讓她上春晚當個逗哏的。不行不行，要是讓小朋友看了，也照着她的樣踩別人腳趾頭怎麼辦啊。
    「哼，多謝姑娘關心在下精神好得很，臉為什麼這麼紅？容光煥發！反倒是姑娘你熬夜預定限量版手辦，睡眠肯定不足了吧！對了，算算日期，好像該到了手辦補款的季節了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為什麼要提醒我！這下完了這個月又要吃土了……土真好吃，科科科……」「要不然怎麼說你是『蚯蚓系』女生呢。」
    「邱芸！不是蚯蚓！」叫邱芸的女孩子抓狂地把手揉進頭頂的髮絲，這讓她本就有點雜亂的頭髮更像一蓬鳥窩了。
    「是是是，邱——少芸。」
    「……好吧高達也，就讓你叫蚯蚓好了，但請不要亂給我安排個品種。」
    沒錯，她就是給我取了「達也」這個字的電波女。
    對了。
    「……邱芸啊，說起來你是怎麼跟楊清雪混得這麼熟的？」
    邱芸聞言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你、你可別想到奇怪的地方去哦！」我察覺苗頭不對急忙辯解，「主要是楊清雪在班上朋友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你算得上唯一能和她說得上話的了……」
    「喲、喲呵——」邱芸十分做作地拖起了長音，「怎麼地，想起來勾搭楊清雪了？果然我還是應該不踩醒你，等你墜入河流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說不定能多幾分攻略她的機會。」
    「喂，你這個危險人物！我招你惹你了不就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沒有男生追麼有必要這麼大怨氣嗎！」
    敷衍着面露駭人微笑的邱芸，我的腦內飛快運轉起來，能不能活過下一個剎那就看這一句台詞了！
    「你看，不是昨天值日排班是我和她麼，我只是對她的腦內迴路構造比較好奇，想要嘗試去理解她對於每一片垃圾都吹毛求疵的鑽牛角尖心態。難不成她是處女座的？」
    「不要日常黑我們處女座的！」邱芸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周身凝聚的殺氣逐漸散去，「那是因為人家是大小姐啦。見過沒潔癖的大小姐嗎？」
    「我連大小姐都沒見過幾個。她家在東郊新區的別墅群還是市中心CBD的酒店式公寓？她父母是航運業大亨還是房地產巨頭？利思凱爾頓邊上那家高檔西餐廳是不是她開着玩的？」
    「……呃，這些貌似都是流傳甚廣的謠言，只可惜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家裏的事情。」邱芸歪着頭想了片刻，「不過我確實見到過她在放學後坐進一輛豪車裏，可能是她家司機來接她的。」
    我和邱芸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天空漸漸變得明亮，中年婦女在灌木叢與電線杆之間慢跑，背負太極劍的老兩口聽着收音機裏的招式晨練，全副武裝的釣魚愛好者倚在護欄邊看早報垂釣。
    白鴿從河面上展翅掠過，穿越舊式六層高小區樓間空隙，消失向遠方無盡的晨霧。
    這條道路的前方，就是我們度過了三年時光的校園。
    跨過以學校命名的橋樑，電教樓天台上鐵灰色的半球體就跳入了我的眼帘。那是我讀了三年書一次也沒見它開放過的天象館。
    「團支書同志早上好！班長大人早上好！」我向教室里的領導同志打招呼。
    「嘖……有人先到了。」邱芸想要躲到我的背後。
    「早哦，怎麼每次早到都能看見你們倆一起進教室，小兩口關係挺好啊？
    團支書程瀟拍案而起，用又紅又專嚴打整風的眼神把我倆從頭看到腳，警惕性堪比見到反動分子的朝陽群眾和西城大媽，似乎在懷疑我和邱芸之間存在超越階級革命友誼的不純異性交遊徵兆。
    「呃……初中就認識了，走路上學這段又順路，一起進來也正常嘛。」邱芸心虛地笑了兩聲，一步一步挪向第四大組靠窗的最後一個單獨位置。
    「休想！哪裏走！」
    團支書大義凜然地擋在邱芸面前，利落伶俐的齊耳短髮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你每天這麼早來的原因只有一個！真以為姐不知道？」
    「哈哈哈哈……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哦~啦啦啦，果皇當空照花陽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還不買BD——」
    「楊清雪的數學作業，姐收走了！」團支書從桌上抄過一張試捲紙，
    「嚴禁抄作業！！」
    「團支書、大佬行行好饒了我，給我們這些鹹魚一條活路吧，就一題，那道我不會做的大題……」邱芸一跳一跳地去夠團支書高舉着的作業。
    「不行不行，抄完你就會做了嗎！為了應付而抄的有什麼意義——」
    「程瀟、高弘、邱芸，」聲音從另一個方向的座位傳來，出聲的那位雙麻花辮盤在額邊，扔下一本古文觀止無奈地望向我們，「爾等敗吾晨讀雅興尤甚，可否稍安勿躁。」
    「什麼叫敗你雅興了？姐這是讓她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團支書程瀟搖了搖頭甩動短髮，健康的胸口也對着我的雙眼一彈一彈的。
    「真要這樣的話，不如你教教蚯蚓吧，反正那題我是做不出。」我把作業本打開送到程瀟面前，看着她氣惱的樣子，我猜她也不會。
    「罷了，吾當竭盡所能拋磚引玉，讓諸位見笑了。」班長大人回身抽出自己的作業本。
    「謝謝謝謝！我知道班長大人最好了！」邱芸第一個奔了過去，我也跟着站在班長大人挽成兩個圈的兩根麻花辮旁。
    班長正準備為我們講解，旁邊其他人聽到了紛紛嚷着「我也不懂做」一起撲了過來。
    說是聽講解，其實最後大家都抄了班長大人的答案。
    「妙啊妙啊~」邱芸搖頭晃腦地說出自己的口頭禪，「多謝班長大人出手相助，不愧是江湖人稱『仁義無雙顧班長』的少林寺方丈顧聽大人，小的實在感激不盡，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雙麻花圈的班長顧聽用手指頂住邱芸的額頭把她推走了——方丈真的來了招一指禪，下次我要讓邱芸叫她滅絕師太試試看。
    我淡定圍觀着這些同學們，總覺得這就是我們難得的考前減壓方式了。
    更多同學陸續走進教室。我來到走廊上，只見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從校門湧入校園，等到走廊里迴響起青澀的談笑聲和腳步聲，等到微熱的日光灑在傷痕累累的桌面上。
    鈴聲響起，我只得走回教室。此時只見一個美麗身影出現在門口——
    ……才怪。
    「同學們早！」
    進來的是個大叔，隔着襯衣都能看到一身爆炸性的筋肉。他發出豪邁的笑聲，邁着霸王步子跨上講台，比起教歷史來絕對是體育老師這一行更適合他，可惜他就是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綽號征服王。
    「王老師早！」
    「今天早自修不是英語嗎！」
    「把我們的翟老師還回來！」
    「對對對，本來是翟老師上英語的，但是今天不是特殊日子嘛，我做班主任的不得跟同學們講幾句話麼！」
    從小到大我聽長輩們說得最多的就是「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要認真學習」「明天是個重要的日子要認真學習」之類的，反正每天都很重要。
    「今天是，高考動員會的日子！」王老師一句話剛落，我已經忍不住趴桌了。
    似乎周圍的同學也有不少在打呵欠。
    「但是！你們覺得我會像更年期的老太婆一樣，把那些聽得耳朵長繭的心靈雞湯煮了又煮再往你們嘴裏灌嗎！」
    哦！本來有點想睡的，看來征服王還真是懂得人心啊！
    「你們就是——這個！看好了！」
    征服王，不對，王老師，從盒子裏拔出整根粉筆，在黑板上用力刻劃，發出了刺耳的聲音。他把黑板從左到右劃了一道長線，眼看着本來一整根的粉筆只剩三分之一了。
    「這是你們至今為止走過的歷程！現在你們看，還有這麼多……」王老師舉起那三分之一根粉筆，「但是！」
    底下的學生發出了小聲驚呼。王老師把剩下的粉筆捏成了碎末。
    「就是這麼回事！在你們反應過來前，十二年裏的十一年多就已經過去了，現在只剩下最後的99天了！」
    為什麼是99天不是100天？昨天你幹嘛去了？到底是100天比較重要還是99天比較重要？1999年和2000年難道不是2000年才是新世紀嗎？不對，好像2001年才是新世紀？
    「現在，大聲告訴我！」
    王老師的熊掌砰地一聲拍在黑板上，粉筆槽里的粉筆灰簌簌飄落。
    「你們應該做什麼！」
    「複習！複習！再複習！」「努力、努力、再努力！」「熟讀聖賢書，經世又致用！」「聞雞起舞，映雪囊螢，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為數不多的男生很捧場，有人甚至還喊出了運動會時候的班級口號。
    「聽明白了！」程瀟同志高舉拳頭，頗有幾分她在田徑場上奪取金牌時的霸氣。
    「很好！少女們不用像我們大老爺們一樣喊，只要現在翻開書就錯不了！」王老師示意她不用起立。
    「報告。」
    冰冷的清音從教室外傳來。
    剛才還如同熱火烹油的教室，瞬間降溫至冰點以下。
    和所有人一樣，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門外。
    茶色的長捲髮披散在身後，修長的軀體被量身裁剪的西裝校服包裹出凹凸有致的曲線，驚心動魄的美貌之外卻覆蓋着冷若冰霜的神情。
    最可怕的是那一雙神秘深邃的丹鳳眼，仿佛誘人的致命陷阱，一個不慎便會失足落入，萬劫不復。
    用比較通俗的方式來說，在成績和顏值上都佔據壓倒性優勢的高貴冷艷謎之冰山美少女，也是昨天將我的告白殘忍拒絕的人——
    楊清雪。
    她在鈴聲響起的那一瞬間，昂首挺胸地傲立在教室的門外。
    她就像孤獨而高貴的冰之女王，君臨這個坐滿凡人的教室。
    正如同她轉學來的那天一般。
    茶色的長捲髮披散在身後，楊清雪昂頭直視着王老師，或許她的內心裏根本就沒有因王老師的熱血動員而產生一絲一毫的動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懼怕着即將來臨的驚濤駭浪電閃雷鳴。
    然而預想中狂風暴雨般的怒火併未降臨。
    王老師看了看楊清雪，竟然只是偏了偏頭，示意楊清雪回到座位上。
    楊清雪悄無聲息地快步穿越書桌間的通道，學生皮鞋的鞋底輕踏着地磚，挺拔的身姿如凜風席捲而過，西裝校服的裙擺微微飄蕩。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楊清雪都是無可挑剔的大小姐。
    女神。
    ……等等。事情有點不對。
    為什麼王老師不收拾這個上課遲到的傢伙？女神也不能遲到啊！
    回想起剛才王老師那道謎之沉默的眼神，我總覺得這兩個人都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唉……我對楊清雪的了解，真是僅限於表面而已。仔細想想，我所認識的楊清雪，只不過是每天映入我眼中的她的模樣。對於她的過往，她的經歷，她的人生，她的一切，我幾乎沒有任何了解。
    我的目光移到楊清雪那裏，她此時已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從她身旁的窗外透射進來炫目的晨曦，刺得人難以直視。
    楊清雪面無表情端坐在桌前，瞳孔渙散的雙眼正微微眯着望向窗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輕輕敲打桌面，棕色學生皮鞋裏的一雙小腳交疊搭在椅子腿之間的橫槓上，連褲襪的膝蓋部分透露出一絲漸變的肉色。
    仔細一瞧，有一根黑色細線從制服襯衫的領口裏偷偷鑽了出來，躲藏在長捲髮的縫隙之間，最後消失在靠窗戶的臉頰一側。這傢伙居然在偷偷聽音樂，不對，或許是在複習英語聽力，但是英語聽力需要打拍子……？
    撲通。
    楊清雪趴在桌上。
    幾秒種後，她的脊背開始緩慢而有規律地起伏。
    ——喂！別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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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更新六千字壓力好大，不過高戀文科班篇的故事就此展開了！
    果然妹子不能一開始就告白成功，被發卡才是常態吧。
    那麼被發卡後的劇情會怎樣展開呢——我也不知道orz
    就讓我們等涼大和探長大人的第二次更新了——每周都會更新的哦！

1-2

    第一節，英語課。
    講台上站着的老師從肌肉男換成了過肩捲髮的漂亮大姐姐。
    「同學們早~來來來課代表把昨天的英語卷子交上來。」
    「翟老師早！」
    「翟老師今天上課居然沒遲到！」
    「翟老師昨晚看動畫看到幾點啊？」
    「瞎說，肯定是在追新更的美劇，冬歇期剛過。」
    「哎哎哎，剛剛誰說冬歇期過了的？」翟老師雙手叉腰，鼓起臉頰四處張望，「這麼懂行肯定看了不少美劇，馬上要高考了不許看啊！」
    哈哈哈哈哈，教室內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翟老師是我們班的英語老師，名校碩士畢業後回到母校高中教書。她有着天使般可愛的面容和微卷的柔順長髮，作為英語老師卻給人一種兒童節目主持人般的感覺。平時她經常被人目睹在電子閱覽室里看美劇追新番，在男生女生之間都擁有極高人氣。
    課堂上爆發出一陣鬨笑，眼看着場面又要控制不住了。還好顧聽大人輕輕叩擊着桌面，旁邊的程瀟同志頓時心領神會，起身高喊——
    「起立！」
    全班同學嘩啦啦站了起來，教室里響徹着桌椅挪動的粗糙聲響。
    我扭頭一看，楊清雪的茶色長髮和剛才一樣披在桌上，我正想把她叫醒，沒想到她居然搖搖晃晃自己站了起來，跟着其他同學一起以肉眼不可見的幅度鞠躬，又趴回桌上繼續睡了。這是夢遊嗎？肯定是夢遊！
    「……這道題為什麼要選C呢？我們請個同學來回答一下。」
    翟老師軟綿綿的萌音將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試卷上。她的嗓音倒是其次，主要是「請同學回答一下」這個關鍵詞啟動了應急熔斷機制。
    「有同學願意主動給大家講解一下嗎？」
    當然沒有。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啦，想我小學時候老師喊一句那都是全班舉手的，上了高中都沒人願意主動跳出來當出頭鳥吃槍子了。
    「沒有的話我就點名啦！唔……楊清雪！」
    「嗯……？」
    一聲慵懶得讓我骨髓都酥軟了的輕吟。伏在桌上打盹的楊清雪揉了揉眼睛，慢慢抬頭看向黑板。
    「這道題請你回答一下。」翟老師用無辜的眼神一臉期待地望着楊清雪，「不用站起來了，節省時間。」
    楊清雪一手把卷子翻到背面一手輕握着舉在嘴邊，雙唇輕輕含着大拇指，似乎是在不自覺地咬着指甲。可惡，為什麼顏值高的人咬個指甲都這麼誘人，我不服啊，現在攢錢去韓國整容還來得及嗎。
    「C。」楊清雪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個字母。
    「嗯，我們大家已經知道選C了，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不選B呢？B項是什麼意思？」
    「唔……這篇閱讀講的是如何正確運用幽默的語言與人交流，這道題問的是文中一則護士講的有關醫生的笑話，人死後上了天堂，在餐廳排隊買飯時被穿着白大褂的上帝插隊了，聖彼得說上帝有時候認為自己是個醫生。這則笑話是醫院裏地位較低的護士在黑那些醫生擁有上帝一般的特權，所以應該選C——『擁有一些特權』，而非B——『對他們上帝一般的角色有清楚的認識』。」
    剛才這個人真的是在睡覺嗎！！
    叮鈴鈴——
    「下課！休息一下！」
    翟老師跑路，楊清雪看樣子是睡夠了，從身側掏了水杯，掀開蓋輕輕一抿。她好像覺察到我在看，朝我轉過頭來。為避嫌疑，我連忙躲開目光，這麼一躲，我的目光和旁邊的邱芸對個正着。
    「你打算寫『楊清雪觀察日記』了嗎？」邱芸翻了翻白眼，「我從剛才起就注意到了，你好像一直在看她啊！」
    「……我只是想問問她一個上課睡覺的為什麼比我們不睡覺的學得都好。」
    「學霸的腦迴路，一定是在睡覺時接收學習電波。」
    照我看來，邱芸才是不管什麼時候都在接收奇怪的電波，還好意思說別人。
    楊清雪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估計也很清楚我們兩在議論她。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看她那肯定會引起反感，但是我和邱芸一起的話大概就沒關係了吧。
    因為，邱芸是難得能和她說上話的人。
    邱芸離我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當然是混了點蔥的氣味。同時還能聽到她一邊耳機裏傳來的動漫音樂——「♪~曖昧的triangle，咕嚕咕嚕旋轉着，戀愛的loop~不論代入怎樣的方程式，都解不開青春的謎題~」
    青春嗎……
    她的青春……是怎樣的青春呢。
    ——《楊清雪的一天觀察研究日誌》。
    我在腦內寫下這麼一行標題。
    為了攻略這個就坐在我邊上的冰之女神，我決定在距離高考還有99天這樣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裏，通過系統科學嚴謹地對女神進行觀察來達到加深了解的目的。
    觀察日誌要怎麼寫？
    首先得確定觀察對象：楊清雪。
    再來總結一下，已知有關楊清雪的情報有哪些？
    ·17歲，美少女。
    ·身高目測4125px上下，身材高挑挺拔。
    ·體重絕密，估計50千克以內。
    ·三維絕密，估測不能。我畢竟還年輕，沒有點出肉眼觀測三維的高超技能，但楊清雪的上圍相比同齡人來說還是發育得很好的，保守估計至少C……吧。
    ·髮質柔順有光澤，還帶點茶色。據她自稱髮色是天生的。
    ·平時總是戴着耳機打瞌睡。聽的音樂未知。
    ·面無表情，眼神冰冷。
    ·學習成績年級前列。
    ·家庭背景不詳。坊間謠傳其父是某基金的CEO，身家數十億，居住在本市豪華住宅區，還擁有一家高級西餐廳。
    ·跟同學和老師關係冷淡，但成績頂尖。似乎和班主任王老師關係比較接近。
    這樣看來，我所掌握的信息還是不少的嘛！比之前預想的狀況要好得多。
    我如釋重負般活動了一下脖子，眼角的餘光瞥見神遊天外的邱芸，腦內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有關她的信息——
    ·17歲，宅女。所謂的「蚯蚓系」女生。由我自創的名詞，版權所有侵權不究。
    ·身高目測3875px。
    ·胸部很平。A。
    ·戴着黑色圓框眼鏡。給人一種土氣的印象。
    ·眼鏡度數很高，摘掉眼鏡就變睜眼瞎。
    ·身體柔軟。體力很差。總喜歡趴在桌上蠕動。
    ·吃甜食。甜黨。
    ·討厭嘈雜的環境，喜歡安靜看書。
    ·有點怕光，晚上精神比較好。
    ·總是說「這個月又要吃土了」。
    ……果然是貨真價實的蚯蚓。
    好了好了，不在她身上耽誤時間了，開始愉悅地觀察吧！
    早上8:02，楊清雪進入教室。開始睡覺。
    上午第一、第二節英語課，楊清雪睡覺。被點到回答問題，反應時間0。
    課間操時間——
    「每次做操都要姐一個個給轟下去，就不能自覺點嗎！真是想不通……」程瀟趕鴨子般地把還在教室里的人轟出去。
    「淬筋鍛骨方能耳聰目明，望諸位能以高考大局為念，磨刀不誤砍柴工也。」顧聽對着一群懶鬼雞同鴨講。
    我也想不通，為什麼高三了還要做廣播操啊，多浪費時間。
    「還得上上下下爬樓梯煩死了……」邱芸不情願地在我身旁走着。
    同學們發出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抱怨，三三兩兩離開教室，在團支書的約束下勉強算是以班級為單位抵達了操場。
    「我跟你講，做了這麼多年廣播操之後，我已經能自動把音樂腦補成喜歡聽的動畫歌曲了哦！」
    「是是是，你厲害你厲害。」我隨口回了邱芸兩句，目光還是緊盯着隊列前方的楊清雪。由於很多時候女生們都是直接穿着運動褲來上學的，像今天這樣穿制服的日子一周只有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飽眼福……我是說觀察，觀察的機會！
    站立在不算刺眼的陽光之下，久坐室內剛睡醒的楊清雪微微眯起眼睛，左右擺動腦袋活動着頸椎，原本只掛在一邊的耳機已經堵住了兩隻耳朵。看來這傢伙也屬於做操不聽廣播操音樂的一派。
    「餵你看哪兒呢！別到處亂瞧，小心警察叔叔把你當流氓給逮起來。」邱芸在我背後說。
    「要是盯着別人看就犯法，光一個華中就能抓兩百萬迷妹進去，幾次演唱會開下來，全國的監獄拘留所都不夠用的。」
    「那你們這幫盯着偶像裙底的變態偶像宅也一個都跑不了！」
    「我又不是偶像宅，你比我宅多了好吧，也不知早上是誰說自己有九個小姐姐九個小妹妹——」
    預備——起！
    字正腔圓的口號聲響徹校園，廣播體操開始了。
    站在班級隊列最前的程瀟用標準動作領操，其餘同學有氣無力地把雙臂舉過頭頂。我也在這例行公事的時間裏放空大腦，讓產生肌肉記憶的肢體自然而然地隨着音樂做出踏步動作。
    各位紳士們！在做廣播操時，請留意飛揚的小裙子吧！不，這不是為了偷看，是可以很方便地知道每個女孩子真實的一面！比如一開始所有女生都在嚴防死守，但到了後來有一些粗線條的人就會露出內……不是，露出內心真正的顏色！
    當然，在觀察時，請務必記住你只是在看天空，但偶爾會低一下頭而已。
    第一個機會出現在踢腿運動。
    一、二、三……數到七的時候就是重點！
    呼啦，領操的程瀟一記踢腿，輕而易舉地將小腿抬到額前高。或許是堅持鍛煉身體的緣故，她的韌帶相當柔軟，要知道大部分同學只是象徵性地將腿腳抬高几厘米，像這麼認真、良心、動作到位的太稀有了。
    或者說簡直就是故意讓人看——
    此時不看裙底，還等——
    Booooom。
    我的視網膜受到核彈轟擊，頭頂飄起一個-10000的數字，附帶「critical！」、「confirm penetration」、「bull’s eye！」、「mental attack」、「true damage」、「sanity pinch」等字母。
    可惡！為什麼是短褲啊！怎麼會穿着安全褲啊啊啊啊啊啊！
    現實中居然真的有穿安全褲的人……請讓我用時光機器回到某時某地，我要對那個發明安全褲的孫子打出同樣的傷害。
    安、全、褲！
    好吧好吧，讓我們揭過這一頁，廣播操還長着呢！
    紳士們的機會之二，腹背運動。
    在女生們彎腰俯低的時候，如果你運氣足夠好，你可以看得到你想看的東西——
    啪。
    一道衝擊波貫穿了我的大腦。
    「嗚——」
    好痛痛痛痛……
    我捂着額頭直接蹲了下去。
    骨碌碌。
    一塊橡皮滾到了我的腳邊。
    誰！誰亂丟東西！我拿起橡皮抬頭一看，果然是站在前排的邱芸。
    「叫·你·四·處·亂·看！」
    她沖我比了比口型，轉身繼續彎腰。
    你這廝，丟得有點准啊！我待會再找她算賬……
    不過沒關係！還有不需要什麼行動就能白送的福利！
    也就是，跳躍運動。
    由於這一節從頭到尾都要跳個不停，加上各種意義不明的手臂動作，被剛到這裏啥都不懂的外教驚呼過「中國功夫」！
    而我所要看……觀察的，就是這一節的跳躍！
    與其他同學原地起跳一厘米的敷衍了事不同，領操的程瀟同志一絲不苟無比賣力地堅持一拍一跳，裙子也隨她的動作上下翻飛……
    夠了！別跳了！安全褲有什麼好看的！
    我轉而從側後方觀察楊清雪的跳動，總比看平胸鍛煉腿部肌肉有意思。楊清雪的動作幅度只能說不算大，一頭長髮如波濤般在身後起伏傾瀉，裙擺也隨着跳躍而輕輕擺動……不行了，我要升天了。
    幾分鐘後，我腦內一片空白，癱坐在座位里。
    廣播操，真不錯，嗯，可以讓大腦完全放空，身心輕鬆，減壓效果一流。
    「不要在我邊上一臉愉悅表情地對着天花板發呆！還有把橡皮還我！」
    如果沒有邱芸的那塊橡皮就更輕鬆了。
    總結一下，課間操時間，楊清雪戴着耳機進行了強度有限的肢體活動。程瀟居然穿安全褲，太過分了，我要制裁她，我要給團委的信箱投匿名信，要求各班團支書穿着女僕裝去食堂門口分發節約糧食的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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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第三第四節課，數學課。在課間操的刺激之下，大部分同學都清醒了不少，其中也包括昏昏欲睡的楊清雪，她半睜着眼睛聽着音樂，總算是堅持到了午飯時間沒有睡着。
    然後，下課鈴聲響起，楊清雪應聲臥倒在桌上。喂！你這人有點不禁夸呀！
    轟隆——
    一陣驚天動地的腳步聲，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從每間教室前後門湧入走廊，擠進樓梯，又在一瞬間內鋪滿了整條通往食堂的道路。
    食堂一共就那麼點大，去得晚了就沒東西吃沒地方坐，所以每天的午飯時間都是一場無聲的戰鬥。從教室的窗戶往下面看，這浩浩蕩蕩的午飯大軍頗有幾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氣概，因饑饉而產生的怨念和殺意直衝天際。
    「想起以前的午飯時間，我竟然發覺現在這樣已經算是很好的了……」邱芸跟我默默地走在午飯大軍後半段的人潮里，「想當年還沒實行錯峰制那會，三個年級的青春期餓鬼擠在一起吃飯，真是噩夢般的回憶。」
    「求不提，經常是排隊二十分鐘好不容易輪到我，窗口裏的飯菜都賣完了，最後只能跑去小賣部買點麵包片充飢。」我一邊憶苦思甜一邊思考楊清雪怎麼解決午飯問題。似乎每天中午她都是坐在教室里睡覺，從來沒見她吃過食堂，那她中午吃什麼？自帶的便當嗎？
    「幸好我們讀高三上學期那年學校採取了錯峰制度，先讓高三去吃午飯，隔個二十分鐘再讓高二高一的下課……」邱芸捂着自己的胃部，「可是人還是很多，能不能排到吃的基本只能隨緣。」
    隨緣的意思，就是有時候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有時候不能。今天我的運氣還算是不錯，隊伍排到我的時候窗口裏還剩下一點類似湯底的殘羹剩菜，量不算多但給我吃足夠了。
    「坐哪裏呢……」
    我自言自語着尋找空位。偌大的食堂幾乎被埋頭吃飯抬頭看電視的學生全部佔領，若是夏天，電風扇下面的位置則是最搶手的。現在天氣不熱，所以能看到電視的位置人流最密集。
    「餵——高弘！邱芸！這邊這邊！」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某個比我帥了十二個計量單位的帥哥向我們揮手招呼。說起來用來計算顏值的單位到底是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要是有個類似於化學中的摩爾的這種標準化單位就好了。
    「居然還有空位置，妙啊妙啊~」邱芸對我的評判標準毫不知情，端着不鏽鋼餐盤一路小跑落座。
    「我軍必敗，話說你這傢伙居然還能佔兩個空位？」我滿懷感激但深藏不露地坐在他的對面，「是不是本來約好一起吃飯的妹子放了你鴿子啊？」
    「你卜要這麼說，人家說是臨時被閨蜜約出去吃了，我親眼送她出的校門……」
    我的好基友戚修遠面帶微笑歡迎我們的到來，只是這春風拂面般的英俊笑容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淒涼。
    「你這人也是沒救，整天不好好讀書就想着撩妹。」邱芸將一勺白米飯塞進嘴裏，「都高三了誰還搭理你，長得帥也不成啊。」
    「再不濟我可以勾搭高一高二的小學妹嘛，而且你這個整天追番寫小說的宅女居然有資格說我沒救。」戚修遠面帶微笑但毫不留情一針見血地予以堅決還擊。
    「喂！我看看動畫敲敲鍵盤是犯法了還是花了你家電費，我看你是好久沒穿女裝了下半身有點痒痒了吧，不如我們放學以後去把那套女裝校服翻出來——」
    「喲，別，我再也不想穿女裝了……」
    戚修遠搖頭晃腦平息着邱芸的怒火，我真想幫他往邱芸頭上澆一勺湯降降溫。戚修遠和我算是文科班上僅有的幾枚男性生物之一，雖然不會像動畫裏被抓去大小姐學校當死宅樣本那樣整天被一打妹子前呼後擁，但和女同學們搞好關係還是沒問題的，比如這個五官精緻身材纖細整天被邱芸抓去穿女裝的英俊書生，身邊的可愛妹子似乎從來沒斷過。但是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女朋友呢……
    「會不會是因為你整天和邱芸楊清雪混在一起的緣故？」
    「為什麼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啊！」
    「因為你一會兒抬頭看看我的臉一會兒低頭一臉鬱悶念念有詞的樣子，肯定是在懷疑自己讀文科班這幾年到底怎麼過的為什麼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戚修遠那張讓人懷疑他每天都抹護膚品的白嫩面孔貼到我眼前，「這倆人在班上也算得上是不合群的，整天自顧自湊在一起玩，不得連帶着我們倆也不合群了麼。」
    「咳咳咳！」邱芸清了清嗓子，「別以為你們兩個說話我聽不到！自己沒妹子緣就別怪我好不好！」
    戚修遠和邱芸你一言我一語地斗到自己面前的餐盤乾乾淨淨，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紙巾給我們一人遞了一張，自己擦了擦嘴就跑路了。
    「今天中午我在圖書館的借閱處值日，閱覽室中午五折處理去年的過期期刊，有興趣可以來買哦！」
    戚修遠臨走前的兩句話令邱芸兩眼放光。她旁若無人地解開西裝校服的扣子，把手伸進校服內側的暗袋裏摸了摸，眉頭頓時皺成一個「川」字。哼哼，叫你整天把錢花在買書買碟買手辦上，這下連過刊都買不起了吧。
    叮——
    我似乎能看到邱芸的頭頂亮起一隻小燈泡。她將眼睛一睜，眉頭一挑，盯着我的口袋露出了奸詐的笑容。
    「高——」
    「別別別，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兜里沒錢，真的！」
    「就十塊錢！讓我買幾本雜誌做碼字用的參考資料嘛！」
    「別十塊錢五塊錢了，上學期我借你買史詩巨著《魔法少女孫逸仙》的錢你什麼時候還我！說好的欠債不能過年的呢，這都快吃端午粽了你就不能還點錢讓我吃頓肉粽嗎！」
    「異端，粽子肯定是紅豆餡的甜粽子好吃！」邱芸抓住了別的關鍵字。
    「別轉移話題，還錢！」
    「明明是你轉進如風殲敵數億千里進軍釣魚島，總之先來十塊錢！」
    「你這人是不是沒聽過『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句話！」
    「什麼借錢，我提過『借』這個字嗎？」
    邱芸似乎在言語的拉扯之間想到了新的說詞，一臉得意地豎起食指。
    「——這叫『眾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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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更新好緊張的說，也不知道為啥更新時間定在了周三（好尷尬2333
    不過默默的低調更新也不錯啦，也相信涼大和探長的實力，咱們在任何時間更新都不怕！
    說起來現在離高考也越來越近了，《高考戀愛一百天》的熱度又稍微有點起色。
    既然如此新的周邊也快要印刷好了，到時候在這邊投過石的同學都可以參加抽獎白拿一份哦！
    就是下面這個禁斷周邊！！（居然出到第五本了……

1-3

    「……」我為邱芸的神奇腦洞所折服。
    「眾籌買書！」
    邱芸一副創業精英的模樣，活像在拿着企劃書忽悠投資人。
    「你出一點錢，我出一點錢，買來的過刊可以一起看嘛！等於我們共同擁有過刊的所有權和使用權，怎麼樣你不吃虧吧！這可是現在最流行的概念~妙啊，妙啊。」
    還眾籌買書，你怎麼不去乞討買書啊！
    ……不行，這話不能這樣說，說了我的腳趾頭又要遭殃了。而且今天不是剛做過動員嗎，還99天就高考了，你這傢伙還滿腦子碼字收集資料真的沒問題嗎。
    「你得往好的方面想，」邱芸開始給我畫大餅，「反正買來大家可以一起看，你有什麼想買的也可以提出來一起買啊，我們還可以多叫幾個人一起……」
    最後我兜里的十塊錢還是飛走了。
    「哇！這麼多雜誌，妙啊妙啊~」
    閱覽室就在圖書館借閱處的對門，和坐在借閱處櫃枱里看閒書的戚修遠打過招呼，我被蹦蹦跳跳的邱芸拽進了閱覽室。當然最後我們沒叫別人來一起眾籌，大概除了我們之外沒人會腦殘到眾籌買書，人家多半會回答你怎麼不去乞討買書……
    閱覽室的環境相當優越，一排排書架上擺着包羅萬象的雜誌期刊，有圖書館裏常見的長方形木桌和高背椅，也有靠窗的柔軟沙發和旋轉的軟椅，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走起路來一點聲音都沒有。
    讓人誤以為身處咖啡廳的沙發座今天也是早早地被人全數佔領，長木桌上則堆滿了去年一整年的過期刊物。慕名而來的學生們排起蛇形長隊沿着長木桌繞來繞去，看到中意的刊物就拿起來，轉了幾圈後去找閱覽室門口值日的圖書管理員結賬。
    嗯？
    我掃了一眼，竟然在長長的隊伍里發現了我的觀察對象。
    楊清雪？她居然也跑來買過刊了？
    真是難以理解，她一個究極學霸，平時也沒見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愛好，為什麼會跑來買過刊呢？她有什麼想買的刊物呢？
    「小雪！」
    邱芸也發現了楊清雪的存在，她的「雪」字只發了一半的音，就在旁人「安——靜——」的目光下訕訕地躲到了我的背後。不愧是蚯蚓，懂得鑽進地里躲避襲擊。
    「你也來買過刊嗎？有什麼想買的？」
    我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走到清雪邊上，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可疑。
    「嗯。」
    楊清雪輕聲從鼻腔里應了一個字，目不斜視地將手中的一本雜誌飛速塞進桌上的雜誌堆里。根據我腦海中殘留的畫面來分析，那似乎是一本畫着可愛貓狗的動物類雜誌。
    這有什麼好遮掩的嘛！女孩子喜歡喵星人汪星人啥的不是很正常麼。不過既然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只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在邱芸的嘲笑聲中本着認真觀察科學記錄的原則加入了隊列，在一個合適的距離上進行觀察。
    只見楊清雪在一堆學術期刊里平心靜氣翻了半天，突然從裏頭撈出了一本厚厚的雜誌。
    《Continent Law & Insight》……？
    呃……這標題該怎麼翻譯。大陸，大陸法律和……內視？洞察？洞悉？
    「『透視』。」
    楊清雪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通用的翻譯是『透視』。《大陸法律與透視》，香港出版的全英文法律期刊。」
    「……多謝解釋。」
    我看了一眼擠在人堆里想要搶到幾本漫畫雜誌的邱芸，然後裝作渾不在意走到了楊清雪身邊。她所在的長木桌上擺着的基本都是些艱深晦澀的學術類期刊，大部分同學都是直接略過這一桌的，只有少數幾個一看就很霸氣外露的學霸悶聲不響地尋找着自己想要的刊物。
    讓我來看看，楊清雪到底在找什麼書。
    ……
    《心理科學研究》？《法學評論》？
    這真是高中生會看的東西麼。
    楊清雪覺察到了我的窺視，她以瀟灑流暢的動作疊好書本，居高臨下俯視着我，那堪比冰凍射線的目光分明在說，如果我再靠近她，她就會把我從「一般：同學」的評級下調到「負面：討厭鬼」。
    事已至此只有硬着頭皮上了。
    「法學和心理學啊……你是對這兩方面比較感興趣嗎？」
    「法律。」
    楊清雪拿起一本《中國法學評論》，隨手翻了幾頁就放回原位。
    「……好厲害。你以後想做法官嗎？還是律師？」
    「和你沒關係。」
    嗚哇，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發言。我搖了搖頭，想在封面毫無吸引力的書堆里幫她找幾本這方面的刊物。
    「這個《法律研究》呢？」
    「沒意思。」
    「真的？為什麼不看國內的法學期刊，而要連國外的法學和心理學都一起看呢？」
    「我知道那些論文的水平，國內的學術環境成熟度有所欠缺。法律是人類的行為準則，是國家統治國民的工具。想要研究法律，就繞不開作為法律約束對象的人類本身，所以我選擇心理學作為輔助。」
    「但是真正的科學應該都是人類共通的吧？」我發現楊清雪的話竟然多起來了，於是繼續誘導她談論她所了解的事情。你不是說我不了解你嗎？那就請你談談你自己吧。
    「就算原理一樣，研究方法受到文化的影響有許多不同，我還是選擇相信比較科學的研究。以法學為例，國內法學的研究還處在對蘇聯法律的模仿和對德日法學的學習階段，基本的法學體系都稱不上有多完善，更不用提就業率倒數的法學專業，還有不受人尊敬和重視的律師行業……」
    楊清雪忽地閉口不言，左右環顧。表面上好像是覺得自己音量有點大，但實際上我能從她眼裏讀出的意思是「何交淺而言深」。
    「請繼續！」講真，我感興趣的當然是楊清雪本身，但如果能讓她認為我也對那些奇怪的學科感興趣的話也不錯。
    楊清雪正皺着眉頭猶豫要不要繼續講下去，忽然有人一陣小跑掠過我們身邊。
    哎呀！嘭咚。
    那個人撞在我身上，手中的書和清雪面前的書嘩啦嘩啦撒了一地。
    「抱歉抱歉……」
    雖然是對方的錯不過我還是禮節性地搶着道歉，再準備彎腰和清雪一起撿書。
    等下。地上掉的……全是漫畫和設定集資料？
    「啊啊！幹嘛你會在這擋路！」邱芸抗議着，一邊繼續把書捧在懷裏。喂喂，分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吧！看着所有漫畫資料設定集都回到了邱芸小小的身體之前，真讓人覺得難過。果然我還是幫忙搬一下好了。
    「不要一副你幫了我大忙的樣子好嗎，這些書是我們眾籌買的你也有份，等於是我還幫你搬了一部分來的！」
    「眾籌買漫畫？」楊清雪眨了眨眼睛，或許是對這個說法感到很新鮮。
    「對啊！高弘也出錢了。」
    「什麼叫出錢了，分明都是我的錢好不好！」
    「對了對了清雪我們眾籌買那本萌寵雜誌吧！」邱芸的腦袋從抱着的一摞書後面探出來，「剛才見你在那本前面站了好久！」
    「……不用了。」楊清雪偏開頭說。
    「買吧買吧！」邱芸大聲要求道。
    楊清雪抱着雜誌一陣風一樣地逃掉了，邱芸邁開步子想追但是稍微一動身前的書就搖搖欲墜，只好站穩了腳跟。
    「我再逛一下，你先去交費。」我對邱芸說，然後朝楊清雪逃走的反方向離開。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注意到呢……
    注意到她捧着的那疊過刊最底下，多了一本畫着可愛貓狗的雜誌。
    ……只要付完錢就會注意到吧。為了不被她殺上門來，我還是先一步跑路算了。
    -
    午休時間，閱覽室處理過刊。楊清雪購買了一些法學、心理學和寵物相關的期刊雜誌。
    「……總覺得好感值掉了好多。」
    「啊？你說什麼？我這個姿勢……比較艱難……所以……沒聽清。」
    「……請你不要聽清比較好。」
    下午第四節課是自由活動課，我面朝黃土背朝天被戚修遠壓在身下，兩條胳膊跟他勾在一起，腰部向上頂着他的小細腰。雖然高三年級已經沒有體育課了，但高考還是要考體育的，所以每周都會有兩節給高三學生出來放風的自由活動課，學生在做完這種兩人一組的準備活動後就可以打籃球打排球踢足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或者回教室背書了。
    「怎麼樣？中午的……大甩賣……」這人真是煩，都跟蘭州拉麵似的被抻成弧形了還要操心這啦那啦，「有沒有……買到感興趣的書？」
    「沒，兜里僅有的十塊錢被某人徵用去買了幾本漫畫雜誌和小說雜誌。」戚修遠腦後的碎髮落到我的脖子和耳朵上，搞得我迫切想要伸手撓兩下很急很關鍵，「借錢就借錢吧，這人還非說什麼『眾籌買書』，你怎麼不去討飯買書呢。」
    「哦……那個誰，清雪……買了……什麼啊？」
    「真看不出來她居然喜歡法律啊心理學啊這些東西。話說你怎麼知道她也去買了？」
    「我……就坐在閱覽室對門……肯定看到她了嘛……話說怎麼還不結束，我的老腰啊啊啊啊啊啊啊……」
    「換人！」
    體育老師一聲令下，我總算能直起身把背上的戚修遠丟到地上。這傢伙是不是每天都要在浴缸里泡上倆小時，身上一股洗髮液和浴鹽的香氣。嗯，胳膊也挺光滑的……咳咳，要不然能穿女裝麼。
    「哎喲，高爺，您手腳輕點，我險些給您老這一摔摔散架了……」
    「別貧了，現在換我在上頭了。」
    我滿懷期待地等戚修遠喘了兩口氣，再重新背靠背站好，把胳膊勾在一起。位居上方有個什麼好處呢？就是可以輕鬆看到其他人的動向，比如邊上那個楊清雪和邱芸。
    剛才邱芸被抻在上頭，現在似乎癱在地上翻白眼，楊清雪蹲在邊上拿根樹枝戳她的臉，看還有氣沒有。邱芸，挺住啊，我還等着看楊清雪發育良好的身體伸展開來的美妙畫面呢。
    哨聲一響，我能感到背後的戚修遠向前一彎腰。
    我的後腰被頂了起來。
    整個上半身都向後倒了過去。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高弘你沒事吧？怎麼你這聲音聽起來像坐過山車似的。」
    「這比過山車刺激啊……」
    常年伏案做題而變得僵硬的頸椎被腦袋的重量拉扯得咔咔作響，這讓我覺得下一瞬間我就會因脖子扭斷而去見馬克思。
    久坐不動的腰椎也在反向的硬頂之下疼得快讓我失去意識了，救命啊誰來把我放下去，我要去醫務室補上一覺，我要和在運動中受傷的楊清雪一起在醫務室里獨處……
    對了！楊清雪！
    我到底是為什麼才被人頂在背上受罪啊！明明是為了觀察楊清雪！
    不行，不能就這樣倒下，否則前面受的苦都白費了！
    我拼盡全力，轉動脖子，用顫抖的視界望向不遠處楊清雪的位置。
    換上運動服的楊清雪被寬大的校服運動外套和長褲包裹起來，一頭秀髮也簡單紮成了一束，由於她的尺寸總體來說比邱芸要大上一到兩號，看起來反而是底下的邱芸比較吃力。楊清雪的髮辮落在身側，修長的雙腿在身體被頂起來之後還能腳尖點地，一雙眼睛出神地望着天空。
    呃……結束了沒，我大腦充血好嚴重啊……半個身體的血是不是都流進腦袋裏了，我的視野怎麼越來越黑了……
    「結束！自由活動！」
    哨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等等這劇情不對吧？為什麼我不是昏迷過去被楊清雪以公主抱的姿勢送去醫務室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和她兩人獨處？
    躺在地上的我花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思考自己為什麼沒有昏過去，或許我沒有主角光環不能得到如此待遇，所以熱身結束後只能跟戚修遠坐在籃球場邊上的長凳上，看着理科班如狼似虎的青春期男生們在三分線內發生肢體碰撞揮灑過剩的荷爾蒙。
    「看什麼呢？」戚修遠往我邊上湊了一點，似乎是打算追隨一下我的視線，不要靠得這麼近好不好，長得帥也不行。
    「找楊清雪。你也幫我一起找找啊。」
    「老是這樣子，邱芸會生氣的哦？」戚修遠一臉壞笑。
    「她生不生氣關我啥事。」
    「嘿嘿。」戚修遠笑了兩聲，「清雪的話，我剛才看到她被邱芸拉到田徑場的看台那邊去了，好像是邱芸又有什麼新作想請她點評點評。」
    「那傢伙也真是沒救了，馬上高考了還整天寫東西。」
    「你好像也沒資格說別人吧？馬上高考了還整天盯着美少女看。」
    「喂喂，你才是沒資格吧？馬上高考了整天優哉游哉從來沒見你認真用功過，每天圖書館呆呆學妹泡泡，只許你戚修遠放火不許我小老百姓點點燈立立flag咯？」
    「得了得了，別這麼大反應。」戚修遠估計是獲得了想要的反應，心滿意自地坐回了原位，「距離高考還剩下99天了吧？我看咱們幾個辛苦了這麼久都不容易，想約你們晚上出去吃個飯聚一聚，放鬆放鬆，慶祝慶祝。」
    「這有什麼好慶祝的！」要我說的話，這種削弱緊張感的倒計時牌還是早點讓城管拆走算了，「而且『咱們幾個』是誰啊？」
    事實證明，「咱們幾個」指的是他自己、楊清雪、邱芸和我。
    下課以後，我們四人圍坐在教室里討論約飯大計。
    「說，你小子發現了什麼好地方？」邱芸對好吃的毫無抵抗力，「要是普通的飯館我可不去！」
    「『花開物語』。」戚修遠神情篤定地說，似乎料定邱芸對這個名字無法反抗。
    「真的！？」邱芸眼睛閃閃發光，「你說的是那家『花開物語』嗎！」
    這個名字……
    想起來了。
    出自某電視台熱播的偶像劇。
    那部熱劇拍攝時是在本地取景的，其中男女主角的高潮劇情發生在一家西餐廳，也就是「花開物語」。自從播出之後，那家西餐廳幾乎成了廣大粉絲們聖地巡禮的必備地點，劇中所表現出那家西餐廳的品味也引起了情侶與商務人士們的青睞。
    當然了，價格也是水漲船高。
    「就是那家『花開物語』Blossom Story西餐館，開在利思凱爾頓邊上的。我上次帶妹子去吃了一頓感覺還不錯，我這裏正好有幾張一折優惠券。」
    戚修遠亮出早就準備好殺手鐧。這傢伙，總覺得蓄謀已久啊。
    「本來是打算接着帶妹子去吃的，結果人家對我沒興趣了，騙吃騙喝完了就換個口味去勾搭籃球隊隊長了。我只好請你們……」
    「好哇！我就知道你這傢伙無事獻殷勤不是啥好事，果然原本不是打算請我們的。」
    邱芸對戚修遠蓄謀已久的行徑表示譴責，我則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一個重要信息。
    利思凱爾頓邊上的西餐館……那不是傳聞中楊清雪家開的嗎？
    據說曾有人目擊過她身着晚禮服出入其間。
    如果真是她家開的，說不定我們還會碰上她呢。
    「別忙着吐槽我了，一句話，去不去？」戚修遠神煩地晃動着腦袋。
    「去去去去！妙啊妙啊！我跟家裏打個電話就說外面吃了！」邱芸只花了一秒鐘就同意了這一提議，以堪比魔術師的手速從不知哪個袖口暗兜夾層里摸出一隻手機。
    「你不是沒錢嗎，連買個過刊都要討……眾籌哪來的錢吃飯啊！」我為自己那十塊錢的犧牲感到痛心疾首。
    「哎呀你說你這人是不是傻，聽說過海盜和二大爺的笑話嗎？」
    「什麼笑話？」
    「說你二大爺……我二大爺……反正就某個人的二大爺吧，二大爺坐船出差，在索馬里碰上海盜了，海盜說：『給我一百萬！』，你猜二大爺怎麼回答的？」
    我用看神經病的眼神深深地看了邱芸一眼，再看戚修遠。
    戚修遠聳了聳肩，大概是想表達「別看我，自己想」、「這段子我聽過，我就是不告訴你」之類的意思，反正不是啥好意思。
    我再看楊清雪，她竟然目不轉睛地盯着邱芸，難不成是對邱芸講的段子很感興趣？
    「……怎麼回答的。」
    「哈哈哈哈哈！」邱芸還沒把笑話講完，自己這個講笑話的就趕在我們聽笑話的之前快笑抽了，「哈哈哈哈二大爺回答：『我給你兩百萬哈哈哈，給我開五百萬的發票！』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我怎麼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我是一個人嗎？
    戚修遠對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大概是想表達「我也覺得不好笑」、「你還是笑兩聲捧個場吧」之類的意思。
    再看楊清雪……
    excuse me？你為什麼捂着嘴別過臉一副快笑出聲的樣子？原來你是個笑點這麼奇特的人嗎？
    我覺得這個世界除了我之外的人都瘋了。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有沒有get到笑點？」
    「知道啊，不就是五百萬發票報銷了能拿三百萬回扣麼，我又不是智障這都聽不懂。」
    「那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你們出去吃飯？可以多報銷點錢買書啊！妙啊妙啊~」
    「我軍必敗……好吧，希望你拿到回扣之後第一件事是把欠我的錢還上。」我按着額頭，「那還有誰想發表意見的——」
    「不好意思，我沒空。」
    楊清雪的話語雖然還是和平時一樣犀利，但臉上的緋紅一時半會還沒法褪去，她只好嘗試用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晚上……要在家複習。」
    「別繃得這麼緊嘛，今天這麼有紀念意義，跟我們出去放鬆一下多好。」邱芸大概是想拉個成績好的做墊背，問家裏報銷時估計底氣也足一點。
    「抱歉，改天吧，改天我再請大家。」
    楊清雪好像不願多做糾纏，起身離去。
    我和戚修遠、邱芸六目連環相對。
    「……」
    「……」
    「……」
    「……別介意啦！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邱芸突然又自信滿滿了，你到底對這件突發事件有什麼意料啊。
    那麼接下來的一個議題就是——
    「一折的優惠券，交出來。」我和邱芸同時向戚修遠把手一伸。
    「這就是返券。」戚修遠指了指自己的臉。
    「喵喵喵？」我和邱芸一臉張學友表情包。
    「你們都知道那家西餐廳是因為偶像劇出名的吧。其實拍攝那天我剛好也在。」
    「什麼！那你拿到那個誰還有誰還有那誰誰的簽名了嗎？」邱芸呱啦呱啦地開始背出一串明星的名字。
    「冷靜冷靜，我覺得拍戲的時候應該不會營業吧。」
    「對，所以我是群演啦，」戚修遠對我的話表示肯定，「劇組當時好像是突發奇想臨時找十幾個年輕男女群演來組成背景，但是現場沒有發勞務，就簽給我們一張白條，允許我們帶好友去的時候買單時打一折。當然，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所以你們快感謝我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惡，為什麼我就沒碰上過這種好事！
    「你一定是想你為什麼沒碰上過這種好事吧，」戚修遠一眼看懂我的臉，「就算你碰上也不會輪到你啦，所以你平時也要注意梳妝打扮一下才行。」
    ……絕望了，這看臉的世界。
    「可是我聽說那裏的員工都是高顏值的男神女神……」邱芸手指按着嘴唇說。
    「自從那家店紅了以後，才在招聘員工時都是超高薪只招俊男美女了。」
    「超高薪……真好啊！」邱芸出神地流口水犯花痴，「我也想在那裏打工，就可以不用乞……眾籌了。」
    「沒問題了吧！那就走起！」戚修遠一拍手，今晚看來要腐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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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啊，又一次更新了。
    說起來神秘試卷的印刷快完成了，但不知道怎麼發獎啊……
    這裏沒有私信功能的話，要不要去微博發orz
    才發現今天是青年節，青年們節日快樂～

1-4

    說干就干，我用邱芸的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我找了個「在學校上晚自修所以晚點回家，晚飯在學校吃了」的藉口，反正家裏也沒什麼好回的。因為宿舍床位不足，很多學生只能走讀，連帶着晚自修也是非強制性的，想來就來不想來就在家呆着，我還真沒怎麼在學校上過晚自修。
    收拾完今天佈置的作業和背誦用的課本，放學的音樂聲就響徹在了日暮的校園裏。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才剛開始值日。
    楊清雪……
    我對她進行了一整天的觀察。
    對她的了解有沒有更深一些呢？
    她對法學、心理學的那種執着，是否有更深層的原因或動力在其中呢？她耳機裏播放的到底是怎樣的音樂呢？
    想要了解更多。我的理智時刻提醒着我這是一條危險的不歸路，我的內心卻總是無法平靜下來。
    「一起走吧！發什麼呆呢？」邱芸背起書包，一臉不爽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如果你想等清雪的話，她剛才鈴聲一響就走了哦。」戚修遠的語氣還是這麼令人不爽。
    「唉，走吧走吧，趕緊去佔位置，去晚了沒地坐了。」我拎起書包，邁步走向教室門。
    「座位的話我已經預定好了，專門讓他們留了最好的位置。」戚修遠走過來和我並肩前行。我從以前就想問了，你這傢伙其實很有錢吧，請妹子去吃西餐廳不說還能訂到最好的位置，說平時不常吃我都不信。
    「喲，這我可不敢承認，在這學校里有錢人真是海了去了，再說班上不就有現成的白富美千金大小姐麼，我哪敢在她面前自稱土豪有錢人？」
    「我看也不一定，」邱芸想要擠到我們兩個中間，你這樣子左手右手各一個帥哥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對了我好像不算帥哥，「那種整天開跑車泡酒吧的只能叫土豪，真正的有錢人都是很有教養的，平時特別低調，從不露富。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寫過好多這種角色。」
    「你不說話差點忘了，原來你臨近高考了還不打算暫停一下你的創作大業啊。」
    「那是！而且今天去吃飯我也是抱着採風的目的去的，這可是為了我的文學創作積累素材，絕不僅僅是吃回扣哦！妙啊妙啊……」
    這女人沒救了。難怪作協的人整天開開會旅旅遊，吃吃喝喝的唯獨不見他們寫點好東西出來，取材取多了就每天打麻將不更新了唄。
    我和邱芸戚修遠走過校門前的小橋，走向主馬路上的公交車站，遠遠看見了楊清雪的背影。
    如果我的近視度數沒有增加的話，那我應該沒有認錯人，楊清雪標誌性的茶色長捲髮還是很好認的。她在街對面的行人路上獨自一人行走着，似乎有一圈肉眼看不見的冰冷氣場環繞在她的周圍，將她與其他三三兩兩成群結隊放學的學生隔離開來。或許也正是這種獨立於人潮之外的處境，讓我得以輕鬆將她發現。
    還沒等我提醒邊上倆人，楊清雪就在一輛通體漆黑的轎車邊上停下了腳步。
    「那是清雪嗎？」原本和人流一起行進時或許還沒注意到，她一停下腳步，邱芸就察覺到了街對面的異常。
    「好像是的。」戚修遠回答得好快，我強烈懷疑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楊清雪，只是沒出聲而已。
    好在楊清雪並沒有看向我們這邊，而是拉開了轎車的後車門，坐了進去。
    「那是她家的車吧！」邱芸呵了口氣用衣角擦拭起眼鏡片，眯起眼睛追逐着轎車遠去的車尾，「居然上下學都有司機專車接送，壕氣沖天逼得我無法直視，只好重新擦亮眼鏡片。」
    「看來她家裏管得很嚴格啊，放學以後不許到處閒逛，必須直接回家……話說那輛車是敖迪A8吧？」戚修遠撅起嘴開始回憶車型參數，「排量6.3的頂配大概要快三百萬一輛？也不一定，離太遠看不清，低配的大概一百萬左右……」
    「別算錢了，戚少您的豪華座駕呢？還不快變出來載我們去吃西餐。」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明明是去這麼高檔的地方，咱們還得擠公交過去，多掉價啊。」
    「瞧您說的，我倒是想變一輛出來還省事兒了呢，誰叫我是住校的呢，爹媽把我往宿舍一丟就出去兩人世界了，我能指望誰來接我啊。」
    最後我們坐公交去的。
    --
    「花團物語」在江邊的一座美食廣場內。這個廣場的消費水平和菜品質量都是相當上檔次的，會來這裏就餐的主要是些年輕白領或者企業高管之類的布爾喬亞，我和邱芸這樣的窮學生還從沒來過這裏。
    「晚上好，請問幾位？有預定嗎？」穿着襯衫馬甲繫着領結的女服務生對我們欠了欠身，目光在我身上的西裝校服上打量了一番。穿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以前什麼賓館餐廳門口都寫着「衣冠不整者請勿入內」之類的，吃西餐貌似也要穿正裝吧？雖然西裝校服本身就是正裝的設計沒錯啦……
    「我們之前預定過。」戚修遠從我和邱芸身後冒了出來。
    「喲！戚小姐！歡迎歡迎！」年輕的女服務生眼睛一亮，「您的位置給您留好了，還是那個靠近舞台的位置！這邊請！」
    戚小姐……
    我和邱芸都是一臉「喵喵喵？？？」地看着戚修遠。
    「哎？你們沒覺得戚小姐打扮起來比女孩子還漂亮嗎？」女服務生笑嘻嘻地指着戚修遠，「當時我們一起當群眾演員，帥哥來了不少但是漂亮的年輕女孩子卻一直不夠……」
    戚修遠朝女服務員「餵」地狠狠瞪了一眼，但是太晚了。
    我和邱芸兩個直到落座了都沒停笑。
    「再笑一會讓你們原價啊。」戚修遠微笑着摺疊餐巾。
    「啊哈哈抱歉，」我自制力超強地慢慢停了下來，「讓演啥就演啥，這麼有職業精神的群眾演員，不是應該讓老闆給免單嗎？」
    「我有靈感了，我要寫一個妖媚的男仙的故事……」邱芸把菜單翻了過來大書特書作品提綱，虧她能在這麼暗的地方還這麼敬業。
    西餐廳里光線黯淡，旁邊的舞台背靠餐廳內部的一面牆壁，和臨江的窗戶遙遙相對，舞台上佈置有簡單的照明和一架鋼琴，光線就是從那邊過來的。或許是還沒到白領們的下班時間，餐館內只有輕輕的爵士樂飄蕩在音響和杯盞間，搭配有幾分曖昧的昏黃燈光，頓時營造出了一種人均消費五百八的高大上氣氛。
    邱芸解開外套扣子，我從身後幫她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
    「看、看什麼啊……」邱芸小聲說。
    高二那年暑假，服裝廠派人到學校來給我們每個人量體裁衣，等到暑假結束返校時每個人都有了一套合身的西裝校服。這套校服除了外套之外，還包括了淺藍色的襯衫、銀灰色的V字領毛線背心、制服長褲或格子短裙，以及一條領帶或領結。
    邱芸今天穿的就是正式的全套制服，外套下面是寬鬆的毛線背心和修身的襯衫。餵你臉紅什麼啊，胸前這麼平，沒什麼好遮掩的吧。
    「戚先生，還是和平時一樣嗎？」服務生捧着菜單湊了過來。
    「先讓他們看看菜單。高弘，邱芸，你們有什麼忌口的嗎？」
    「我……好像沒有吧……」我已經害怕得想要站在牆角用滑稽臉瑟瑟發抖了，「你是老顧客了，你推薦我放心。」
    「我不吃魚！」邱芸倒是一點不客氣，「另外最好多點蔬菜。」
    「想想也對，蚯蚓肯定看到魚就怕死了嘛。」我還清楚地記得初中時候和邱芸去吃飯，她被清蒸魚慘白的魚眼睛所驚嚇而發出的慘叫聲。
    「別，別跟我提魚……」邱芸沒有條件反射般一腳踩過來，而是一臉驚懼地向後縮了一點，「咱們還是吃點正常的吧，想我一代文豪縱橫文壇多年，唯獨怕這死魚爛蝦……」
    「沒事沒事，你們隨便點。」戚修遠接過菜單，推到我和邱芸面前。
    我忐忑不安地翻開第一頁，被菜名後面的數字嚇得有點想要抱菜名。
    「套餐在後面。」戚修遠手指插進菜單的若干頁後，出力一頂，價位比正常餐廳略高的菜色出現了在我眼前，「今天有紅菜湯供應嗎？好，那就來三份一樣的吧。」
    戚修遠也不知給我們點了什麼鬼東西，估計不會難吃到哪裏去吧……但願如此。
    「我推薦，你放心。」戚修遠拍了拍我的胳膊，「幹嘛還擺出這副憂心忡忡的表情，今天儘管敞開了吃就是。」
    「然後一折打完，我們依舊這個月吃土麼。」
    「有沒有什麼超能力對策處理機構上門找過你，想要招募你這樣的心電感應能力者加入他們？」邱芸抬頭插嘴，一邊還在奮筆。
    我原本以為這種毫無意義的鬥嘴能持續上好一陣子，但沒過多久旁邊就有小孩子在打鬧追逐，讓平靜祥和的氣息一下變得嘈雜了起來。女服務員的俏臉繃成了苦瓜望着我們鄰座，顯然是那一桌帶來的熊孩子。但她也沒法去說些什麼，幫我們點好單就離開了。
    「今天沒有人彈背景音樂麼？」我估算着舞台上大鋼琴的價錢。
    「可能太早了還沒開始，一般在西餐廳這都是標準配備才對。」戚修遠小口喝着檸檬水。
    「可惜我們到西餐廳里只敢喝兩碗湯，要是連鋼琴都沒聽過那就跟白來差不多了。」
    「這家餐館做的甜點、薄餅、奶昔和烤盤披薩都是一絕，正統的西餐也很有特色，你既然覺得這麼遺憾，要不要來點？」戚修遠也穿着毛背心和淺藍色襯衫靠在椅背上，頗有幾分江南貴公子上海灘闊少的氣派，就是我老覺得他更適合去穿旗袍。
    「還是免了，聽到美妙的鋼琴聲我就能混個半飽。」
    「這裏每天都有人給小朋友們做現場的表演，比如鋼琴師、歌手、爵士樂隊之類的，聽說他們最近請了一位美人來彈鋼琴，我今天還特地確認了一下。」
    還特地確認過，這話也虧你問得出口。「你好我是那個經常來吃飯的戚修遠，聽說你們這兒來了個彈鋼琴的美女？今天晚上她會不會來啊？」……為什麼我腦補出來的語氣跟欺男霸女的富二代惡少似的。
    「來吧，為了100天後的世界人民大解放乾杯。」戚修遠舉起了水杯和我們碰了碰。
    「Cheers。」我舉杯祝班長大人萬壽無疆，團支書同志永遠健康。
    「妙啊妙啊，故事的提要寫好了，要聽聽嗎？」邱芸放下杯子轉起筆桿。
    「能不能等吃完飯以後……」戚修遠的眉毛跳了跳。
    「紅菜湯，請慢用。」
    女服務員把幾碗顏色詭異的菜湯端了上來，也不解釋下諸如「這裏頭都放了些什麼」、「為什麼顏色這麼詭異」之類的問題就走開了，看來心情有點不好。發生啥事？我吃飯發自真心。
    戚修遠似乎也有點在意，我們一起望着那個女服務員，發現她正在另一桌前清掃着餐具。
    ……好像沒什麼辦法幫得到她，還是專心享用晚餐吧。
    這碗湯裝在一隻淺淺的碗裏，渾濁的湯汁透着詭異的紫紅色，中間還擺着一團白色的奶油。如果它能再冒幾個泡泡，看起來就和動畫片裏女巫煮的那鍋湯沒什麼兩樣了。就是那種一人多高的大鍋子，女巫踩在凳子上拼命攪和的綠色或者紫色的亂燉湯，她們什麼骷髏頭啊蜥蜴啊草藥啊毒蘑菇啊都往裏頭丟的。
    「這什麼玩意兒啊能喝嗎？」邱芸顯然抱有跟我一樣的憂慮，「我放只勺子進去，勺子會不會被腐蝕掉？」
    「這是紅菜湯，是東歐那邊的傳統美食。」
    戚修遠拿起湯勺，把中間的那團奶油攪拌開來，我仔細看了看他是逆時針攪拌的。
    「紅菜？」邱芸湊上去問了問，「紅菜是這種酸味嗎？我以前好像也吃過紅菜啊……」
    「聽說過『羅宋湯』嗎？」
    戚修遠看了一眼，我只好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這種紅菜湯就是羅宋湯的原型。『羅宋』這一名稱據說是來自Russian soup的中文音譯，十月革命後大批俄國人流落到了上海，他們帶來的俄式紅菜湯就演變成了海派西餐里的羅宋湯。」
    「哦~所以羅宋湯其實就是『老毛子喝的湯』的意思？妙啊妙啊~」邱芸又積累了新的創作素材，她連連稱妙，「不過羅宋湯我也喝過，裏面好像放的是番茄醬啊？這種紅菜湯看上去為什麼是紫色的呢？」
    「準確地說，這種湯的原料應該叫『根甜菜』，屬於甜菜的一種變種。」戚修遠用勺子舀起一塊紅色的物體，「這種根甜菜俗稱『紅菜頭』，早在公元前4世紀時就已由古羅馬人栽培食用了。我們喝的這種紅菜湯起源於烏克蘭，是東歐和俄羅斯的傳統菜品，主要保留了紅菜頭特有的鮮亮紫紅色，至於味道你們可以自己嘗嘗。」
    我皺着眉頭舀起一勺紫紅色的湯汁，皺着眉頭把湯勺送到嘴邊，皺着眉頭一口把勺子含在嘴裏，心裏暗自祈禱着不要眼睛一閉一睜就變成青蛙或者什麼別的動物，只能靠楊清雪過來親一口才能變回人形。這麼一想好像變成青蛙也不錯，就是我怕楊清雪看到我會把我丟進學校池塘里。如果喝下這個湯能獲得什麼神奇的力量，那最好還是透視或者隱身之類的，實用性萬歲。
    唔……
    怎麼說呢……
    味道好像比看起來要容易接受一點。
    奶油中和了一些湯汁原本的酸澀，甜菜頭的酸甜味與牛肉的肉香味、番茄醬的甜鮮味混在一起，還夾雜着一些洋蔥、大蒜和胡椒的香料味。
    我舀起了第二勺湯，這次記得帶上了一塊甜菜和牛肉。
    甜菜的口感和味道都與那種熟過頭的白蘿蔔有點接近，但自帶着奇特的酸甜味，加上牛肉、圓白菜、胡蘿蔔和西紅柿等食材，簡直是絕妙的搭配。
    我以前也曾經有幸品嘗過羅宋湯這種海派西餐的標誌性名菜，相比羅宋湯的酸中帶甜、肉香四溢，紅菜湯更多地保存了原材料的獨特滋味，並加入了很多西餐常見的香料和調味品。
    講真，我以前想到老毛子就滿腦子「麵包也會有的，土豆燒牛肉也會有的，瓦西里同志」，後來又聽說了俄羅斯人居然還有餃子，現在又喝到了這種奇妙的紅菜湯，不禁讓人對俄羅斯人的美食有了新的認識……不過，還是想吃土豆燒牛肉啊。好像俄羅斯餃子也不錯，最好是KKE做的，肯定不會難吃到哪裏去。
    「好吃！妙啊妙啊~」邱芸已經開始一勺接一勺地不停往嘴裏送了。總有種畫風突變的錯覺，瞬間從青春校園劇變成深夜美食片了。
    「待會還會上一些麵包之類的東西，可以就着湯吃一點，不過不用吃太多，馬上還會有牛排的……你看，來了，」戚修遠用餐巾在唇邊按了按，「牛排配有意大利麵和土豆泥，然後是甜點……」
    「牛排！」邱芸歡呼起來，這傢伙大概也跟我一樣，被學校食堂的悽慘飯菜折磨得快忘記牛排長啥樣了。
    等下，你請？我目光疑惑地盯着戚修遠。
    「就當我出個血吧，一折券的機會，不吃太可惜。」戚修遠對我微微一笑，聳了聳肩。
    「哎——呀，你這位民族企業家可真是我們普羅大眾的忠實革命戰友。」我舉起了杯子，「來幹了這一杯，祝我們的階級友誼地久天長！」
    「趕緊拍照片發微博發朋友圈，明天還能拿去曬曬人……」然而邱芸似乎把重點放在牛排上。
    「你拍吧，我可要切了不等你了。」
    「你先切，切完我先選。」邱芸對我的威脅充耳不聞，只顧着用手機咔咔連照。
    「那是不公平的做法，正確的處理方式有個經典的『三人分蛋糕』原理……」戚修遠還想用講道理來擺平邱芸。
    「老兄，你歇着吧。」我三兩刀把牛排分成一大兩小三塊，把大塊分給邱芸，小的留給我和修遠。
    「原來如此，不曾想這才是正確的處理方式……」戚修遠敲了敲手指讚許地說，「還是少俠哄起姑娘來有一套，不拘一格、行雲流水。」戚修遠對我一抱拳，「鄙人嘗聞有擅撩妹者似君，今日始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鄙人甘拜下風。」
    「公子誤會了，」我也對他一抱拳，「不是在下會哄，只是這傢伙比較好騙而已。」
    ……
    嗯？為什麼我沒有等來某人的吐槽？哦我懂了，有好東西吃所以不說話了。
    其實我切給邱芸的那塊牛排里包含了骨頭，就是這麼回事。
    不得不說，戚修遠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這家西餐廳的牛排比起頭湯來絲毫不差，肉質鮮嫩火候精妙。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女生估計也會想跟修遠交往，畢竟沒人會拒絕這麼好吃的長期飯票。
    哦~原來如此！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之後，我終於悟出了為什麼戚修遠總是被女生甩的原因。合着她們只是把他當吃西餐逛商店時刷的信用卡嗎？
    「不僅是這樣。」戚修遠察覺到我同情的目光，嘆息着搖了搖頭，「她們在和我交往之前以為我是張黑卡，交往之後發現我雞付寶上並沒多少餘額可以掃，於是就拜拜了。」
    「騙人吧，你不是每天的零花錢都頂我一個月生活費麼。」
    「我爸媽養孩子很老派的，說什麼窮養兒子富養女，我從小就沒怎麼見過比20塊面額大的錢……」
    「唉，既然你非要刨根問底，我也只好說出真相了！」戚修遠眼看一計不成又施一計，瞬間切換成痛心疾首姿態，「其實她們甩我的主要原因是，我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跟我走在一起太有壓力了。」
    「騙誰呢，其實真相是她們發現你沒錢之後就跟你說『對不起我只是把你當閨蜜/藍顏知己的』。」
    「哦~原來如此！妙啊妙啊。」邱芸對我的分析顯然更加認同。
    「這有什麼喵的啊！」戚修遠對邱芸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行為表示強烈譴責，他開始狂按桌上的喚鈴，「Waiter！」
    「來了，請問有什麼吩咐？」
    「後面的菜什麼時候來？我們這都等了好久了！」
    「請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
    根據我這十幾年下館子的經歷，我有必要分享一點這方面的人生經驗。一般來說服務員和領班之類說的話是不能信的，比如「稍等一下」、「馬上就好」、「正在做」、「給您催一下」、「待會就端上來」這種話，一般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含義，到底是再等半小時還是一扭頭就做出來，完全看臉。如果你有機會去一趟後廚，你就會發現任何一個餐館的後廚都忙碌得像一座煙霧瀰漫的戰場，如果管理得當，你點的菜說不定還能在走完正常流程之後端上來，如果人手不足或者意外頻發，那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剛才出了什麼事？有人打碎了餐具？」戚修遠還記得關心一句。
    「她說是有個小孩撞在她身上，但沒拿穩那也是她的責任啊，總不能讓小孩背鍋。」服務員搖了搖頭，「我去幫您催一下菜。」
    「啊……沒東西吃了，我們來講故事吧。」邱芸伸了個懶腰。你的陰謀是把我們都弄得吃不下然後好自己趁機把接下來的菜都獨吞麼？
    「我跟你們說啊，這是一個總裁攻穿越千年遇到了皇帝受的故事……」
    救命！
    好在我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頭頂的燈光暗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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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又一次更新了～
    說起來《百千》試卷印刷好啦～
    第一批的獲獎名單如下：
    懸空 同學、武卿 同學、AYWDG 同學、RailyW 同學、
    日香日香越日越香 同學、223 同學、Sugar同學、海苔色的海苔 同學，
    大家快去新浪微博私信@高考戀愛一百天，告訴我們你的地址，
    然後在評論區的領獎區報道，領取禁斷的《百年高考千牛模擬》吧！

1-5

    原本嘈雜躁動的餐館漸漸安靜下來。顧客們有的轉動脖子，有的轉動上半身，還有的直接把椅子轉了過去，反正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了我身前的這塊小舞台。
    黑珍珠一般閃耀在燈光下的鋼琴如同蟄伏的神話生物，下一刻就會在騎士的操縱下展開音符織成的羽翼，翱翔在每個人大腦皮層各處的聽覺迴路里。
    窗邊第二桌的眼鏡男在喋喋不休而堅定不移地向桌對面的女伴嘀咕着，或許在講一些「我以前也常來這裏吃飯」、「最近在這裏表演的是個大美女」之類的內容，而他的談話對象卻只是眨着大眼睛一臉崇拜地看向這邊，如果不是我多少還有點高於50的智商，我都要以為這一屋子的人都在看我了。
    片刻之後，悠揚的背景音樂漸漸遠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戚修遠微笑着托起桌上的酒杯，一隻手撐着臉頰，一隻手將杯中的葡萄汁倒進嘴裏。
    邱芸也停下了咀嚼行為，拼命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連嘴邊的肉屑都來不及擦。
    究竟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人呢？
    ……為什麼我總覺得出現在台上的會是穿着晚禮服的楊清雪。
    等等，我沒看過劇本吧？不過這樣推論好像也沒啥問題，如果這家餐館真是她家開的，那她作為老闆偶爾過來玩玩好像也很正常？
    啊！
    我這才想起來，到這裏之後光顧着吃吃喝喝聊天吹牛，把重要的事情給忘掉了。
    「喂喂，修遠修遠，」我偷偷湊到江南貴公子上海灘闊少耳邊，「這地方到底是不是楊清雪家開的？」
    「噓……」戚修遠將白淨修長的食指豎在唇前，對我微微一笑，女子力完爆邊上的蚯蚓12條街，「不要急，馬上你就知道了。」
    「馬上……」
    我正想繼續追問，餘光捕捉到了一抹色彩。
    我轉過頭去。
    這一瞬間，我的腦內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接下來的這幾秒鐘，接下來的這一段畫面，大概會讓我終生難忘。
    不，不是大概。是肯定。
    一襲藏青色晚禮服的女性，提起長長的裙擺，將高跟鞋的鞋跟踩在舞台的木地板上。
    茶色的長捲髮被整齊地盤在腦後，只留下一綹碎髮搭在臉側，將她畫着濃妝的面容襯托得驚心動魄。
    沒錯，我用的是「驚心動魄」這個詞。因為我很難找到比這更加合適的詞彙，當我的腦內只剩下心臟和動脈「砰咚砰咚」的跳動聲時，當我還在懷疑是否存在的靈魂都有種飄出天靈蓋的衝動時，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她那晶瑩的雙唇、蒼白的面頰與眼線覆蓋的微微翹起的眼角。
    有無窮盡的電流在我的體內遊走，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在因她而震顫，我甚至能感覺到我的體溫正在以快要冒煙的速度驟然上升。與平日裏凜冽冰冷、天然去雕飾的面容不同，此時的她用濃濃的妝衝擊着我的視網膜和神經元，終於在我人生第十七年一個早春的夜晚裏，里，用這樣一種方式詮釋了「驚艷」這個詞的含義。
    楊清雪。
    站立在舞台中央的她，任憑燈光展現出她美得驚人的一切。有一抹飽含笑意的弧度停留在她的嘴角，不同於我曾見過的任何一種她的笑容，不同於那種自信、高傲、冷漠、懷疑、輕蔑、無奈的笑容，這是真正屬於她的笑。
    她那兩年之間從未展露過的笑容，就這樣靜靜地在所有人視線的中心，閃耀着獨一無二的光輝。
    或許是燈光有些刺眼，她並未向腳下的我投來一絲視線，而是微微欠了欠身，就在鋼琴前坐定，將雙手放在了黑白分明的琴鍵上。
    還沒等我有時間來得及感嘆「啊啊~果然是這種發展」，楊清雪的手動了起來。
    沒有樂譜，沒有試音，她就這樣舞動着十根手指，仿佛這個世界都在隨着她的指尖一同墜落，一同上升。
    我知道在這裏插入一段我的觀感可能會很煩人，但我還是不得不說。小時候我也曾學過一段時間電子琴，所以多少能看出那麼一點門道來。由於曾經親身體驗過琴鍵的美妙和殘酷，我比單純看熱鬧的觀眾更能感受到楊清雪的恐怖之處。
    用一句最簡單最直觀的話來說，那就是——我的眼睛，完全跟不上她的手指。
    楊清雪手指的運動速度，已經超越了我肉眼所能捕捉到的極限。
    那十根纖細修長的手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道如疾風驟雨般襲擊着鍵盤，上下左右循環往復，完全無法想像這樣藝術品一般的手指能夠蘊藏這樣的神跡。如果這排鍵盤就是一方世界，那麼楊清雪的手就已經掌控了整個寰宇。周天星辰，陸地海洋，高山深谷，原野荒漠，就連雲朵和疾風的流向，都在她的指縫間旋轉不定。
    在這一瞬間，她的手中寄宿着神明。
    她就是音樂世界的創世神。
    人們常說「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停止該多好啊」，其實說這話的十個有九個半沒有認真思考過，究竟該怎麼停止？停止之後是什麼樣的感受？
    如果包括我自己在內，時間和空間都就此禁錮在某一分某一秒上，那麼我的思維還在活動嗎？跳出血脈流動的網絡與飛速運轉的腦細胞，從一個四維或更高維度的視角上去觀察這靜止的一切嗎？
    不管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現在的我，都可以毫無保留、毫無顧忌、毫無雜念地向着一切力量的源泉去祈求時間的靜止。
    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停止該多好啊！
    我想就這樣凝視着楊清雪，凝視着她舞動的指尖、飛揚的髮絲、微闔的雙眼，凝視着燈光照耀下晶瑩的塵埃，從某個時間的節點一直到永恆。
    正如同浮士德在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對這一瞬間可以說：
    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美麗！」
    不，這樣不行。我可不想立完這個死亡flag就領便當。我想要聽下去，我想要繼續聽她彈奏的音符，絕不能止步於此。
    唔……
    仔細一聽，這彈得好像還是動畫歌曲？
    貌似還是網絡上大名鼎鼎的「觸手鋼琴師」改編的鋼琴版本，難怪難度這麼高。
    ……
    等下！
    為什麼這傢伙在彈動畫歌曲！？
    我一臉發懵地看向邱芸，她還處在我一分鐘前的震驚狀態中，估計把手伸到她面前晃也不會有反應。
    咚！
    一曲終了。
    我在心裏默默計數。
    一，二，三，四，五。
    足足過了五秒鐘。
    整整五秒鐘，這裏如同荒野一般寂靜。
    隨後才有第一聲掌聲響起。
    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楊清雪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向觀眾們鞠了一躬，隨即坐下來彈奏她的第二首曲子。
    和第一首華麗激越的曲風不同，這一首顯得舒緩而清幽，觀眾們也心滿意足地開始繼續就餐。
    「這這這這這這這……」邱芸激動得說都不會話了，「為什麼清雪會在上面啊？難道這家店真是她開的？」
    「這你恐怕得問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戚修遠同學。」我也不是傻瓜，瞬間懷疑起了某個江南貴公子上海灘闊少，這傢伙特意邀請我們過來，難道早就知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能說的只有你多慮了，我只是個智商正常的普通人不是夜觀天象的神棍。」戚修遠對我一攤手，「我真不知道清雪她就在這裏演奏，只是之前聽說過她出沒這裏的謠言，結合一下我自己在這家餐館的就餐記錄，想要特地來求證一下而已。」
    「哼，隨便你怎麼說吧。」畢竟我得以親眼目睹楊清雪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看在這份上我就姑且饒過他一次。
    又是一曲終了，楊清雪喘了口氣，額前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豐滿的胸部隨着深呼吸而起伏。她向台下掃視了一眼，彎腰從地上拿起了一隻話筒，放在了鋼琴頂上。
    「還要唱歌？」邱芸嚇得連吃東西都顧不上了，「我好像從來沒聽她唱過歌，音樂課除外。」
    「我也沒聽過她唱歌。到底會是怎樣的歌曲呢，真是期待啊……」戚修遠一副計劃通的表情，活像是坐在太師椅里看京劇的大少爺。這傢伙其實早就想聽楊清雪唱歌了吧。
    咚——
    第一個樂句響起之時，我已經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這是《Breathless》。某部知名機戰動畫裏的插曲，也是整張OST里公認質量最高的佳作。
    低沉激昂的伴奏聲中，楊清雪深吸一口氣，唱出了堅定而略帶憂傷的主旋律——
    「Share me your madness that you keep in
    Show that you 're scared like me
    Thus we are teens
    Wash my hands of that for this?Sell myself for this hopeless loop……」
    和我分享你內心隱藏的癲狂。向我展示你我共同的恐懼，正因我們還年輕。究竟是該袖手旁觀，還是投身於這無盡的輪迴？
    楊清雪的英文發音甚至比原唱還要標準，與我記憶里的歌詞相結合，不難理解歌詞的大意，也終於給了我一個機會——了解她平時都在聽什麼音樂的機會。
    --
    和我分享你內心隱藏的悲傷/明白你正在被命運所玩弄/
    正因我們還年輕/
    你真的想要拯救她嗎？隨時準備獻出你的生命/
    義無反顧或就此放棄……
    --
    她選擇這首歌不是沒有原因的。我能從戚修遠的眼中讀出同樣的想法。
    聯想到接下來的歌詞，我能體會到，這就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實寫照——
    --
    就是現在，燃燒你的靈魂，孤注一擲/
    燃燒殆盡，直到失去理智，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
    擇日再死。
    我也是如此，燃燒我的靈魂，直至虛無/
    燃燒殆盡，在前方衝鋒陷陣，我在尋找反擊的契機/
    我會獻身於這致命的衝擊，只因你讓我感到——
    --
    「Breathless……」
    楊清雪的低音顯得沙啞，高音比普通的女聲更加平滑，這讓她的歌聲在中低音與不算多的高音部分有着獨特的感染力。
    這是她的戰歌，也是她的命運，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我們並肩作戰，我們燃燒殆盡，我們孤注一擲。
    就算被命運所玩弄，被苦難所折磨，我們也不得不投身於無盡的輪迴中，獻身於絕望的衝擊中，只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只為了最後的那場戰爭，最後的那個敵人。
    為了那道矗立於雲端之上的窄門。
    為了那條套在我脖子上，每分每秒都在不斷收緊的絞繩。
    為了那個絕對不能被提起的名詞。
    高考。
    我感到有些窒息。
    --
    楊清雪的表演在掌聲中結束了。
    燈光黯淡下去，楊清雪向台下鞠了一躬，開始收拾話筒和電線，觀眾們也心滿意足地結賬離去，只有一大家子人還在一旁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幾個小孩在桌椅之間追逐嬉戲。合着這幫顧客就是來看演出的嗎，看完就走人？
    「小雪！小雪！哇哦哦哦哦哦哦哦——」邱芸小聲對她歡呼起來。我們距離舞台只有兩步路的距離，這點聲音足夠她聽見了。
    「來坐坐，休息一下，想吃點什麼？」戚修遠還是挺體貼的，不等楊清雪出言拒絕就按下了喚人鈴，「服務員，先來四杯黑咖啡。你們想喝什麼自己點啊。」
    「呃……」到我說話了嗎？我這人情商比較低，一時半會想不到有什麼可說的，「彈得好棒。真的。」
    「謝謝。」
    楊清雪一臉不爽地從隔壁桌拿了張椅子，坐在我的對面。不知怎麼的，雖然她的表情和平時沒啥太大的區別，我就是覺得她好像很不爽。
    拿起餐巾擦掉嘴上的口紅，楊清雪看了我們一眼，吸了口氣，張開嘴唇——
    「『虧你們居然能找到這裏』……」我強行學某人玩玩讀心術，「你現在是不是想這麼說？」
    「……反了。」楊清雪斜了我一眼，我以為她一輩子也不會拿斜眼看人的，「我想說的是『居然過了這麼久才有人注意到我在這裏』。」
    「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瞞着別人吧？」我這人向來從善如流，一聽自己方向路線錯誤就連忙改口，「難怪學校里一直有關於你出入這裏的目擊證言。這家店真是你開着玩的嗎？」
    「什麼開着玩……你們想哪裏去了。」楊清雪謝過服務生遞來的咖啡，端起杯子吹了一下，「我是在這裏兼職打工。」
    「……」
    「……」
    「……」
    我們四人之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時間和空間仿佛凝固在了一起，只有玩捉迷藏的小孩在鋼琴邊跑來跑去的聲音迴蕩在杯盤之間。
    我和邱芸戚修遠你看我我看你。這番目光交鋒將決定誰來打破沉默的僵局！
    「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落敗的我像三流劇團里演反派的演員一樣浮誇地大笑起來，「挺好挺好，現在的有錢人都窮養孩子，從小培養這個這個，獨立自主的意識和契約精神，對吧！還有財富的來之不易——」
    「打住打住。」楊清雪舉着咖啡杯的手在微微發抖，總讓人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把熱咖啡潑到我的臉上，「你們都在想什麼？我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家很窮的，我真是來掙學費的。」
    「……」
    「……」
    「……」
    邱芸！戚修遠！明明是你們讓我說話的，為什麼一個個都是一副「你說錯了你背鍋」的表情啊！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之前說的『晚上要在家學習』其實意思是『晚上要來打工』嗎？」
    「……我沒說謊。」楊清雪的表情有點不爽，我又說錯話了？「我晚上確實要在家學習，在那之前要先打工。我只是沒有說出晚上要做的事，但我絕對不會說謊。」
    「哦……這樣啊……」沒人說你說謊了啊，只是我的理解和你的本意有點出入而已嘛！現在還能怎麼辦？我只能背鍋背到底了，「對不起，是我誤會了……」
    「我先去換件衣服，待會再聊。」
    清雪走向工作區，我們三人大眼瞪小眼。
    「姐姐，這杯給你。」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舉着飲料走了過來，杯中的黑色液體隨着他的腳步而左右晃動。
    「謝謝。」
    楊清雪面無表情撩起裙擺，小心翼翼地蹲在小男孩身前，一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一手接過飲料放在邊上。根據她面部肌肉的抽動，我猜測她可能是想笑一下的，但鑑於這種勉強的狀態，恐怕笑出來還會把小朋友嚇哭了，所以還是不笑比較好。
    「嗚……」
    或許她不笑時也很可怕，小朋友居然皺着一張臉跑了下去，我算明白了，楊清雪以後絕對不能去當幼兒園或者小學老師，當志願者或者下鄉支教也不行，絕對不行，我們要對共產主義接班人們的心理健康問題多加關注啊。
    獲得小粉絲支持的楊清雪回去換衣服了，我們三人繼續大眼瞪小眼。
    「咳咳咳！同志們，來總結一下剛才發生的狀況。」我清了清嗓子準備發言，「首先我們發現了作為校園女神的楊清雪，晚自習時間竟然翹課在外面打工……」
    「跑出來慶祝的我們三個好像沒資格這麼說。」戚修遠你這傢伙從來沒上過晚自習吧。
    「……其次，她打工的目的尚不明確，我傾向於認為目的是『超高薪只招俊男美女——衝着高薪來的』。」
    「唔，我也覺得楊清雪長得不錯，比我還強點。」戚修遠作認真狀點點頭，這回輪到他被邱芸踩了。
    「對，這麼說雖然很俗，但是楊清雪果然還是為了超高薪，才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刻還在外面打工吧。」
    「所以達也，咱們這個民主集中的討論是想得出什麼結論？」邱芸在地上磕了磕鞋尖。
    「問題一，」我豎起一根手指，「我們要不要勸她別幹了？」
    所有人都知道「離高考結束還有100天」是個什麼概念，雖然我們表面上說是來慶祝，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內心不安。而楊清雪以目前的生活狀態是肯定無法完美應考的，這應該毫無疑問。
    「的確，打工肯定會影響學習，我覺得楊清雪就算也知道這點，大概僅限於『知道』而不是『重視』。」戚修遠說得跟自己打工過一樣。
    「從今天早上楊清雪完全不思悔改地錯過了高考動員就看出來了。」我說着在戚修遠背後一拍，「順帶的你今天早上是不是也沒在啊？」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
    「達也啊，如果我是清雪的話我會覺得你管得太寬了；就算我不是清雪，我仍然覺得你管得太寬！」
    「沒辦法，高弘就是這樣的人，不能放着不管對吧。」修遠瞥了我一眼，不知道是誇我還是損我。
    「那麼問題二，」我掰弄着第二根手指，「如果楊清雪的確是有什麼特別原因或者確實很缺錢，我們該怎麼辦？」
    「她還會缺錢？學校不是年年給她獎學金麼？」邱芸從沒拿過獎學金，所以對誰拿獎學金記得特清楚。
    「只怕獎學金也不夠。」戚修遠很快作了結論。
    「那該怎麼辦？找學生會發動募捐麼？不，不對……」我搖搖頭，「她要是想募捐估計早就自己去問了。」
    「喂，你們兩個！」邱芸對着我的腹部一擊腹擊交，「在談論着怎麼幫助人之前，不是應該先問過當事人的意見嗎？」
    我不得不承認邱芸說得有道理——也許是我一直以來被楊清雪那樣拒人千里的態度給嚇到了吧。我不覺得她會說她自己的事……
    「所以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吃意大利麵？」原來邱芸的關注點和我們差這麼遠。
    「我們應該請楊清雪來一起吃吧？她肯定沒吃或者沒好好吃過晚飯。」修遠一根手指點着臉頰，腦袋歪向另一邊。
    「誰出錢？」邱芸苦着一張臉，估計抓着她的腳把她倒着拎起來抖一抖，也抖不出一枚銅板了。
    「眾籌。」我條件反射地回答。
    ……
    好像很合理。
    邱芸跑去找清雪來吃飯，修遠叫服務員點菜，我靠在椅背上休息。只聽鋼琴那邊傳來了「噔——」的一聲，我偏頭一看，有個不知道誰家的熊孩子在那裏玩琴鍵，用手肘砸了兩下，頓時鋼琴發出難聽的音調響徹在整個西餐廳里。
    熊孩子肯定不知道這種舞台鋼琴的價格，夠買把他埋起來那麼多的一堆玩具再乘四百五十堆。
    果然很快有個大嬸朝那熊孩子跑過去了，訓斥着他，把他帶離舞台。
    邱芸回來了，後面跟着卸了妝衣服換到一半就被拉出來的清雪，身上穿得還是晚禮服。
    「我吃過了。」楊清雪嘴上這麼說，視線卻一直停留在面前的美食上。
    「沒事隨便吃，反正打一折。」
    「一折？」楊清雪對我皺起眉頭，「沒有這樣的活動。」
    「是我的特權啦，特權。」戚修遠拍了拍胸口，「那次拍戲時我恰好在，這裏有好幾個員工我都認識。比如那個在吧枱的帥哥，他可是從匈牙利來這裏留學的……」
    「我要繼續工作去，晚點再聊。」楊清雪對他的八卦並不感興趣，起身走向舞台那邊。
    我不禁有點氣餒地望着楊清雪的背影，說不定我們在這裏會讓她感到不自在……
    舞台上的燈光調亮了一些，楊清雪坐在鋼琴前。
    就在餘下的顧客都等着新的曲子響起時——
    楊清雪只重新站了起來。
    她雙手搭在鍵盤兩邊，伏下身在琴鍵上聞了聞氣味，隨後又伸手按下了一兩個琴鍵。做完了這些事，她開始朝舞台下張望着。
    「……清雪？你沒事吧？」
    「誰允許你叫我名字了」——我以為她會這麼回答，然而她只是扭頭看向了剛才的那個小孩。
    「……邱芸。修遠。高弘。」哇，她居然叫我的名字了，我好激動，「你們……剛才注意到了嗎？那個小孩，之前是不是在鋼琴前面玩？」
    「我看到了啊，確實他是在邊上轉悠來着……」我就坐在楊清雪對面，楊清雪背對着鋼琴，而我面朝鋼琴，所以餘光確實看到過他，「怎麼了？發生啥事？他把鋼琴搞壞了嗎？」
    「……這架鋼琴的琴鍵上，灑滿了飲料。」
    楊清雪用冰冷的聲音，說出了讓人不寒而慄的事實。

1-6

    老實說，在所有人都聚集到舞台周圍時，我還沒意識到事情究竟發展到了怎樣的地步。前一秒大家還在談笑風生，怎麼現在一副名偵探X南的氣氛？我得注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戴眼鏡的小學生，或許就混在這一大家子八九個人裏頭。
    「不是，這不是我家小孩干的！」熊孩子母親是位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嘴邊沾着沒擦乾淨的口紅和番茄醬，「再說了，就算是又怎麼樣？不就是灑了點飲料嗎，擦乾不就得了，叫這麼多人來想幹什麼啦！」
    「這位阿姨，稍安勿躁。」
    邱芸用殺傷力極強的眼神直視着中年婦女的雙眼，看來蚯蚓急了也咬人？
    「如·果·這真是您的孩子灑的飲料，視琴鍵受潮變形的範圍和擊錘進水的數量，您可能會付出接近於買一台新鋼琴的維修折舊費。」
    「琴鍵受潮變形，擊錘進水，修理起來大概接近重新買一台新的琴了。」戚修遠在邊上補充說明，「我目測折舊費至少六七萬吧。」
    「誰把鋼琴弄壞的？」一個穿襯衫的掃把頭大叔趕了過來，看樣子是值班經理，「雖然我們老闆這鋼琴在同類產品里不怎麼值錢……」
    「原來不怎麼值錢啊……」邱芸小聲在我耳邊說。
    「……但是修好也要6、7萬的！」掃把頭經理繼續說道，修遠沖我得意地一揚眉毛。
    「六七萬！你怎麼不去搶！」中年婦女尖叫起來，被他的丈夫拽到了後面。
    「不好意思，這裏面肯定有誤會，我兒子沒有在琴鍵上灑飲料，這飲料應該是彈鋼琴的這位美女不小心碰倒的。」
    「什麼？」這傢伙還想甩鍋嫁禍，我一下火就起來了，「我們就坐在鋼琴前面這一桌，親眼看着這孩子在鋼琴邊上晃悠！」
    「那也不代表是我兒子灑的。」中年男子死活不承認，「看這位美女表演一場不容易，我們就點了一杯飲料讓兒子給大姐姐送過去，可能是她喝飲料時自己不小心碰倒了。」
    「你這麼大一個人了，還欺負我們家這麼大點小孩子，你好意思嗎！」中年婦女指着楊清雪的鼻子開罵，「這鋼琴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不會賠一分錢！本來吃飯吃得好好的還被拖過來，我要找消協投訴你們！」
    「消消氣，您消消氣！」經理急忙過去賠不是，「這事情不賴您，不賴您，您先消消氣，喝杯茶冷靜下。你，彈鋼琴的那個，過來過來。」
    「張經理……」楊清雪咬了咬下嘴唇，「我……我沒有——」
    「別說了，你，走走走。」
    店主對着楊清雪的鼻尖揚着手掌，就像在驅趕一隻討要殘羹冷炙的流浪貓，我幾乎能聞到劣質煙草和高度酒混雜而成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
    「我、我——」楊清雪咬緊牙關，「這不是我——」
    「是不是你做的有啥關係？你得罪顧客了，還害得一台鋼琴都毀了，看在戚同學的面子上我不讓你賠錢了，還不快走？」
    「您……請再考慮一下……」
    這幾乎是哀求的語調了。或許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語氣司空見慣，但對楊清雪而言，這幾乎就意味着最低聲下氣的哀求。
    「這份工作對我很重要……」
    「不管重不重要，這活你是別幹了。」店主衝着餐館大門伸手一指，「走。」
    「唉唉唉，你什麼意思？她犯了事就這麼走人了？」中年婦女的聲音尖細刺耳，「錢你們賠也可以，但是她誣陷我們家孩子，必須道歉！」
    「就是，必須道歉！」
    「果然賣藝的都沒幾個好東西，心腸這麼惡毒。」
    「小時候你爸媽沒教過你尊老愛幼嗎！」
    「做錯了事也就算了，竟然騙人栽贓到小孩子身上，真不要臉——」
    「我沒騙人！」
    面對千夫所指，楊清雪的反應是大聲疾呼。與平日裏的冰冷高傲截然相反判若兩人，現在的她，正在我的眼裏前所未有地動搖着。
    「我沒騙人。我真的沒有——」
    「好了，清雪，冷靜一點。」
    居然是邱芸拽住了楊清雪的胳膊。
    「行了，老公我們走！」番茄醬婦女牽着熊孩子要跟丈夫離開。
    「站住！事情還沒解決呢，上哪兒去？」我攔在這一家子人身前，要不是他們包庇自己的孩子，清雪本來可以好好把鋼琴彈完的。還有那個經理我待會再找他算賬。
    「幹什麼啦，我們想走你還能攔不成？」番茄醬婦女指着我的鼻子，「我警告你哦，再不閃開小心我報警了！」
    「行了達也一邊去，哪有你這麼欺負小孩子的，」邱芸把我往旁邊一推，朝熊孩子走去，「好了好了小朋友別哭，姐姐幫你說那個哥哥了。」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邱芸在這時候還能想到好警察壞警察的戲碼。
    「我已經打過電話叫老闆了，現在要先把這家子穩住，你就跟我一塊在這兒看戲吧。」戚修遠用愉悅的語調湊在我耳邊說話。
    「我告訴你們啊，我老公認識藥品食品監督局的人，」番茄醬婦女繼續撒潑，「回頭就把你們關停整頓！」
    「既然現在誰都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讓客人先把聯繫方式留一下了，回頭再想辦法。」掃把頭經理的臉色也很難看，「楊清雪，跟客人道歉。」
    道歉？你弱智啊？
    「我沒做錯什麼。」楊清雪昂首挺胸地說。
    「你做錯了，干我們這一行的要尊重顧客，顧客是上帝。」掃把頭經理說着自己也不信的話，「你不適合在我們這工作，明天來結清工資。」
    「小哥，顧客也有做錯事的時候啊。」戚修遠從後頭陰惻惻地按住經理的肩膀，「在我看來是你不適合在這裏工作，我會告訴你們老闆的。」
    「唔！」
    掃把頭經理用驚懼的眼神看了戚修遠一眼，急忙轉向番茄醬婦女。
    「大嬸您先留個聯繫方式，回頭如果我們查清楚是我們這邊員工自己的問題，我們還會專程向您道歉。」
    「早這麼說不就結了。」番茄醬婦女傲慢地回應，轉身想找熊孩子，卻發現熊孩子被邱芸用手機帶跑到一邊去了，「兒子，走了！」
    「不，等我玩完這盤！」熊孩子被邱芸用手機遊戲給誘惑了。幹得漂亮。
    番茄醬婦女快步走上去一把搶過邱芸的手機扔到座位上，拽起熊孩子準備離開，熊孩子又哇哇大哭起來。
    「您請留步。」掃把頭經理攔住了番茄醬婦女。
    「幹嘛！我要報警了！」
    「作為證人，您寫個聯繫方式給我，才能走。要不然，我們對老闆也不好交代。」
    番茄醬婦女厭惡地接過掃把頭經理遞來的筆，在本子上估計是瞎亂寫了個號碼和名字就丟回給掃把頭經理，回頭一望，邱芸又把熊孩子拐騙了過去。
    「耶！你遊戲輸了。」邱芸對熊孩子笑着指指手機。
    「不算，那是因為我媽媽干擾的我才死了！」
    「那也是輸了。要按約好的來哦，才會給你再玩一條命。」
    「好吧……那姐姐問問題！」
    「小傢伙，跟姐姐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跳跳。」
    「跳跳啊，今年幾歲了？」
    「五歲。」
    「那接下來用是或不是回答姐姐，爸爸媽媽是不是給你買了一杯飲料啊？」
    「是！」
    「爸爸媽媽是不是讓你把飲料送給彈琴的漂亮姐姐？」
    「是。」
    「那，灑掉的那杯飲料是不是姐姐的？」
    「是……」
    「那，是不是你把飲料灑在鋼琴上了呢？」
    「是？」
    「唉！你這孩子！說什麼——」
    「不用再說了吧！」
    邱芸的聲音意外地有點帥氣。
    「我的座位距離你們一家最近，親耳聽見你們對孩子說『把這杯飲料送給姐姐』、『有人問了就說灑掉的飲料是姐姐的』。孩子還小，只知道按照你們的吩咐去回答問題，而你們正好沒有告訴他『是不是你灑的飲料』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孩子自己並不知道把飲料灑在鋼琴上是不對的，當然是照實回答！」
    「亂、你亂講！不是跳跳灑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這孩子把飲料灑在鋼琴上被你們發現了，你們決定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嫁禍給彈鋼琴的楊清雪，就買了第二杯飲料讓孩子送給楊清雪，認定自己事後只要死不承認就能矇混過關，逃避罪責，你們以為這樣做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嗎？不，這是教壞了他，教他從小就學會了說謊，從小就不明白保護貴重物品的必要性！難道你家的孩子是孩子，別家的女兒就不是女兒了嗎？你說她欺負你的孩子，難道你們不是兩個成年人一起欺負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嗎？」
    說的有點好，雖然我不覺得楊清雪哪裏柔弱了，不過這裏姑且就當她很柔弱吧。
    「總而言之，現在事情很明確了。」邱芸收起手機，「這孩子把飲料灑在鋼琴上以後，你決定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嫁禍給彈鋼琴的楊清雪，就買了第二杯可樂讓孩子送給楊清雪，認定自己事後只要虛張聲勢就能矇混過關，逃避罪責！」
    在場所有人一起盯着番茄醬婦女和熊孩子。
    只不過番茄醬婦女的回應是哈哈大笑。
    「小孩子說的話，你們也信？」她一巴掌打在孩子臉上，「你們哄騙我家小孩，套他的話，根本算不得數！夠了，再不讓開我就報警了。」
    「你，你居然打孩子！」邱芸的關注點還是和平時一樣奇怪。
    經理咬牙切齒地想慢慢讓開通路，卻被邊上的戚修遠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的建議是你在這裏站到你們老闆過來。」戚修遠嬉皮笑臉地用胳膊肘擠兌了一下經理，「要是你臨陣脫逃的話，我會替你們老闆感到很失望的。」
    在戚修遠身後，盛裝華服的楊清雪，擋在這一家人的必經之路上。
    她凜然的身姿，看上去比起不近煙火女生更多了幾分女戰士的氣質——那種死戰不退的骨氣。
    「你還想幹嘛啊？讓開！」番茄醬婦女罵罵咧咧地隔着戚修遠和經理指着清雪。
    「你還不能走。」楊清雪眯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
    「嘿！你——我今天還真就不信治不了你！」
    番茄醬婦女被清雪的眼神所激怒，她丟下孩子擠開經理，氣勢洶洶地走向清雪。
    「哎哎哎，你幹什麼？不要亂動哦，當心我打開手機錄像，再把錄像傳到網上，讓你們也做一把網絡紅人如何？」
    戚修遠幹得不錯，只不過已經沒有必要了。
    因為——
    「拿到了！」
    我，重出江湖！
    「攝像頭的監控錄像！」
    我從餐廳的工作間沖了出來，大踏步走上舞台。
    看到我手中高舉的U盤，那一大家子人終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怎麼？剛才是誰說要報警來着？」我把玩着指尖的U盤，「要是您不報警，不如我來幫您一個小忙，讓他們看看監控視頻？這裏頭可是把這孩子灑飲料的全過程拍得一清二楚。」
    「等一下……」
    「要不，我來幫您打？」我掏出了手機。
    「我叫你等一下！」
    番茄醬婦女突然尖叫着暴起，伸手朝我的U盤亂抓。
    「哦喲喲喲~好危險啊~」
    我用滿分演技左支右絀，動作很大但力道很輕，輕易這她把U盤搶走了。
    「你報警啊！報啊！哈哈哈哈哈！」婦女把U盤摔在地上。
    「打得不錯，我很抱歉。」
    邱芸一翻手掌，亮出了閃着紅燈的手機。
    「你的靈魂將受到折磨！」
    戚修遠也舉起手機，朝着敵人搖了搖手指。
    「我剛才說的不太清楚，其實我一直都在錄像來着。」
    「咱們是主角，不能用那種反派台詞，應該說『聖光會制裁你』、『神聖之火燃燒着我的戰錘！』之類的。」我一臉嚴肅地糾正戚修遠，「對了這位太太，U盤壞了沒事，視頻原版監控室電腦里還有。現在可是您先動的手了。」
    番茄醬婦女顫抖着退後半步，撲通一下坐在地上。
    --
    西餐廳老闆來到以後，肇事者已經簽了份賠償的欠條。老闆和戚修遠很快攀談起來，提及剛才發生的事，戚修遠一會做鬼臉一會「你的靈魂將受到折磨」，老闆則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真替那個經理的未來感到擔憂啊。
    「真對不起，是我管教不嚴，還教孩子說謊話，我們一定會好好反省的……過來跟姐姐好好道歉。」孩子爹一臉誠懇地帶着孩子對清雪道歉，他後來一直沒參與亂戰，可能是個妻管嚴吧。
    此時我和邱芸已經坐回了原先的座位，發現甜點雪糕已經全化了。
    楊清雪打發走熊孩子爹就走了過來，只是默默看着我們，什麼都沒說。
    「小雪辛苦了！來坐一起！」邱芸忙不迭從隔壁桌子搬來椅子。
    「我還有事。」楊清雪只是擺了擺手，想要往外走。
    「可是鋼琴已經壞了啊？」邱芸不解。
    「總有事做的。我先去換衣服——」
    「清雪！」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誰允許你這麼叫我了。」楊清雪眉頭微皺，她居然回答我的話了，我好開心。
    「你……」
    再次欣賞她穿着晚禮服的絕美模樣，我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容。
    「你今天很美。」
    「……謝謝。」清雪皺着眉頭挪開視線，她居然謝謝我了，我超開心。
    「也誇誇我啊。」邱芸鼓着腮幫子說。
    「解決了解決了。」戚修遠出現在座位旁，「多虧本少爺宅心仁厚，那個小經理才免於被炒魷魚的下場，其實我真是想一腳把他踢出去來着。另外老闆說了，我們今天免單！」
    「哇啊真的？」邱芸眼睛裏全是星星。
    「走我們一起去吧枱，看上哪瓶酒都可以拿……餵我開玩笑的，咱還沒成年呢！」
    邱芸在前面跟着戚修遠跑了，我卻沒動地方。
    楊清雪和我面對面坐着，視線在整個空間內游移，誰也沒說話。
    片刻之後，楊清雪可能覺得該換衣服了，她正要起身離開，我急忙喊住她——
    「清雪！」
    「我沒同意你這麼叫我。」
    「你為什麼皺着眉頭？」
    「因為你在說謊。」
    楊清雪直視着我的眼睛。
    「這家店裏，沒有監控。」
    「對不起。」我為啥要道歉啊，明明是為了幫你才說謊的，「不過你今天很漂亮這件事是真的。」
    「……」楊清雪用關愛傻子的眼神瞧着我。差不多該換個話題了。
    「放心吧！我們誰都不會把你在這裏工作的事說出去的！」
    「無所謂了。」楊清雪對這個話題似乎不感興趣。
    「之前你說我不了解你，現在至少我了解了一些。」我也靠在椅背上，「你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祇，只是個我們一樣需要為柴米油鹽費神的普通人，還是個缺錢的普通人。」
    楊清雪用沉默回答我。
    「所以像這樣的機會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我把菜單推到她的面前，「今天可是免單哦？」
    「我是這裏的員工。」楊清雪搖了搖頭。
    「今天以後，就再也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
    楊清雪重複着我的話。
    「再也不是了。」
    「那還猶豫什麼？吃吧！」
    「我……」
    楊清雪還想再掙扎幾下，卻突然臉色一變。
    咕——
    嘴上說不要，她的身體還是把她給出賣了。
    瞪！
    清雪哈基石附體對我狼顧狠瞪，我急忙看着頭頂的吊燈吹口哨。
    「我們點了那——麼多！」邱芸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我身後。
    「當然也包括清雪的份……」戚修遠負責端盤子。
    「咦，你們在聊什麼？」邱芸看看我又看看楊清雪，而毫無破綻的楊清雪已經眼睛一眨換上了普通的表情。
    「你們都沒問過她要吃什麼嗎？」我急忙把談話的主動權握在手中。
    「就你不知道她吃什麼，我可是很清楚的！」邱芸挺起平坦的胸脯一副驕傲的模樣。
    「邱芸！」楊清雪用餘光掃視着我，「別到處瞎說。」
    服務生為我們端上飲料，想不到這場晚飯在鬧劇之後還能繼續下去。
    「乾杯！歡迎小雪正式加入我們2B社！」邱芸高舉杯子，她搞的這個社團名字還是令人感到鬱悶。
    「放棄吧，你從高二就開始勸誘我了。」楊清雪舉杯和我們輕敲。
    「幹嘛不加人！你聽聽這名字多有內涵！the Two Brilliant Writer&critics’ Club！兩位天才作家評論家俱樂部！」
    「別解釋了。」我拍了拍邱芸的肩膀。
    ……
    餐館外行人如織，燈火輝煌，街邊燒烤攤飄來帶煙熏味的濃香，公交車的報站聲溶入黑沉沉的江水中，剛看完電影的女孩把半桶爆米花丟在垃圾桶里。
    餐館外行人如織，燈火輝煌。豪車與乞丐一道靠在路邊，情侶和單身狗走着相同的方向，空氣中飄着烤披薩的芝士番茄醬濃香，公交車的報站聲溶入黑沉沉的江水中，剛看完電影的女孩把半桶爆米花丟在垃圾桶里。
    在絢爛的霓虹燈街景中，楊清雪登上公車，夜風帶起她微卷的茶色長髮。
    「飯吃得如何啊，影帝？」修遠還在店裏結賬，邱芸和我一起目送清雪回家。
    「還行吧，托戚大少的福，那塊牛排真是結實。」
    「小雪她……不知道之前有沒有好好吃晚飯呢。」邱芸的聲音變回了往日的低語，「記得高二她轉到班上時，還沒有現在這麼瘦的……以前我只當她是愛美要好看，現在才知道她不是減肥而是根本沒吃飽。」
    「這種劇情也很常見吧？出身豪門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從小接受最頂級的教育，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飛來橫禍家道中落，只能跑去打工補貼家用什麼的。」
    「現在她連這份兼職都要放棄了，我雖然不好做什麼評論，但心裏總覺得好擔心她……」邱芸回身注視着餐館的對開玻璃門，「但願這樣做能讓她……專注在學習上吧。」
    學習？
    學習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但對楊清雪這樣的優等生來說，她需要的又是什麼呢？
    楊清雪坐在鋼琴前時露出的笑容，仿佛就發生在前一秒。
    那樣的笑容，或許才是她真正的笑容。
    「『和我分享你內心隱藏的悲傷』……」
    我的耳邊傳來了邱芸的歌聲。
    「『明白你正在被命運所玩弄，正因我們還年輕』……」
    邱芸輕輕唱着楊清雪唱過的歌。她的嗓音條件不如清雪，英文發音也稍顯怪異，但音準意外地好。
    「『你真的想要拯救她嗎？隨時準備獻出你的生命，義無反顧或就此放棄』……」
    你真的想要拯救她嗎？
    邱芸的歌聲消逝在夜風中。
    距離高考還有99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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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中的第一段就如此告一段落了呢～
    雖然三次元里離高考只有幾天了不過這邊還有99天真妙啊2333
    後面的劇情應該不會按照天來（會死的）所以請大家期待哦。
    順便第一批領獎的同學，如果沒有收到禮物可以繼續敲官博催促。
    另外，武卿 同學、日香日香越日越香 同學、Sugar同學、三位還沒有領取獎品哦。
    快點敲官博發地址啦！

第二章

2-1

    對於我這樣的一個文科生而言，人生總是在各種可有可無的思考中度過。比如我時常會思考，法國大革命時候對那些歷史事件的命名為什麼如此奇特——什麼「熱月政變」、「霧月政變」之類的，聽起來這麼文藝，實際上完全搞不清熱月是什麼月，霧月又是什麼月。
    直到後來查閱了有關法國共和曆的資料，我才知道他們當時把12個月重新劃分並命名了一遍，用的都是這種很酷炫的名字。
    如果按照這種算法，那麼我們現在所在的月份應該是從「風月」到「芽月」的時間。
    「呵啊……唔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呵欠，順便將胳膊高高舉起，伸了一個懶腰。果然「芽月」的春天就是讓人昏昏欲睡啊，尤其是這種春天暖洋洋的午休時間，教室窗外的天空上飄着幾片像是PS上去的雲彩，暖洋洋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暖洋洋的教室里，連冰冷的窗戶和桌板都變得暖洋洋的，這正是最容易犯困的時候啊。
    經過昨晚的那場鬧劇之後，大家昨晚似乎都有些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都跟我一樣熬夜趕作業來着。雖然學習西方的先進飲食文化也很重要，但是他們這個西餐有一個不好，就是吃飯時間實在太長了點，連做作業的時間都沒了。
    人們總是在失去什麼東西時才幡然悔悟，感受到它的珍貴之處，我現在就在追憶自己隨風而逝的小學幼兒園生涯，那時候學校中午強制精力充沛的小孩子睡午覺，其結果自然是沒有幾個小孩能夠睡得着。如今上了高中，每天都覺得自己睡眠不足，中午卻沒有時間睡午覺了——老師要來講題目，上午佈置的作業下午就要講，還要留出吃午飯的時間。
    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付出任何東西換我回到幼兒園小學時代，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查查過去幾年的彩票中獎號碼，再看看哪幾支股票賺得最多。或許正是因為我這人太貪心了，穿越回去這種好事才總是輪不到我頭上。
    啊——總感覺好麻煩，算了算了，不穿越也行，至少現在每天都可以看到楊清雪的臉，光這一點就讓我感到很滿足了。
    不過想想幼兒園時候，我經常在午休時鑽到隔壁床的女生被窩裏去……抱歉我又改主意了，果然還是讓我穿越回去吧，拜託了。
    「呵……啊……」
    人們常說打呵欠是會傳染的，坐在邊上的楊清雪也伸出手掩在嘴前，眼角流出了一點晶瑩的淚水。長得可愛就是好，連打呵欠都會讓人看呆。
    「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戚修遠趴在桌子上搖頭晃腦地吟誦着小學生級別的打油詩，「夜來大狗熊~看你往哪跑~」
    「明明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百天了……大家卻都被『春困』的魔爪所掌控……你們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邱芸拿出冬天用的圍巾疊在桌上，把額頭壓在最柔軟最厚實的圍巾中段，用半夢半醒的聲音指責着我們。
    「你肯定昨天晚上又在熬夜打遊戲了吧？是不是《刺客辣條》？」我火眼金睛智慧過人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這不能怪我！玉碧的破遊戲全是BUG，本來很快能做完的任務卡了我半個小時的BUG，上網查了半天才解決！玉碧辣雞公司，辣雞遊戲，辣雞伺服器，買BUG送遊戲……」
    「我們來複習和『春困』有關的知識吧！」我眼看着邱芸要無休止地抱怨下去，靈機一動轉移話題，「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曾文定公就曾經作詩云『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由此可見古代人就跟我們一樣春天犯困了。」
    「春天犯困，五月份就有五月病，放暑假了也懶得動彈……」邱芸的聲音幽幽地從桌子底下傳過來，「有句話叫『春困夏乏秋盹冬眠』，我現在覺得真是很有道理啊……」
    的確，對我來說，一年四季都是可以睡午覺的美妙時光。請務必讓我穿越回去。我想回到幼兒園每天和班上最可愛的女生一起睡午覺。
    「所以我們還是找點事來做吧！」
    戚修遠從桌上彈了起來。
    「前兩天不是放寒假元宵節剛過嗎！今天文學社搞活動，就是每年都有的那個元宵燈會，我們快去猜燈謎吧！」
    「……沒興趣。」前兩年好像是有猜燈謎的活動，不過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啊。
    「不去不去，燈謎有啥意思。」邱芸保持着上身臥倒的姿勢抬起頭來，「要是我親自出馬，打遍天下無敵手，燈謎都讓我一人猜完了，別的同學該傷心了。」
    「可是我聽說，今年文學社準備的燈謎獎品很豐厚哦~」
    戚修遠在勾引小姑娘這方面真是有一套，邱芸瞬間來了點興趣。
    「哼，豐厚些什麼，不就是些文具糖果之類的小恩小惠……」能說出這種話來，就代表邱芸的興趣已經被勾起來了。
    「文學社再怎麼說也是我們學校的四大A級社團之一，每年活動經費都花不完，放假整天組織社員去郊遊採風露天燒烤，獎品當然也是越來越好啦。」戚修遠屈起食指和大拇指扣住下巴，轉動着眼珠子作出努力回憶狀，「我聽說他們今年給猜出燈謎數量最多的社團準備了一套精品圖書呢。」
    「書！」
    邱芸眼睛一眨就把「春困」吞進了肚子裏，整個人跟打了雞血裝了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躥了起來。
    「走走走，你們幾個都跟我一起去！一定要把書搞到手！別忘了我們可是一個社團呢！」
    「是啊，2B社……」她不說倒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
    「什麼2B社，說全名！」邱芸敲了一下我的腦袋，「the Two Brilliant Writer&critics’ Club！兩位天才作家評論家俱樂部！」
    「簡稱2B社。」
    「你夠了！再2也是社團，我現在以社長的身份要求你們跟我一起參加文學社元宵燈謎會！學生們，變形出發！」
    邱芸開啟狂戰士模式，二話不說把楊清雪拉了起來，連拖帶拽地衝出了教室。
    「走吧。」戚修遠一臉壞笑地對我偏了偏腦袋，這傢伙怎麼又是一副計劃通的表情。
    ***
    早在高一那年，剛入學的邱芸就拉着我成立了名為「the Two Brilliant Writers’ Club」簡稱2B的謎之社團——準確地說，由於人數不足五人無法註冊為正規社團，這個鬼社團只能掛着「興趣愛好小組」也就是同好會的名頭開展活動。
    這個社團的名字——「兩位天才作家的俱樂部」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我並不算什麼天才作家，只是個普通的文科生而已，但邱芸對我天不天才並不在意，她只是想把自己自誇成天才作家而已。
    等到楊清雪轉到班裏後，邱芸就好說歹說把她拉進了自己的社團，名字也因此改成了Writer&critic，因為楊清雪比起寫作來似乎更願意把時間花在點評邱芸的作品上。至於我的存在與否，實際上並不重要了。反正最後都是2B社，怎樣改都隨她吧。
    「說起來，你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加入這個社團的啊？」
    「我？」戚修遠和我並排走在邱芸和楊清雪的身後，聞言他皺着眉頭撅起了嘴，「好像是高二文理分科以後吧？我當上圖書委員，邱芸就自動跟我套近乎來了。」
    「真快啊……轉眼間我們四個都已經當了這麼久的朋友了。」
    我的感嘆顯得很合時宜。走在向下的樓梯上，俯視着下方邱芸嘰嘰喳喳的樣子和楊清雪勉強應付的神色，我自然而然地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這樣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百天了。
    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裏，甚至產生了一些想要感謝楊清雪的衝動。如果不是她果斷拒絕了我的告白，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該如何度過呢？
    和楊清雪成為了情侶，她真的會喜歡上我嗎？邱芸又會怎麼看待我？戚修遠又會怎麼反應？
    而且……我的這種行為，是不是太自私了？
    楊清雪需要的，真的是一段戀情，或者一個配不上她的男朋友嗎？
    「別發呆了，到了。」
    戚修遠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向了離他最近的一棵行道樹。
    「我能理解你抓緊餘下的時間多看幾眼美女的心情，不過眼下還是先把這次燈會應付過去吧……雖然我覺得咱倆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
    我看向邱芸和楊清雪，頓時明白了戚修遠是什麼意思。
    每年春天開學，文學社都會舉辦元宵燈會，在校內主道路一側的行道樹上貼滿寫有燈謎的紅紙條，所有同學皆可參加。地獄來的使者帖子究竟去哪的四百大媽的叔叔曾經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為了防止參賽者上網搜索答案，每年春節文學社的文藝青年社員們都要為了原創的燈謎而想破頭，幸好我當年沒加入文學社。
    楊清雪走下最後一級樓梯，向左轉身。
    邱芸走下最後一級樓梯，向右轉身。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着道路的兩端跑去。
    原來這倆人是打算從兩頭開始猜燈謎，一直猜到路中間會合嗎！
    這是打算把所有的燈謎都猜完啊！
    我搖了搖頭，加入了戚修遠身邊的幾個同學，開始研究這棵樹上的燈謎。
    樹幹大約一人高的位置上，掛着一圈紅色的長紙條，幾個飄逸瀟灑的毛筆字正在讓如今這幫被應試教育荼毒的學生腦細胞大批量死亡。
    ***
    狐裘（打一藥材名）。
    ***
    「喂喂，搜到答案沒？」
    「搜不到啊，這是什麼鬼？」
    「狐裘？我還像亨利呢！」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就是猜不出我面前這個燈謎的謎底。
    「高弘，你知道嗎？猜燈謎是有套路的。」
    戚修遠向我豎起食指和中指，比了一個二的手勢。
    「『拆字法』和『會意法』是猜燈謎的兩大法門。『拆字法』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對謎面或謎底的字形、筆畫、部首、偏旁進行拆分聚合，從而獲得新的字詞；『會意法』則是對謎面的含義進行思考和聯想，使謎面謎底通過特定的含義相吻合。這種含義可以是明顯的『本義』，也可能是不易覺察的『隱義』。」
    「那你說了這麼多，這道題該怎麼解？」
    「別急嘛。你覺得這道題應該用哪種方法來解？」
    「在我回答之前，我得先問問你解出來這道題沒有。」
    「我已經有了一個簡單的猜想，但不是很確定，想參考一下你的意見——這樣說你滿意嗎？」
    「嗯，這還差不多。」
    我重新開始思考起這道燈謎。狐裘？先試試拆字法，狐拆開來是反犬旁和瓜、求和衣，所以重新組合一下就是……瓜求衣？西瓜皮？我只知道西瓜霜含片……好像怎麼組合都解釋不太通。
    「小提示一下~」戚修遠笑眯眯地豎起食指，「如果是我的話，會嘗試從會意的角度去思考也說不定哦？」
    「多謝你的提醒，雖然這樣的提醒只是在提醒我自己的智商趕不上你。」
    會意法啊，那就試試領會一下意思，狐裘，就是狐狸毛皮……有什麼跟動物毛皮有關係的藥材嗎？
    「再提示一下~」戚修遠笑眯眯地繼續提醒我智商欠費需要充值，「會意法也可以細分成很多不同的具體解法，比如『一字反義法』是用一個字的謎面去猜一個字的謎底，『謎底別解法』是通過對謎面的理解去解釋謎底的另一種含義。比如說這個燈謎……」
    戚修遠指了指邊上一個沒人解出來的燈謎，輕輕把紅紙條從書上揭了下來。
    「你看這個謎面，『孔明』——打《論語》一句。按照『謎底別解法』應該怎麼理解呢？」
    「孔明……」
    這傢伙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要再解不出來豈不是可以直接從校門口那座橋上面直接跳下河去了。
    「孔明啊……我想想……謎底是《論語》裏的一句話……啊！有了！」
    我靈光一閃，志得意滿地哈哈大笑起來。
    「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日：『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
    「所以答案是？」
    「答案就是，『仲尼日月也』！」
    「回答正確！加一百分~」
    戚修遠啪啪啪鼓起掌來。
    「哈哈哈，太簡單，毫無難度啊！『孔』指的就是孔子，『明』就是日月，所以連起來就是《論語·子張》裏的這句『仲尼日月也』！這要是都答不上來我就別讀文科了！」
    聽了我的解答，旁邊的同學都是一副恍然大悟捶胸頓足的樣子，後悔答案這麼簡單自己怎麼沒想到。然而燈謎的樂趣就是這樣，很多答案想不到就是想不到，一提起來才發覺原來如此，這種「原來如此」的醍醐味也正是燈謎的魅力所在啊。
    「運用這個方法，再試着去解一下『狐裘』怎麼樣呢？」
    「……」
    結果最後還是繞回到這個見鬼的「狐裘」上了。
    「唔……嗯……啊……狐裘……狐裘……再給點提示唄？」
    我想了半天，還是不想就此舉手投降，只好低聲下氣地再請求戚修遠的幫助。
    「最後一條提示~」戚修遠似乎很享受這種智商高人一等的快感，「謎底和《詩經》的某個名篇有點關係哦~」
    「《詩經》？」
    饒了我吧，我詩經都沒看過幾篇，怎麼解得出來啊。
    邱芸救我！清雪救我！
    或許是我心中的吶喊真的傳達到了，邱芸和楊清雪以風捲殘雲般的速度掃蕩着沿途的燈謎，片刻之間就抵達了我和戚修遠所在這棵樹前。
    「『撤簾』——打《論語》一句？」邱芸對着樹上的另一個燈謎思索起來，「撤簾……撤簾……帘子有什麼含義呢……哦！難道是！」
    僅僅十幾秒的功夫，邱芸就信心十足地揭下了這道燈謎。
    「『帝臣不蔽，簡在帝心』吧。」楊清雪拿着另一張燈謎走了過來，看了一眼邱芸手裏的燈謎，隨口說道，「出自《論語·堯曰》。」
    原來如此！古時候不是有太后「垂簾聽政」的攝政制度嘛，等到皇帝成年就會撤簾歸政，帘子一撤掉皇帝和大臣就不會被分隔開了，所以是「撤簾」。
    「哼，你這個也很簡單嘛！」邱芸毫不示弱地看了一眼楊清雪手裏的燈謎，「『殉主登太虛』——打《詩經》一句？『鴛鴦在梁』啊。」
    「鴛鴦在梁」？
    「出自《詩經·小雅》，」戚修遠及時給我解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殉主登太虛』出自《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一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只要知道這個標題前面的『鴛鴦』兩個字就不難聯想到答案。」
    到底哪裏不難了啊？你們都是古代人嗎，準備科舉之前每天背論語詩經的？
    「喲，你們倆答出幾個燈謎了？」邱芸捏着手裏的一打燈謎紙湊了上來。
    「就一個。」我指了指戚修遠手裏的燈謎，「我們……或者說我，一直在思考這條燈謎，所以暫時沒有什麼新的進展。」
    「哪個燈謎，我看看我看看？」
    邱芸看向可憐的狐裘，楊清雪也頗為好奇地走了過來。
    「這……打一藥材？」似乎脫離了經史子集的範疇，邱芸的解答速度就沒有之前這麼快了，「藥材啊……藥材確實也屬於燈謎常出的謎底範疇，但我對藥材不怎麼懂啊……」
    「這道題的難點在於，它不像其他很多題目一樣給出了謎底的解答範圍，而只是給了一個『藥材』的提示。」楊清雪冷靜地分析了起來，「僅僅是藥材的話，可能……」
    「我和戚修遠剛才討論了一下，覺得可能跟《詩經》有點關係。」我這話也是有點不要臉，明明是戚修遠自己想出來的。
    「《詩經》？」
    「《詩經》？」
    楊清雪和邱芸同時抬起頭來。
    「黃連！」
    「黃連！」
    兩人同時說出了答案。
    「……黃連？」
    「正解~」
    戚修遠揭下了燈謎。
    「謎底出自《詩經·小雅》的《都人士》第一句，『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狐裘黃黃，兩個黃連在一起，就是『黃連』了。你應該知道黃連是什麼吧？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那個黃連。」
    「你們三個是怪物吧。我跟你們站在一起是不是拉低了四個人的平均智商啊。」
    驚險刺激的燈謎會告一段落，我們四個人拿着無數燈謎跑去路口的兌獎台，準備把文學社的人氣到吐血。邱芸和楊清雪手裏各自拿着一大疊紅紙，我和戚修遠手裏則各自拿着一張——我拿的是「孔明」，戚修遠則是「狐裘」。
    「這、這麼多？？？」
    文學社的同學們果然被嚇了一跳，但她們定睛一看，來人是殺神般的楊清雪和邱芸，頓時淡定了不少。去年這兩人也是以天神下凡式的姿態把大部分獎品收入囊中，給我們2B社搞到了半年份的筆記本、黑藍色水筆、鉛筆橡皮等文具。
    「不用回答了，知道你們肯定都能答上來，直接把大獎領走吧——」
    眼鏡片有啤酒瓶底那麼厚的好學生很耿直地彎腰去搬書，卻被她的搭檔攔住了。
    「等下，社長的吩咐你忘了嗎？」
    搭檔同學站起身來，針鋒相對地和楊清雪對視起來，我似乎能聽到噼噼啪啪的火花聲。
    「對不住了，2B社的幾位學長學姐，我們文學社的社長有吩咐，如果你們今年想領走大獎，就必須答出他特地為你們準備的一道燈謎，只要答上來，大獎立刻搬走。」
    漸漸有其他同學察覺到了兌獎台附近的異常之處，不少人已經圍在了我們周圍看起了熱鬧。
    「有意思！出招吧！」
    邱芸自信滿滿地一拍桌子，嚇得好學生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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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應該算是第二章的開始吧w
    之前的禮物不知道大家都收到沒有，今後還會有其他禮物發出哦，不要錯過。
    另外在上海的同學，端午節的CP可以來我們攤位玩，歡迎面基～

2-2

    「聽好了，謎面是——」
    搭檔同學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
    「『商燈』。」
    「『商燈』？」邱芸眉頭一皺，「這也算謎面？」
    「謎面就這倆字，請諸位在午休結束前答出來吧。」
    「shangdeng……」我弱弱地舉起了手，「對不起，誰來告訴我這兩個字是怎麼寫的？」
    「商業的商，燈謎的燈。」戚修遠很好心地向我和周圍的觀眾朋友們進行解釋，「事實上『商燈』就是古人對燈謎的稱呼。明代的《帝京景物略》中寫到：『八日至十八日，集東華門外，曰燈市……有以詩隱物，幌於寺觀壁者，曰商燈。』」
    「這算什麼？燈謎的謎面就是燈謎？」
    「聽說過考試時拿到試卷一看，試卷上就寫着『考卷』倆字的嗎？」
    「什麼鬼，這讓人怎麼答啊？」
    圍觀群眾們議論紛紛，你一言我一語，一點建設性的意見都沒有。
    「而且這道燈謎沒有給出任何回答範圍……」楊清雪皺起眉頭，「或許出題人是在針對我們的思維方式，我們應該試着跳出原本的解題思路，換一個角度去思考。」
    「說不定這道燈謎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複雜。」邱芸也很配合地自言自語起來，「如果我這樣去理解的話……」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平時看你們做題目沒這麼認真過？OK，楊清雪成績好可以理解，邱芸你平時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啊！
    「如果我說……」戚修遠慢悠悠地走到桌邊，「你們兩個想的答案都是正確的呢？」
    「你怎麼知道？」楊清雪看了戚修遠一眼。
    「不知為何，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邱芸看了我一眼。你看我幹什麼？我已經舉手投降了。
    「不如這樣，」楊清雪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老掉牙的翻蓋手機，「我們大家把答案寫在手機上，然後數到三一起亮出來。」
    提議一出，如一鍋沸水般躁動的人群居然奇蹟般平靜了下來。
    喂喂，這畫風怎麼突然不對了？我記得這個是諸葛亮和周都督火燒赤壁的梗吧，把字寫在手心裏，攤開來都是一個「火」字？唉，時代進步了。
    戚修遠用的是標準的土豪水果機，邱芸則掏出了一隻黑沒手機，估計全鍵盤寫起東西來比較方便。
    「高弘你的手機呢？」邱芸居然還記得我，感覺心裏一陣暖意涌動。
    「我沒想到答案啊……」我撓了撓頭，沒轍啊總得湊個熱鬧吧，還得回憶一下那個充話費送的辣雞國產暗卓機藏在哪個口袋裏了。
    我們四人低下頭敲打了一陣，先後抬起頭來。
    「準備好了？」
    楊清雪的話得到了其餘三人的點頭。邱芸率先把手伸到四人中間，屏幕朝下握住手機，我們幾個也紛紛照辦。
    「那我開始數了。」
    楊清雪深吸一口氣，給即將到來的愚蠢時刻增添了幾分神秘莊重的儀式感。
    「一……」
    「二……」
    「三！」
    唰唰唰。
    大大小小的四面屏幕上，竟然寫着同樣的四個字。
    「於湯有光」。
    「正、正確！」
    好學生同學激動地鼓起掌來。
    「哦哦哦！成功了！」
    「居然讓他們答對了？怎麼做到的？」
    「完全想不到啊！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中，我和同志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果然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意外與慶幸。
    「《孟子·滕文公》？」我試着第一個說出解法。
    「是嗎？我怎麼記得是《尚書·泰誓》？」戚修遠微笑着糾正我的說法。
    「你們說的都對。」楊清雪出來一錘定音，「『於湯有光』原句出自《泰誓》：『我武維揚，侵於之疆，取彼兇殘。我伐用張，於湯有光。』，意思是：『我們的武力要發揚，要攻到商國的疆土上，捉到那些殘暴之徒；我們的討伐要進行，這個事業比商湯的還輝煌。』武王伐紂在盟津大會諸侯，向廣大諸侯誓師，所以叫做《泰誓》。」
    「而《泰誓》這篇文章作為商周時期的古文，最早是收錄在《尚書》一百篇里的。」
    戚修遠這傢伙居然也這麼懂，看來他在圖書館時也不全是在泡妹子嘛。
    「漢代伏生所獻的尚書二十八篇里並沒有泰誓，直到漢武帝時才有河內女子獻上《泰誓》，後漢馬融等人認為它是偽作。真古文《泰誓》存於司馬遷的《史記·周本紀》中，但他所收錄的並不完全，從《孟子》中引用的這句『於湯有光』來看，真古文《泰誓》裏應該也是有這句話的。」
    「所以你說它的出處是《孟子》、《尚書》、《泰誓》都對。」邱芸「妙啊妙啊」地點着頭，「謎面是『商燈』，拆開來解釋就是『商』對『商湯』、『燈』對『有光』，合起來就是『於湯有光』了。」
    「你們答對了，終極神秘豪華大獎就拿去吧！」
    搭檔同學和好學生同學一起把一個大紙箱抬到桌上，「砰」地一聲巨響。
    「文學社過去十年刊物全集！」
    為了這堆泛黃的無聊雜誌，邱芸差點跑去跟文學社社長單挑。幸好我們攔住了她。
    ***
    身為一名即將迎來終極之戰的高三戰士，我每天的時光都如同指縫裏的沙子或者錢包里的鈔票飯卡里的數字，總之就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沒了。我的時間都花在哪裏了，這個問題很值得我思考一下，除了每天做題目聽老師講題目背書默寫之外，大概就是花在現在這樣——
    一邊思考時間花在哪裏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一邊把時間花在注視教室窗玻璃外緩緩流淌的雨水上。
    與其說是注視着窗外的雨水，倒不如說是注視窗邊靜靜端坐的楊清雪比較正確一些。
    一年四季都會下雨，春雨滋潤萬物，夏雨電閃雷鳴，秋雨纏綿悱惻，冬雨凍入骨髓，人這一生中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雨景。有時候我可以像現在這樣坐在遮風擋雨的建築物里，隔着透明的窗戶欣賞窗外的一切，更多時候卻是身不由己地在雨中四處奔波，讓鞋底浸泡在泥濘的積雨中，褲腳被濺起的雨水所沾濕，還得時刻提防着飛馳而過的汽車讓我一秒變軟泥怪。
    我才十七歲，還要經歷幾百上千次這樣的雨天，在我被題庫所充斥的大腦所能預想到的不算遙遠的未來里，悠閒賞雨的日子會越來越少，為了謀生而在雨中東奔西走的日子會越來越多；而能像今天這樣看着楊清雪側臉的日子，卻只剩下幾十天了。
    在那天的西餐館事件之後，楊清雪對我們的態度多少有了一些好轉，我們也多次在她家並不有錢這一點上得到她的提醒。辭去夜間兼職的楊清雪白天精神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早上遲到和打瞌睡的情況有所減少，有時候居然還會對我投入寒潭的石子似的問話產生一點反應，着實讓我感到受寵若驚。
    「你誤會了，不是我故意對你態度不好，是我晚上睡不好，早晨就會有點低血壓……」
    3月12日的早晨，楊清雪揉搓着自己微微發青的眼眶，隨手把數學試卷遞給我。
    「簡單點說，就是類似『起床氣』之類的東西。雖然你這人有時候確實挺討人嫌的。」
    「哈，哈哈……對不起……」我為什麼要道歉呢。到底怎樣才能愉快地跟女孩子對話，麻煩誰來教教我吧。
    「喂！不許把作業拿給別人抄！」
    程瀟同志火眼金睛，我只好以最快的手速把卷子遞給伺機待發的邱芸。
    「Get！俺老邱去也！」
    邱芸抓住試卷開了個疾跑，一溜煙跑出了教室。
    「站住！這條泥鰍，看姐今天不制裁你！」
    程瀟進入暗影狀態，渾身殺氣追了出去。我很想糾正她泥鰍和蚯蚓的區別，想了想還是算了。
    「高弘君。」戴着耳機安靜背書的顧聽大人突然轉過頭來，「前幾日的燈謎會，玩得可還盡興？」
    「啊！托您的福，算是滿載而歸吧。」我又一次受寵若驚了，」班長大人今天這是吹的什麼風，居然主動跟我說話了。」
    「那日午間，吾湊巧也路過兌獎台，有幸目睹了你們幾位解開謎題的英姿，真是大快人心。」
    顧聽閉着一隻眼睛，對我報以讚許的微笑。
    「文學社的那幾位大佬，居廟堂之高而不司其職，終日不是作些無病呻吟之文，就是挖空心思謀取私利，當初吾也曾看着她們憑藉滿腹經綸與生花妙筆得登高位，又眼睜睜看着她們在俗務纏身與執掌權柄之下一步步墮落至今，如今又想靠自己那點小聰明去攪混元宵燈會這等全校同學的佳節慶典。」
    「您的意思是……」我回憶起那些難得離譜的燈謎，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文學社是故意把題目出得那麼難的？」
    「只要提高燈謎難度，便可降低獎品兌換率。若申報經費時索取了百支水筆的開支，採購獎品時卻只花了五十支水筆的銀兩，則另五十支不就進了自己的口袋麼？」
    「竟然是這樣……！」
    想起那箱糊弄人的「神秘大獎」，再回憶起邱芸的那個「給你兩百萬，開五百萬的發票」的笑話，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所謂的『神秘大獎』，就是文學社為了防止我們2B社答出太多謎題而設計的止損機制！只要用不值錢的廢紙打發了我們，就沒人會知道他們到底準備了多少獎品了！」
    「正是如此。吾斗膽猜測，清雪同學早就發現了各種蹊蹺。」
    「發現了又能怎樣？」
    楊清雪從口袋裏拿出耳機，慢慢解開纏成一團的耳機線。
    「這個世界上，蹊蹺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我們想改變什麼，最終也不過是徒勞無功，什麼都做不到。比起關心那些事不關己的齷齪與貪婪，我更願意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
    「清雪……」
    「高弘，誰允許你叫我名字的？」
    「對不起。我錯了。」
    「所以我才說你這人有時候真是討人嫌……」楊清雪搖了搖頭，戴上左側的耳機，「你明知道我現在不想聽你那些蒼白無力的勸解，卻還想要做些無謂的嘗試。比起操心我來，還是為你自己的數學成績頭疼去吧。」
    「嗚。可惡。你說得對。好不甘心。但是我的數學真是沒救。」
    「總而言之，高弘君也不必太過傷神。須知多行不義者，必會自取滅亡。」顧聽大人想用微笑讓我寬心，「現在我等學子能做的事，終究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只要做好我們該做的事，總能改變些什麼的。」
    該做的事。
    我知道顧聽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她一直避免提及的是什麼。
    她竭力用這樣的閒談話題來轉移我和楊清雪的注意力，但最後終究繞不開那個令人窒息的詞彙。
    高考。
    距離那個被筆墨和血淚浸得漆黑的斷頭台，只剩下彈指一揮的距離了。
    十七年的生命，彈指一揮間。八十餘天的掙扎，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我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個視頻。
    剛出生的嬰兒躺在襁褓之中，父母握着微微搖晃的鏡頭，把一張紙放在嬰兒床的床頭。
    「距離高考還有6305天。」
    或許我們每個考生都是如此，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天一天地逼近那個最終的結局。
    高考。它是高懸於近地軌道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也是懸浮在脖子周圍的致命的繩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邁向破滅與終焉的倒計時，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高考就在堅定不移地主宰着我們的人生，讓我越來越窒息，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無力。
    我曾經問過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向楊清雪告白？
    我真的喜歡她嗎？我真的想要擁有她嗎？還是我想要被人擁有？
    在某些神情恍惚的時刻，我會產生那種看上去很接近真相的錯覺——我對楊清雪的告白，只不過是想要逃離那個繩圈的無謂的掙扎。
    它之所以被稱為無謂的掙扎，就是因為它毫無意義，不論我做出怎樣的嘗試，都無法阻止那個繩圈一點一點地收緊。
    但是，你能夠責備這樣的行為嗎？為了讓越來越喘不過氣的自己得到一絲喘息的餘地，為了讓行將崩潰的壓力閥恢復些許平衡，這樣的行為又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
    「嘿，天才，高達也同學，醒醒醒醒。」
    邱芸戳了戳我的臉頰，冰冷的指腹有一個深深的凹陷，這是常年握筆留下的後遺症。我連看都不用看就能斷言，現在伸出我的手指，就有一塊皮膚是連指紋都被磨平的。
    「收拾好你的營養午餐，咱們準備出發了。」
    「出發？去哪兒？」
    「你還真的神遊了一個早自修啊？是不是每天刷題庫做試卷終於把你搞崩潰了，過兩天據說會有心理老師來給高三學生提供心理健康諮詢輔導，你到時候記得去看看啊，說不定搞個什麼抑鬱症精神病鑑定報告就不用考試了。」
    邱芸嘰嘰喳喳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到底出發去哪裏。
    「今天是什麼日子？」
    楊清雪冰冷的聲音幽幽地飄了過來，凍得我渾身一個激靈，也不知是她主動開口這種事情太驚悚了還是她太久沒說話連聲音都變得驚悚了。
    「三月十二……啊。」
    我明白了。
    「走了走了，看看窗外那麼大的陣勢，就當是春遊了吧！」
    戚修遠伸出雙手按住我的肩窩，學着按摩的手法掐了起來。
    我懶得搭理他，伸長脖子往窗外一看，教學樓下的道路上停滿了大巴車，每一輛車的引擎都在發出穿透雨幕的低沉轟鳴，像是一列列全副武裝的戰爭巨獸。
    「出發吧！」
    在全班同學發出壓抑已久的興奮談笑聲時，征服王老師一拍黑板，粉筆槽里的白灰簌簌落下，今天值日的同學要倒霉了。
    「去種樹啦！」
    原來如此。
    3月12日是植樹節。
    所以我們高三的學生也要去植樹。
    坐在大巴車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我的眼中映出車窗玻璃上向後流淌的雨滴，我的腦袋也終於明白了這一奇特而超現實的事實。
    到底是為什麼呢？明明是高三學生，竟然要把接近一整天的寶貴的複習時間浪費在跑到郊外的森林公園去種樹這種事情上？
    「吃香蕉嗎？」
    「不用。」學校這麼安排，大概也是本着給高三學生減壓的意圖吧，但是種樹真的好傻。我不想跟西裝革履的領導同志一樣給樹苗邊上鏟一鏟子泥土，再跟澆水的同學握握手讓其他人拿手機拍照合影，搞得像跟外賓共同種下友誼樹一樣。一點也不想。
    「來個橘子？我剛剝好的！」
    「你自己吃吧。」說到底，高一高二來種個樹也就算了，都高三了就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讓我們去春遊嗎？當然了，我不是說像我高一那時候一樣，大老遠跑到豎店影視城那種地方去看人造的古裝劇片場，咱們找個附近的有點參觀價值的景點景區不好嗎？
    「那來打UNO啊！」
    「別鬧，讓我歇會。」呃……我剛才想到哪裏了？我高一高二去的哪裏來着……高一去的影視基地，高二好像去的就是森林公園？
    「高弘！你別給臉不要臉啊，來張嘴！」
    我無可奈何，只能把目光從車窗外飛逝的街景上移開，轉向鄰座的邱芸。
    「張嘴！」
    「唔……」
    我面對邱芸逼到眼前的橘子，不得不簽訂賣國求榮的屈辱不平等條約，把嘴作為向列強開放的口岸。
    「嘿！」
    邱芸腦後的馬尾辮隨着耳機裏的音樂和車廂的震動而左右搖晃，她手上一使勁，把橘子強行塞進了我的嘴裏。
    「來打UNO啊！這是我幫你拿的牌！」
    「嚼嚼嚼。」
    簽訂了喪權辱國《大巴車條約》的我咀嚼着被列強傾銷進嘴裏的橘子，又接受了列強的UNO卡牌作為手上的駐軍。
    「紅6！」
    「綠6！」
    「對不住了，綠+2。」
    「可惡，顧聽你這傢伙，上來就加姐的手牌啊！我說同志們，好久沒打UNO了咱下手都輕點啊！」
    「哈哈哈哈哈！」
    大巴車車廂內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孔乙己的梗真是百玩不厭。
    「看見沒，班長和團支書在大巴車後排帶頭打牌，你有什麼理由不加入我們？啊——」
    邱芸指了指後排座位上對着一手爛牌抓耳撓腮的程瀟，又遞給我一瓣橘子。
    「別餵我了，我自己有手。」
    我搶過邱芸的橘子，丟進嘴裏。這橘子還挺甜的，看來列強的東西質量就是好。
    UNO牌算得上是我們班的保留節目之一。以前在高一高二時候，班級後排總是聚着一堆人打UNO打三國殺，人多了還會玩狼人殺、天黑請閉眼之類的殺人遊戲，直到學校不得不出面抓了隔壁班一個玩三國殺的典型，這種在教室里聚眾打牌的風氣才得到抑制。
    不過注意了，被抑制的是「教室里」，沒規定出去玩的時候不能打牌嘛！
    所以學生們抓緊一切集體活動的機會花樣打牌，比如運動會的看台上、藝術節排練後的空隙、元旦晚會後夜晚的教室里——這個貌似是當時沒人管，還有這種春遊之類的時間。
    想起以前離開校園的集體活動，幾乎全都是打牌玩殺人遊戲的回憶，也是沒救。
    「邱芸。邱芸。」
    「嗯？」
    「這個牌……怎麼……」
    過道對面的座位上，楊清雪那副不動如山的冰冷撲克臉，此刻看上去就像是被鐵達尼號撞了一下的冰山，下一刻就會堅持不住崩裂開來。
    「怎麼？」
    「怎麼玩……我……」對楊清雪來說，要說出「不會」這個詞來估計得要了她的半條命，「我不會。」
    「你居然不會玩UNO！哈哈哈哈哈……」
    邱芸的反應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她就差說出來「你楊清雪也有不會的東西」了。大概是她轉學進來比較晚的緣故，沒趕上高一那會全班學打牌的風潮，後來估計也沒人教過她。當然，如果她真的這麼說了，楊清雪現在的表情也就不止是臉色微紅嘴唇緊抿了。
    「沒事，就你這個高達450的智商，我教你半遍就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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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更新的這天正好是高考啊！
    高考的同學們不知道都考得怎麼樣，昨天的語文作文題紅遍大江南北呢23333

2-3

    「跟撲克牌差不多……吧？」楊清雪對着手裏的紅綠藍黃四色紙牌皺起眉頭，「這個箭頭和禁止標誌是什麼意思？」
    「嘿嘿，聽我給你從頭講起啊！」邱芸得意洋洋地用閃電般的語速給楊清雪開小灶，「UNO是源自歐洲的牌類遊戲，UNO就是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中1的意思，因玩家手上只剩下1張手牌時必須喊『UNO』而得名，你明白這個意思吧？」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看誰最先把手牌出完的遊戲，而在我只剩一張手牌時我需要喊出『一』來提醒別人，就像打麻將時的聽牌一樣？」楊清雪果然智商高達12450，簡直秒懂。
    「沒錯！UNO分數字牌、功能牌和萬能牌三種類，數字牌由紅黃藍綠四種顏色組成，每種顏色都有數字0到9的牌。功能牌也有四種顏色，分跳過、反轉、抽2，你手裏的禁止標誌就是『跳過』，打出這張牌你的下家就跳過一個回合；箭頭標誌是『反轉』，用來讓出牌順序反轉，你的上家變成了下家；抽2是讓下家摸兩張牌。萬能牌又稱黑牌、王牌，分變色和抽4兩種，『變色』時宣言下家出任意顏色的牌，『抽4』則是讓下家抽4張牌並跳過一次出牌。我們約定俗成的規則是每人手牌上限12張，高於12張就叫『爆牌』，直接淘汰。」
    「高弘，別發呆啦，該你了！」
    「哦哦！」
    我伸長脖子看了看後排座位中間的出牌區，上家出的是一張黃色8。早在上車時，喜歡打牌的這幫老賭棍……呃，熟練的牌手就佔據了最後一排的位置，其中就包括班長大人和團支書同志，所以說這個班級真是藥丸啊。
    黃色8……我右手把紙牌捏成一個扇形，左手在扇面上輕輕拂過，這是我浸淫桌上遊戲多年養成的習慣之一。手牌不算好，各種顏色的數字牌都有不少，能夠進行攻防的功能牌或改變牌局流勢、左右勝負的萬能黑牌卻一張也沒有。
    那就沒辦法了，只能和光同塵，養精蓄銳，先跟着別人打上幾輪數字牌，看看能不能把手牌數量削減到合理的數量，再根據摸到的牌決定怎樣繼續吧。
    為了增加有效牌的數量，我沒有選擇打出手牌里的黃色數字牌，而是先從牌堆頂上抽了一張——按照遊戲規則，如果我手牌里沒有可以出的牌，我可以從牌堆里抽一張牌。
    根據我眼角餘光捕捉到的畫面，楊清雪一直在觀察我的動作，難道說她終於發現了我其實很會打牌的事實！既然如此，我就必須要好好操作一番！
    嗯……我抽到的是一張藍色+2。這是一張保命用的牌，我將它加入手牌，合上扇形，把手牌合成一疊洗切起來——為了不讓別人看出我是否把摸到的牌打了出去，也是為了打亂手牌順序——然後才打出了手牌里原有的黃色4。
    「現在到我出牌了！」邱芸指着我打出的黃色4，「那麼根據我剛才說的規則，我現在應該出什麼樣的牌呢？」
    「黃色的牌或者數字4的牌。」楊清雪反應很快，「黑色牌隨意。」
    「沒錯，所以我選擇出一張綠色4，到你了。」
    「唔……」
    楊清雪面對這一簡單的局面，用食指中指夾住紅黑色的紙牌，陷入了深深的長考，看上去就像是一位高深莫測的勝負師。
    這段思考的時間不算太長，至少跟圍棋之類的沒法比，但足以讓後座吵吵嚷嚷的牌手們把視線都聚集到楊清雪身上。
    想想也是，就連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她打牌。這姑且也算是解鎖了新CG吧？總之趕緊多看幾眼。
    只見楊清雪對着手裏的牌看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
    「能讓我看看出牌記錄嗎？」
    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大家都鬆了口氣。看着清雪思考的模樣，好像所有人都跟她一起緊張了起來。
    楊清雪把手牌塞進口袋裏，伸出手扶住椅背，努力站在搖晃的車廂通道里，一手保持平衡一手翻查亂糟糟的牌堆。對了，我之前忘了提，因為最後一排都被坐滿了，所以我們出的牌都是放在班長大人的裙子上的。
    美少女伸手在另一個美少女的裙子上翻來翻去的……真是超現實的場景啊。大約這就是文科班的好處所在了，因為大家都是女生所以平時基本上都是毫無防備的……？
    不對不對，這裏應該專注於眼前的事態，楊清雪已經開始通過觀察別人的出牌記錄來算牌了嗎！？此女，恐怖如斯！
    「……我出這張吧。」
    楊清雪將牌重新整理好堆在顧聽大人腿上，從口袋裏抽出了一張牌，擺在了最上面。
    什麼！
    竟然是一張綠色+2！
    雖然是+2而非+4，但這可是功能牌。按照我剛才制定的戰略，我手裏留着的+2牌是要留着自保用的——
    「邱芸，這張+2可以出嗎？」
    「可、可以……」邱芸也被這張突如其來的+2嚇了一跳，「如果你出了+2，你的下家手裏沒有+2或者+4就必須抽兩張牌，但手裏有同樣的+牌就可以跟上，增加的手牌數量也一直累計，直到某個人無法打出+牌，他就要抽累計數量的牌。比如累積了3張+2，第四個人就要抽6張。」
    「拜託，下手輕點嘛……」坐在楊清雪旁邊的戚修遠攤了攤手，「我沒有+牌，只好先摸一張了——啊，運氣不錯，摸到藍色+2。」
    牌局繼續，我被楊清雪的這一手+2給嚇到了。
    如果我是楊清雪，在得知了這遊戲的玩法之後，我會怎麼做呢？
    最好的方法就是每回合進行抽牌，抽到單卡質量最高的黑卡或效果強力的功能牌，嘗試將牌局帶入自己的節奏，最終掌控整個牌局的局勢。比如我手裏的黃色牌最多，我就要使用轉色來讓下家出黃色牌，從而儘可能地消耗手裏的黃色牌；又比如我的下家或下家的下家即將出完手牌，我就要通過抽到+2或+4來讓下家增加手牌，保證不會有人比我更快獲得勝利……
    但是楊清雪不是這樣做的。她選擇了直接打出手中的+2。
    如果是普通的新手，看到上家出了一張綠色牌，想也不想就拿出一張同樣顏色的+2牌還情有可原，但這個人可是楊清雪。尤其是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思考和對出牌記錄的觀察之後，她選擇打出+2一定是有自己的意圖的。
    +2還在繼續，直到第四個人沒能打出+牌，她只能抽了6張牌，手牌一下增加了不少。
    「哎呀，再多抽幾張我的手牌就要爆掉了……」這個倒霉的同學對着一大把牌犯愁。
    對了！
    我猛地想起邱芸說的話——
    「……規則是每人手牌上限12張，高於12張就叫『爆牌』，直接淘汰……」
    原來這才是楊清雪的目的！
    她是想通過引發+2、+2的累積效應，讓某個人的手牌數量高於12張，從而減少參賽者的數量。
    怎樣才能最便捷地獲得勝利？
    不是猛烈進攻，也不是努力控場，更不是一味防守。
    而是——
    直接把其他的人都淘汰掉！
    不是掌控，是擊倒，淘汰，出局。比賽失格。OUT。
    在這麼多種策略中，她唯獨選擇了最直接也最殘酷的手段。為什麼要費神去猜度別人的手牌，揣摩別人的心思？直接把他們全部幹掉不就行了？
    我眼中的楊清雪，已經不再是一個菜鳥牌手，而是周身散發着可怖氣場的魔物級的決鬥者。如果再加幾個腦內濾鏡，估計瞳孔里還要掠過一道閃電、燃起一點青焰之類的。
    此女，恐怖如斯——
    「黃色+2。」
    楊清雪再次按下了寫着「+2」的按鈕。
    通向滅亡的多米諾骨牌被她輕輕推倒。
    「+2？跟上。」
    「啊，我也有+2！」
    「走起走起，看看誰倒霉！」
    「吃我+4啦！」
    ……
    一圈之後。
    「嗚嗚嗚……」
    手裏拿着一大疊牌的楊清雪額頭靠在前座椅背上，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悲鳴聲。
    「哈哈哈哈哈玩脫了吧！不要隨便加別人牌，免得像現在這樣，加了一圈又加到自己頭上！」邱芸幸災樂禍地撫摸楊清雪的腦袋，「這遊戲就是個看右手第一張抽到什麼的運氣遊戲啦！別在意別在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車廂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我收回前言，這傢伙其實一點也不可怕。
    簡單來說，打牌算計這麼多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最後還是看臉，非洲人無藥醫也。
    ***
    距離「春暖花開」這個詞時隔一年正式回歸大大小小的電腦手機電視屏幕還有很遙遠的一段時間，強力的寒潮正在與南征途中的絆腳石季風進行着艱苦卓絕的鬥爭，前幾日還熱得出門穿短袖在校打呵欠，今天就陰雨連綿氣溫驟降。
    根據地理試卷上問答題題干給出的解釋，當北方冷空氣南侵到江南和華南時冷暖空氣勢均力敵相互交綏，常常造成低溫連續陰雨天氣，用氣象學術語（？）來說就是「倒春寒」，用本地的俗語來說就是「吃過端午粽，還要凍三凍」。
    今年我是不抱着吃上端午節粽子的希望了，但是這還沒到端午就忽冷忽熱的實在讓人難受。或許對種樹這種需要靠天吃飯的行為來說，下雨天是很適宜樹苗茁壯成長的天氣——只要雨別太大把根系泡爛了就行，但對我們這幫種樹的來說，要在泥濘的森林公園裏行走着實不易。
    好在天公也算是作美，等我們抵達森林公園後，雨漸漸停了。如果雨繼續下下去，說不定校方就會出於安全考慮把這破活動給取消了呢，這麼一想天公也並沒有在作美嘛，要下雨就給我認真下到底啊。
    我們所在的森林公園位於前湖的東岸和南岸，放眼望去前頭是湖水後頭是群山，冷清的碼頭裏停泊着老掉牙的遊船，就是那種天鵝形狀的兩人座遊船。小時候我一直以為「讓我們盪起雙槳」是真的，直到我發現公園裏都是這種壓根沒有船槳的遊船時，我才發現傳說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也終究和聖誕節的白鬍子胖老頭一樣只是個騙小孩的玩意兒。
    回想起去年春天的那次春遊，我還以為那是人生中最後的一次春遊了，對眼前的景色完全視而不見，滿腦子想着抓住這個機會搞個大新聞，做出一番不讓自己後悔終身的事情來，結果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算了算了，那種失敗的回憶，還是不想起來比較好。
    「我們班的地盤就是這塊山坡！現在分成兩人一組，每組來這邊領樹苗、水桶和鏟子，抓緊時間，要在午飯前搞定哦！」
    程瀟同志組織班幹部分發工具和樹苗，我則偷偷瞄着楊清雪。
    「……沒辦法。」
    楊清雪似乎自言自語了幾句。
    「邱芸，我們一組吧。」
    「好啊好啊！那我拿鏟子和水桶，你來搬樹苗！」
    邱芸和楊清雪翩然遠去，留下我和戚修遠在原地長吁短嘆。主要是我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戚修遠和平時沒啥區別。
    「說到種樹，你種過樹嗎？」戚修遠幫我把工具和樹苗搬了過來，我呆在一塊偏僻的泥地旁呼吸新鮮空氣，「我小時候經常和家裏人在鄉間別墅里過暑假，偶爾也會和園丁一起修剪樹枝收割草坪之類的。」
    「別說小時候了，現在你也會去別墅度假吧。」
    「現在少了，父母經常跑去北歐避暑，留我一個人在家裏沒事做，所以我高一高二都約朋友一起去旅遊來着……不對不對，怎麼被你帶的跑題了，明明是想說種樹的事情。」
    「說嘛，反正我在種樹方面沒什麼經驗，你隨便說我隨便種。」
    我戚修遠有一搭沒一搭地先聊着，戚修遠用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石頭敲打着樹苗根部的土塊，我用鏟子挖開腳邊被雨水泡得鬆軟的泥土，眼睛卻無法從一旁的楊清雪身上挪開。
    亮閃閃的茶色長捲髮束成辮子甩在身後，沒有一絲褶皺的校服外套被邱芸掛在胳膊上，楊清雪上身只穿了一件收腰修身的校服襯衫，淺藍色的長袖被她卷到手肘以上，潔白細長的手臂上沾着幾顆晶瑩的水滴。
    她一手握住鏟子木杆的中部，一手在鏟子末端的把手上使勁，甚至連腳都踩在了剷頭的上沿處，終於勉強挖起了一小塊鬆軟的泥土。
    ……不是吧喂？你力氣是不是有點太小了啊？彈鋼琴時候不是都快把琴鍵給拆光了嗎！
    「別看啦，該種樹了。」
    「我就看，你咬我啊。」
    「不咬你，肉太老啃不動。你挖坑，那樹就我種了啊。」
    「您隨意。」
    戚修遠和我達成了共識，於是他隨意地把書挪進了坑裏，接過鏟子把坑填滿。我把水桶里的一點水澆在新填的泥土上，這樣就算種完了。
    再看楊清雪那邊，她還在和泥土裏的一塊石頭進行攻堅作戰，邱芸則在邊上給她加油助威，你們兩個真是不靠譜啊！
    「不去幫忙嗎？」
    「……去了她也不會同意讓我幫忙的。」我對戚修遠提出的主意表示反對，「楊清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哦~？可我的意思是讓你去幫邱芸的忙啊？」
    「嘁，被你擺了一道。」丫竟然在話裏頭給我挖坑，千防萬防還是不小心中了他的奸計啊。
    「我去下洗手間，樹就你來種吧。」
    「OK！你挖坑我栽樹，包在我身上！」
    楊清雪把鏟子交給躍躍欲試的邱芸，自己向山後走去。
    「你早上喝水了嗎？」戚修遠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飲料，「現在口渴嗎？想去洗手間嗎？要不要喝點？」
    「喂喂，你這不太合適吧，我又不是跟蹤狂。」
    「誰說你是跟蹤狂了，上洗手間又不犯法。」
    「我才不上，要上你自己上。飲料倒是可以喝點。」
    我這人也是嘴賤，喝完飲料就被原始的衝動自然的呼喚所主宰了。這也不是我的錯啊，從早上到現在快中午了都沒上過洗手間，總得去一下嘛。
    於是我找到萬能的程瀟同志，想要打聽一下洗手間的位置。
    「洗手間？這我怎麼知道，問班長去，她說不定看過公園園區地圖。」
    「洗手間？我記得似是在山陰處，沿這條小徑直走，至岔口左行云云。」
    我聽了一腦袋半文不白的解釋，迷迷糊糊地走上了不歸路。
    ……這個鬼山坡真是沒怎麼開發過，連山路都全是泥濘的土路，難怪會被安排給我們這幫熊學生挖坑種樹。我在某個路口繞來繞去，意外發現了野人。
    「野人！」
    「！」
    我眼中的野人嚇得從頭到腳抖了一下，我才發現不是野人。
    「哪裏！」
    「不好意思看錯了，以為你是野人。」
    「……你才野人。這裏又不是神農架。」
    野人楊清雪白了我一眼，從岔道的一側走了出來。
    「找到洗手間了嗎？」我姑且關心一句。
    「作為一個青春期的男性個體，你的談話技巧真是爛得令人難以置信。」楊清雪按住額角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在山裏轉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洗手間。」
    「別告訴我你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
    「……看來我猜對了。」
    「算了，回學校再……也沒關係。」楊清雪臉色微紅，「總之先回去吧。」
    「好。回去……不對，我是來上洗手間的，怎麼能白跑一趟呢，我記得好像在這個路口右轉就是洗手間——」
    「高弘。」
    楊清雪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我的話。
    「你該不會也忘記怎麼回去了吧？」
    「……」
    「……」
    我和楊清雪面面相覷。
    完了。
    我們居然在深山老林里迷路了。
    迷路了？
    迷路了！
    迷路了……
    「不、不至於吧！哈哈哈哈哈！」我狂笑起來，「怎麼可能迷路呢！我現在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肯定能走出去的！」
    「……你還記得上一個岔路口往哪邊轉嗎？」
    「這不怪我啊！這破小山丘連路都沒修好，更別提路牌了！」
    沒辦法，總不能待在原地不動等救援。手機和網絡都沒信號，只能往回走了。
    我和楊清雪默默無語地在某個路口又轉錯了，來到了一段陌生的山路上，左邊是山坡右邊是陰森的山溝。
    怎麼辦！這鬼地方根本不像是人走的路！頭頂上全是遮天蔽日的樹冠，天又這麼陰，根本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啊！
    「夠了，果然剛才跟你一起走就是個錯誤。」
    楊清雪嘆了口氣，似乎是對我徹底失望了。
    「我要往回走了，上一個路口應該往左走的。」
    「別這樣，別丟下我一個人——唉！小心！」
    我正想說點什麼來挽回這種尷尬的失分局面，卻發現楊清雪正在一腳踩向泥土路的凹陷處。
    「呀啊！」
    楊清雪非常耿直地踩了上去，於是她發出了一聲能把附近樹上所有鳥都嚇跑的尖叫聲，徹底化身失足少女墜落山溝。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向前一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楊清雪的手。
    抓是抓住了，就是稍微晚了一點，楊清雪的整個身軀已經滑落懸崖。
    我趴在泥濘的土路上，兩隻手同時抓住楊清雪的手。嗚啊！手好痛！電影裏的鏡頭都是騙人的，一隻手根本抓不住人嘛！兩隻手也好痛啊！
    「痛痛痛……抓緊了！我絕對不會鬆手的！」
    「鬆手啊你！」
    「我絕對不會鬆手的，死也不會……嗯？」
    「我讓你鬆手啊白痴，快點聽見了沒！你眼瞎的嗎，睜開眼睛看看，你倒是給我鬆手啊！X的智障！」
    「停停停，別罵了別罵了！」
    楊清雪這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罵得我莫名其妙。我睜開眼睛一看——
    呃。
    這……
    這所謂的「懸崖」其實一點也不陡，嚴格地說只是一個與地面有落差的斜坡而已。楊清雪的腳尖距離鋪滿落葉的懸崖底部大概也就幾公分的距離。
    問題在於，裸露的斷崖上全是污泥、敗葉和青苔。
    我這一抓，讓楊清雪的身上沾滿了髒東西……
    難怪她要抓狂了，本來掉下去什麼事都沒有，被我跳出來英雄救美抓了一下，楊清雪整個身體都猛地拍在斷崖上，就像是下鍋油炸之前裹了一層麵粉的雞排……對不起我一時半會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懇求某位楊清雪同學千萬別打我，雖然她要打我也不會只因為這點事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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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說起來高考就這樣結束了呢。
    也不知道大家都考得如何，尤其是作文應該會很頭疼吧2333
    不過在報志願之前大家還是可以好好放鬆一下的！
    一口氣把網站上的小說全部讀完吧！！！

2-4

    「咯咯咯咯咯……」
    鬆手之後自己從後面下坡處走過來的楊清雪氣得咬牙切齒，我都能聽到她的牙床互相磕碰發出的恐怖聲響，聽起來她不光打算打死我還要把我生吞活剝了。
    「哈、哈哈哈哈哈……」楊清雪用故作淡定的聲音說着令我毛骨悚然的話，別啊，你這聲音是不是在發顫啊？
    「找不到洗手間，又在深山裏迷路了，還摔得一身泥。今天真是個有意義的植樹節。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掉。」
    「消消氣，消消氣，我帶了紙巾……總之先擦擦臉……」我從兜里掏出一包紙巾遞給楊清雪。
    「現在擦哪裏我都覺得很痛苦。」
    嘴上這麼說着，楊清雪還是接過了紙巾，左擦擦右擦擦。
    「……背上擦不到吧？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絕對不要！只要你敢用你的髒手碰我一下，我就把你也推下去享受一下泥土浴叫花雞的待遇！」
    「不用你推了，我已經一身泥了。」
    楊清雪這才注意到，我一身嶄新的校服也在剛才的臥倒時沾上了污泥。這一事實似乎讓她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儘管結局不盡人意，我在剛才挺身而出伏地救人的行為卻是真真切切的。
    「……別的先不說，你的反應還是挺快的……」這才反應過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楊清雪羞得耳朵微微發紅，多半是發覺自己之前的話有些過分了。
    「……總之，還是謝了。」
    「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雖然我不覺得要是換成我掉下去你也會來抓我的手。
    「……剛才說了些氣話，真對不起。」楊清雪低下頭向我一本正經地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懂我懂，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你才兔子！你全家都兔子！你的祖先都是兔子！」
    「如果我是兔子，那我的祖先和家人肯定也都是兔子啊……」
    我正想繼續調戲她幾句，臉頰上突然一涼。
    「不好，下雨了！得找個地方躲雨，否則這地方要發山洪泥石流山體滑坡就完了！」
    地理課上學的東西還是很有道理的，我和楊清雪沿着來路往回跑，在被雨完全淋濕前發現了一個樹洞。
    「那個樹洞好像可以躲雨，先進去躲一躲吧！」
    「你確定那個能叫樹洞？」
    楊清雪的提問不無道理，這棵大樹的樹洞已經大到可以容納兩個人躲進去了，感覺就是從底部到中部全空了，跟一個亭子差不多。
    「你別亂動！碰到我了喂！」
    「我沒亂動啊，這地方太擠了！」
    「我剛才是不是說過，只要你敢碰我一下——」
    「別，您冷靜點，這是不可抗力！」真想不到，我高弘也有說出後宮輕小說主角的經典台詞「這是不可抗力」的一天啊！
    樹洞勉強能讓兩個人擠在裏面。
    我和楊清雪緊貼在狹小的樹洞裏，她那滴着雨水的髮絲距離我的臉頰只有大約兩厘米，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溫熱的喘息落在我的身上。兩人上身都只穿着濕漉漉的襯衫，薄薄的布料被雨水和污泥浸濕後貼在身上，楊清雪的內衣形狀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裙子也全濕了，腿上的連褲襪還在剛才摔下去時被勾破了，楊清雪的體溫就這樣透過潤濕的衣服傳遞到我的腦內，噢噢噢噢這太刺激了，我還年輕，不能觀看如此驚險的畫面，承受不住這種可怕的衝擊力啊！
    「給我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楊清雪的聲音好像都要帶上點哭腔了。
    「我知道啦，不用說兩遍嘛……背上要不要我幫你擦一下？反正我也閉上眼睛了。」
    「……好吧。把那幾塊泥土和髒東西都擦掉啊。」
    我領命，從塑料包裝里抽出幾張紙巾，以盲人按摩的手法在楊清雪的背上一點點擦拭起來。
    「呀、呀啊！」
    不知道碰到了哪個部位，或許是靠近腋下或者肋間的敏感皮膚，楊清雪發出一聲令我魂飛天外的驚呼。我是想用嬌喘這個詞的，就是覺得這樣說太有罪惡感，我怕一個不小心我就撞樹自盡了。
    「你在摸哪裏啊！不要亂摸！」
    「我又不能睜眼睛又不能用手試探，你這讓我很為難啊。」
    「聽我指揮！往左，左邊，哎呀不是，不是那裏，太過了，往回一點……」
    耗盡了半包紙巾和半管生命值，我總算是把楊清雪大小姐給伺候舒服了。
    樹洞外的雨並沒有減小多少，我和楊清雪就這樣敵不動我不動地僵持在樹洞裏，好在貼得比較緊還能互相取暖。
    「……想想也奇妙，早上我還在為今天的默寫背誦傷透腦筋，現在就已經遠離了文明社會，在這種深山老林里迷路了。」
    「……」楊清雪對我的話毫無反應。
    「人或許真是在這種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會知道珍惜。當生命遭到威脅時，高考之類的東西一下就顯得完全無關緊要了。感覺上一秒鐘我還在想什麼『以後會經常在雨里四處奔波』，現在就已經和你在深山老林里淋雨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淋雨了。」
    「不要說這種話。我們這麼久都沒回去，程瀟她們肯定派人來找了，說不定下一秒鐘就會聽到有人在喊我們的名字。」
    「在這種雨天裏？你確定她們不是各自找地方躲雨或者直接回大巴車上了？」
    「肯定會有護林員或者工作人員之類的路過這裏，我們只要堅持住……」
    「別做夢了，走丟了就是走丟了，除非她們反應快趕緊打電話報警，這樣我們還能在凍死餓死前被救援隊發現。否則嘛，恐怕就只能在這個樹洞或者別的哪條岔路里淒冷孤寂地死去——」
    啪。
    我的腦袋向一側偏去。
    另一側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
    「不要亂講！」
    楊清雪居然在這麼狹小的樹洞裏還能給我來一巴掌，這我倒是沒想到。
    「你以為死是這麼隨便的事情嗎？不要說得這麼輕鬆就去死啊！你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你的死而痛哭流淚嗎？」
    我怔怔地看着楊清雪發紅的眼眶。喂喂，明明被打的人是我，為什麼你一副要哭的樣子啊。千萬別，我這輩子還沒惹過女孩子流眼淚，你可一定得繃住了。
    「你的父母、你的親戚、你的同學、你的師長……生命不是你可以隨便掛在嘴邊開玩笑的東西！」
    「……你又知道什麼？」
    我的父母？
    往昔的一幕幕場景在眼前浮現。
    父母冰冷的話語、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只有一盞枱燈的冷光照在灰暗房間的白牆上，還有那迴蕩在耳邊的爭吵與責罰。
    「我的父母？我的親戚？得了吧，他們從來就沒有正眼瞧過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高弘，高家的廢物，做什麼事情都比不過別人，只能給他們丟人現眼！」
    「你……你父母是為你好……」
    「夠了！」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對楊清雪大喊。
    楊清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點，緊緊貼在樹幹的內壁上，眼中滿是驚恐和慌亂。
    「清雪……我……」
    那兩個字——「夠了」，甚至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這種音量絕不是我能發出來的。我對自己的能耐很清楚。
    「我……對不起……我有點……」
    「不，我才應該道歉，竟然失手……這樣……打……你……」
    剛才還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瞬間變成了互相道歉。
    存在於我和楊清雪之間的某種東西，已經由我和她親手撕扯得七零八落。
    再也沒有了言語和態度的保護，在剛才的某一瞬間，我們互相之間是赤裸的。
    把從未示人的傷痕與過往暴露在對方的面前，然後互相傷害，互相安慰。
    零落的雨聲在此時顯得格外刺耳。
    「對不起……我沒辦法理解你的痛苦。」
    楊清雪用渙散的瞳孔凝視着樹洞之外的雨點。
    「我的母親。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對不起。」這是我發自內心的道歉。
    「沒事的，這件事連邱芸都不知道。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
    楊清雪斜靠在樹壁上，呼吸漸漸平復了下來。
    「我答應過母親，絕對不會說謊。這件事只是沒告訴過你，並不是對你說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若是問我有沒有那麼一瞬間會冒出輕生的念頭，我可以告訴你有，還不止一次。但是每每想到我對母親的承諾，我就無法鼓起勇氣去死，只能鼓起勇氣繼續活下去。人這一生只有一次，活着就是唯一的真實，死則是對自己、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謊言，是絕對不能去選擇的分支項。」
    「……」
    「你之前在山路上說，你不覺得你掉下去時我也會抓住你的手。我的回答是——我一定會去救你。我絕對無法看着一個人死在我的眼前，我卻只顧自己的安危而袖手旁觀。我們這些活着的人，背負了太多死者與生者的意願，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活着，總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就算躲到這種荒無人煙的深山裏，也終究難以逃避。」
    「清雪……」
    「不要叫我的名字。除了媽媽，誰也不許這麼叫我。」
    楊清雪的聲音輕柔得像是熟睡中的夢囈。
    「那天在餐館裏，面對那些人的圍攻，我有一瞬間回憶起了自己的人生。從小到大，我都被別人所孤立、敵視，他們給我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憶。那個餐館老闆的話不是演出來的，如果戚修遠那天晚上不在，他絕對會開除我。像他那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
    「我的上一份兼職是給一個小女孩做家教，教她彈鋼琴，就因為我對那個孩子稍微嚴格了一點，她就在父母面前撒潑打滾，把我塑造成了一個蛇蠍心腸的虐待狂。她的父母把三節課的錢甩在地上，讓我立刻收起琴譜滾蛋，別讓他們女兒再看到我。
    「我多想對那個孩子說，你真幸福，有這麼疼愛你的父母。你真幸福，你還有一個媽，一個會在老師面前袒護你的媽，一個活生生地把你從地上抱起來，擦掉你臉上淚水的媽。你已經這麼幸福了，為什麼要還去欺騙信任着你的父母，傷害你最親的人呢？」
    楊清雪不是在對我說話，她只是在自言自語，只是在對着樹洞說話。
    「我都那樣對他們道歉了，甚至半跪在那個女孩的身前，請求她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去向她展示音樂的美好，教她正確的人生態度，她卻從這樣欺凌他人的行為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流露出了那個年齡的孩子所不該有的神情——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滿足的神情。
    「我從小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受到所有人的欺凌與侮辱，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因為沒有人願意與集體、與主流作對。我恨那些人，恨那些侮辱我的人，恨那些把我的尊嚴和驕傲踩在地上的人。仇恨的火焰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內心深處燃燒着，時刻提醒着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實現怎樣的理想……
    「我答應過母親，絕對不會說謊，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有的人可能會說，要去感謝那些傷害你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今天的你，沒有他們對我的折磨與羞辱，我就不會下定決心去努力學習，考上最好的高中，取得最好的成績，最終走上現在的道路……我還是恨。不論我今後的人生變成怎樣，那跟他們都毫無關係，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努力罷了……」
    雨漸漸小了。
    遠方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今天的話，只是我對樹洞說的話。」
    楊清雪對我微微一笑。
    「出了這個樹洞，記得把它們全部都忘掉。」
    她挪動身軀，把手伸向樹洞外——
    「有人嗎——餵——來人啊——」
    「這聲音……楊清雪？」
    和想像中的結局稍微有些不一樣。
    發現我們的是出來找洗手間的顧聽大人和程瀟同志。這倆人完全沒注意到有人走失了，只當是大家都在四處找地方躲雨，多少讓我在心裏暗自鬆了口氣，這樣就不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了。萬一讓人知道我和楊清雪走失了這麼久，消息傳開對她的名聲實在不太好。
    「你們倆找的好地方啊？這麼大個樹洞，沒淋到多少雨吧？」程瀟對樹洞的結構非常感興趣，里里外外看了個遍。
    「別提了，本來是去找洗手間的，陰差陽錯躲到這麼個樹洞裏，之前還在泥地里摔了一跤，你看我們身上全是泥。」我指了指自己和楊清雪的連褲襪。
    「嗚呼！不忍卒視。」顧聽抬起衣袖掩面，「且隨吾二人回去吧，植樹活動快結束了，修遠君和邱芸姑娘正在派發簡餐。」
    「為什麼是他倆，你們兩個是出來幹嘛的。」
    「你還有臉問？還不是想順路找找你們？」程瀟同志對着我鼓起腮幫子，「怕你找個沒人的角落欺負清雪唄，姐都想好到時候怎麼收拾你了，先來一發上勾拳，再來一腳掃堂腿……。」
    「兩位大可不必擔心，吾二人會好生保守這個秘密。」顧聽對我閉起一隻眼睛，「不妨分批行動，程瀟帶清雪姑娘，我與高弘君同行，從兩方向返回大巴車停車場，想來必不至於招來流言蜚語。」
    「……謝謝班長，謝謝團支書。」楊清雪紅着臉給兩人道歉。
    楊清雪和程瀟先行一步離開了樹洞，我跟着顧聽在後面不遠處遊蕩。
    「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裏的？我都以為自己走丟了，還在等救援隊開着直升機來救我呢。」
    「找到？吾不曾特意找過你們啊。」
    顧聽有幾分奇怪，直接帶着我走進了路旁稀疏的灌木叢。
    「這條路距離山坡只有這麼幾顆樹的距離，過了這片樹叢就是種樹之山坡了嘛。吾與程瀟是直接穿過樹林走過來的。」
    望着樹後熟悉的湖光山色和自己種下去的那顆樹苗，我才明白自己繞來繞去居然回到了山坡附近的道路上，還找了個樹洞和楊清雪鑽進去打了半天嘴炮以為自己命不久矣。
    我覺得自己不是像個智障，而是真的是個智障。
    停車場一旁的遊客大廳里，各個班的同學混雜在一起打牌聊天玩殺人遊戲，感覺就像一次普通的春遊。
    我去洗手間裏簡單洗了把臉，沒什麼胃口吃東西，從邱芸手裏領了麵包和飲料就回到了大巴車上。邱芸估計也以為我只是跑到某個地方去躲雨還摔了一跤，對我這幅狼狽樣笑了半天。
    車廂里只有幾個想找清淨地方背書複習的學霸。我走向自己靠窗戶的老位置，發現座位上已經被人佔了。
    楊清雪身上穿着不知哪裏來的印有園區LOGO的短袖T恤，估計是在紀念品商店買來替換髒襯衫的，就是均碼T恤的上圍似乎有點小，胸前的LOGO都被撐得變形了。她戴着耳機靠在窗邊，手肘支在窗框上，掌心托着臉頰，出神地凝視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景。
    「呃……不好意思？打擾一下？這好像是我的位置？」
    「歸我了。」
    楊清雪擺出平時用的這副撲克臉，照例不用正眼看我。回想起她在樹洞裏那種脆弱的笑容，真的很難相信那是同一個人的同一張面孔。
    「那我坐邊上啦。」
    楊清雪沒有回應，大約是默認了。
    「清雪，你還記得嗎？去年高二的春遊，也是來這個森林公園。」
    「……不許叫我清雪。」
    「楊清雪。我猜你已經不記得了……」
    我嘆了口氣。從楊清雪這句遲來的回應來看，她是記得的。
    去年春天的這個時候，我坐在森林公園外圍遊樂設施里的餐館門口，把身軀隱藏在樹蔭之下，啃咬着手裏的麵包，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不遠處的楊清雪。
    餐館、紀念品商店和過山車入口排列成半個弧形，正對着護欄外浩渺的湖面。
    弧形廣場的中央有幾棵大樹，楊清雪就和邱芸一起坐在樹下的長凳上。
    戚修遠跑去紀念品商店撒錢了，邱芸也起身去排隊坐過山車給小說取材，我和楊清雪之間終於再也沒有人阻擋了。
    我將最後的一點麵包捏成一團塞進嘴裏，喝了口水把麵包團咽了下去，就像是把最後的一點膽怯和勇氣一起吞進了肚子裏。
    然後，我站了起來，走向了楊清雪。
    究竟是怎樣走過那短短的一段距離的——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站在楊清雪的面前。
    「楊清雪……！」
    清雪頭頂的鴨舌帽抬了起來。
    藝術品般精緻的下半張臉映入我的眼中。
    她的視線卻被帽檐所遮擋住，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楊清雪沒有說話，只是保持着那樣的姿勢。
    「我……我！」
    說啊！
    說出那三個字！
    已經站在她的面前了，已經無路可退了，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我——」
    「清雪~我給你帶了雪糕來！」
    邱芸的聲音從遠處飄來。
    我如獲大赦，用盡全身的力氣轉身跑開。
    直到最後，我也沒能看到清雪的眼睛。
    「……那時候的事情，不提也罷。」
    楊清雪沉默片刻，才自言自語般對着窗外說道。
    她對我還是太仁慈了。
    那時的我，沒有說出那種話的資格。
    就算是一年後的現在——與清雪經歷了那樣的事情，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出那句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現在最重要的是得說點什麼來化解尷尬的局面。
    「要聽個笑話嗎？我剛想到的。前兩天邱芸不是在黑《刺客辣條》嗎？其實我想說，那些整天黑玉碧BUG多、伺服器渣的人大多沒玩過玉碧的遊戲，只要你自己去體驗一下，你就會知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
    我能看到清雪的肩膀顫抖了一下。看來她確實玩過玉碧的遊戲，對此感同身受。
    「其實你想笑就笑出來好了，沒關係的。反正也沒人注意到你。」
    「……」
    楊清雪竭力別過臉去，用脊背對着我，我還是能從車窗上看到她捂着嘴偷笑的倒影。有這麼好笑嗎？再笑下去衣服要撐不住了，要被乳搖給撐爆了。這女人的笑點真是詭異，沒救沒救。
    「說有個人在牛津讀博士研究小行星，四年時間都在圍繞一顆小行星做觀測研究，最後一年要出報告的時候，小行星給撞沒了。」
    「噗……！唔……咯……」
    「還有個人，他——」
    「別！別講了……別講了……」
    楊清雪抬手制止了我。
    「你……你沒必要特意講笑話逗我的。我哪有你這麼記仇，去年的事情還記到現在。」雖然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楊清雪的話語間還是帶着止不住的顫音，「我、我警告你，下次沒我的同意不許給我講笑話。」
    「是是是，不講不講。」
    「作為回報，這個給你。」
    楊清雪取下左邊的耳機，眼睛看向窗外，手捏着耳機遞到我的身邊。
    「你、你可不要誤會了……只是作為你今天趴在地上幫……幫助我的謝禮。至於那天晚上你站出來幫我說話，還有處理過刊那天塞給我的……」
    想起那本畫着可愛貓狗的雜誌，楊清雪的耳朵都有點紅了。
    「這些事情一碼歸一碼……我以後會慢慢還清的。」
    「別客氣嘛，算得這麼清楚還怎麼做朋友……謝禮？你確定不是封口費？」
    「要是敢跟我收封口費，我就找個沒人的角落把你推到湖裏去，到時候你就祈禱自己中考前練習的游泳還有點用處吧。」
    我不敢在自然水域裏測試自己的游泳技巧，到時候估計只會不知所措被水淹沒，所以只能乖乖接過楊清雪手中的耳機。
    終於要解密了嗎！楊清雪的神秘歌單！
    小巧的耳機塞入耳道，橡膠墊上還帶着一些餘溫。
    楊清雪看到我戴上了耳機，藏在口袋裏的手動了一下，我的耳中響起了沉重的鼓點和飄逸的電結他聲。
    電結他？
    「難道你不是應該聽着優雅的古典音樂喝着紅茶——」
    「說了多少遍我不是有錢人。聽就聽，別那麼多廢話。」
    就算你不是有錢人不愛聽古典音樂，也不應該是聽這種熱血搖滾樂的角色吧……
    ×
    「不必擔心，噢，my friends/昨日的我們已經死去
    這麼想的話就只能一路前進……對吧？
    曾經在心中描繪的beautiful life/與其止步不前，不如尋找繼續的理由
    為了他人而活的時代……NO
    看不到的敵人，在哪裏？」
    ×
    噫！這歌詞聽起來好勵志。原來楊清雪喜歡的是這種音樂，我的三觀得到了刷新。
    ×
    「OH——不要逃避，描繪夢想，baby/
    OH——想要哭喊，笑不出來/
    OH——無法忘卻的青之衝動，make it/
    OH——我們究竟為何而生存？
    起死回生——
    JUST ONE LIFE！」
    ×
    搞什麼！每天聽着這麼燃的歌，你是怎麼睡着的啊！
    我愈發對楊清雪面不改色的養氣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裏，她就是這樣每天聽這種連靈魂都在熊熊燃燒的勵志歌曲度日嗎！反倒是我這個聽歌的人覺得自己每天是在虛擲光陰浪費生命十幾年都白活了啊！不行不行，我得說點什麼把節奏重新掌握回來！
    「說起來，你後來去洗手間了嗎？」
    「廢、廢話！當然！」
    楊清雪氣息一窒，面色微紅，用鄙視的目光刺了我一下，一抬手抽走了耳機線。
    別啊！別把耳機抽回去，我還想繼續聽歌呢！
    我錯了！你聽我解釋啊！
    我這只是想關心你一下，就跟多喝熱水之類的差不多！

2-5

    回家以後我被老媽罵了一頓，連續兩天都只能看着濕答答的校服掛在陽台上等晴天，自己穿着松松垮垮的運動服上學，看上去簡直是從朝氣蓬勃容光煥發英俊挺拔的名校精英一下子變成了辣雞學校蹲在路邊抽煙撩妹泡網吧的小混混。好吧我這人自誇起來真是挺不要臉的。自黑起來也是不遺餘力，對比更鮮明嘛。
    人們常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那麼好吃的炸雞在哪裏呢？說起來我也是很久沒去吃垃圾食品洋快餐了，真有點懷念那種廉價而刺激的醬汁、肉餅、生菜葉和脆皮炸雞的口感呢。第二天早晨我也一如既往地腦子裏想着這些奇怪的內容上學去，剛在椅子上坐定，打開水杯想喝口熱水冒充一下熱可可蒙蔽下饑渴的大腦，走廊和窗外就傳來了一陣騷動。
    「發生啥事？我喝水發自真心。」
    「我聽說外頭來了個心理老師。」邱芸滿眼星星地趴在窗邊探頭探腦，「貌似是學校請來給學生做心理諮詢輔導的。」
    「輔導？反正又是跑去大禮堂開個考前減壓動員知識講座之類的吧。」我喝了一口溫水，感覺自己再缺一份報紙就是退休老幹部了。
    「據說是一對一的形式呢。」戚修遠把一小筐餅乾曲奇遞到我的面前，「光喝白開水，不配點小吃嗎，高同志？」
    「才不要，肯定又是哪個小學妹被你騙得五迷三道的，傻乎乎給你烤出來的。」
    「這回你可猜錯了。這是我媽寄過來的。」
    戚修遠實力曬媽，為了證明餅乾不是暗黑料理，還特地從我面前拿走一塊，丟進嘴裏嚼啊嚼。
    「我媽每天待在家裏沒事做，就在廚房裏折騰烤箱玩，隔三岔五給我快遞過來一箱子自己烤的曲奇餅乾之類的。」
    「有這麼好的媽還要女朋友做什麼。別歪樓，我們說到哪裏了？一對一？One On One？」
    「那個心理老師吧。」邱芸強行回到戰場，亂入懲罰-2000，「據說還是個大美女，想找她一對一輔導的學生排的長隊都從東門口排到地鐵二號線終點站了。看來這年頭的學生心理問題真是很嚴重啊。」
    「如果看美女算是心理問題的話，」我翻了個白眼，「這學校一大半男生都得被拖去電療一下。」
    「怎麼樣，去不去？」戚修遠沖我使了個眼色。別這樣，我又不是基佬，「證明你不是基佬的時候到了！跟我一起去排隊吧！」
    「我為什麼要證明啊根本沒人懷疑我吧！而且我沒病，我不看醫生！」
    「這是什麼？」戚修遠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隻橘子。
    「橘子啊？」
    「怎麼吃？」
    「剝了皮吃啊？」
    「這是什麼？」
    「……香蕉。」
    「怎麼吃？」
    「剝了皮吃！」
    「恭喜你。」戚修遠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是三樓樓長了。」
    「你才樓長！你是不是納斯達克要上市了，以後花的就是美國股民的錢了啊！」這傢伙又想套路我，幸好我看過電影。
    「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去排隊咯~」
    不求最好但求最貴的上海灘闊少江南貴公子滬上大腕戚修遠戚爺爺午休時間跑去排隊看心理醫生了，楊清雪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裏，邱芸去圖書館還書，教室里就剩我和小貓小狗兩三隻。
    ……要不我也去看心理醫生算了。雖然我心理很健康，但看看美女有什麼關係。
    於是我晃晃悠悠走出教學樓，走進一如既往寂靜無聲的行政樓，踏上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樓梯，走到了「心理港灣」的門口。
    和想像中人山人海排隊排到飛機場的景象不同，「心理港灣」外頭空無一人。
    「心理港灣」是學校心理學會勾結……夥同……聯合校方一道設立的心理諮詢輔導中心，其宗旨在於維護與增進全校師生心理健康，協助同學們克服學習生活中所遭遇到的心理上的困境，增強個人在面對逆境時的應對能力，培養積極向上的人生觀，幫助同學們更好地認識自我、接納自我、發展自我……
    這是門外貼着的「心理港灣」的簡介。說老實話，讀了三年書，我這還是頭一次來這個地方，就隨便看了兩眼簡介上寫了啥。
    中心現設有心理諮詢室、情緒宣洩室、圖書閱覽區、音樂放鬆區等諸多功能區，配備放鬆座椅、吶喊儀器、宣洩假人等多種器具，提供豐富多樣的心理服務。「心理港灣」真誠希望為全體師生提供服務與幫助，和大家共同成長進步……
    難怪難怪，有0-0-2嘲諷的活動假人在，這樣就能解釋門後傳來的悶響聲是怎麼回事了。
    我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白來一趟，進去看看也好。
    篤篤篤。
    「……請進。」
    我打開門。
    一個披頭散髮的背影正站在搖晃的假人前。說是假人，其實就是那種拳擊館裏的拳擊球，打過去自己會彈回來的。上頭沒有貼着一張寫着「高弘」的紙條，運氣還算不錯。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為啥這人的頭髮是茶色的長捲髮。
    「……楊清雪？」
    「高弘？」
    楊清雪轉過身來。
    大概和我一樣衣服沒洗乾淨，她穿着學校配發的夏季短袖T恤校服，比較正規的小翻領下面是一顆紐扣和被撐得快要爆炸的胸部。明明是量體裁衣製作的校服，為什麼看起來胸部還是這麼緊？青春期的青少年發育得好快，真是可怕。
    「你在看哪裏啊！變態。」
    楊清雪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本就因運動而有些泛紅的臉上更加通紅，急忙捂住胸部轉過身去。
    「抱歉……我只是聽說有心理老師來給學生作輔導，就想過來看看。」
    「你來錯地方了。這裏是心理諮詢中心，心理學會負責運作的，請來的心理老師在大禮堂那邊坐堂聽診呢。」
    楊清雪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披上，走到辦公桌前坐定。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是來打拳擊球放鬆的嗎？」
    「我是心理學會的會員，今天輪到我值班而已。」難怪那天看到她在買心理學相關的雜誌，原來她連心理學會都加了，看來是真的想要研究這方面的東西。
    「現在你去大禮堂估計也輪不到你了，隊伍排得老長，還是回教室做作業去吧。讓我繼續一個人清淨會兒。」楊清雪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看起來她真是很喜歡這個全校最清淨的房間。
    「既然來都來了，在你這裏做心理諮詢效果也差不多吧？」我不想回教室做作業，索性破罐子破摔司馬缸砸光，一屁股在楊清雪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好軟啊，這就是電視劇裏面心理醫生用來治療病號的那種座位嗎？
    「……我們這裏是要提前一天預約的。不過算了，你也算我的四分之一個熟人了，不預約也成。」
    楊清雪白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她腦袋裏界定「樹人」的標準是什麼，是不是以後能考進樹人大學的才算一整棵樹人，我只能算四分之一個。
    「這是一份問卷，自己做完，我來評估你到底哪裏有問題。」
    「我沒問題……」
    「酒駕的都說自己沒醉沒喝酒。上公堂的賊人都說自己是冤枉的。」
    「那好吧，我有問題，我有問題……」
    我接過紙筆，打量起整份問卷，做題目前先審題嘛。
    《症狀自評量表SCL90》？為什麼每個漢字英文數字我都認識，拼在一起就看不懂了？
    「症狀自評量表——Self-reporting Inventory，又名90項症狀清單——Symptom Check List-90，簡稱SCL-90。」楊清雪知道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很貼心地向我解釋起來，雖然在我聽來SC-90和TC-130沒啥區別，「這份量表一共有90個項目，包含有較廣泛的精神病症狀學內容，從感覺、情感、思維、意識、行為直至生活習慣、人際關係、飲食睡眠等，可以較為全面地評估你的心理狀況。」
    「我沒精神病！」
    「說這麼多你是不是就聽進去精神病三個字啊！給我做！」
    得，診室里醫生最大。我低頭乖乖做題。
    -
    說明：下面有90條測驗項目，列出了有些人可能會有的問題，請仔細地閱讀每一條，根據最近一星期以內您的實際感覺，選擇適合的答案點擊，請注意不要漏題。
    -
    好好好，我一定如實作答，雖然我以前做這種問卷都是AAABBBCCC無腦勾選的，但楊清雪這個嚴酷的監工就在對面坐着呢，我要是敢亂選她就對我造成一點傷害了。
    看看啊，第一題是啥……
    -
    1.頭痛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頭痛？我偶爾會有點頭暈吧，估計是題目做太多，頭髮掉得也很厲害，有時候解不出來還會頭疼，尤其是數學題。那就選「很輕」吧。
    -
    2.神經過敏，心中不踏實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這必須不踏實啊！馬上高考了，誰心裏踏實得起來，我現在可以說是慌得熱鍋上的螞蟻還熱幾度。「較重」！
    -
    3.頭腦中有不必要的想法或字句盤旋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從前文這麼多內容上來看，我腦袋裏盤旋的想法和字句很少是必要的。「嚴重」！
    -
    4.頭昏或昏倒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這倒沒有，就是頭昏比較常見，那就「中等」。
    -
    5.對異性的興趣減退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我看了看楊清雪，她又戴起了耳機，正低頭看着什麼書，胸部真的不會擋住書頁嗎。
    ……我怎麼可能對異性的興趣減退！要是減退了當初告什麼白，這本書豈不是沒得寫了？「沒有」！
    -
    6.感到有人在控制你的思想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重
    -
    就算有也是戚修遠那傢伙。我總覺得這傢伙一直在享受做幕後黑手的快感。修遠·黑手，戰吼消滅一個傳說同學。或者叫他狗二蛋比較好？
    -
    7.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
    ……
    我抬頭看了一眼清雪。為什麼要看她？明明這麼想的人是我才對……
    思考片刻，我在「中等」上打了個勾。活得好好的，幹嘛想這些有的沒的，準備高考比死掉痛苦多了，這都熬過來的，尋死算得了什麼。
    90道各種各樣的詭異題目做完了，我坐立不安地等待楊清雪統計分數。
    「唉……」
    楊清雪終於長嘆一聲，用「你沒救了」的眼神看着我。
    「別啊，醫生，您這麼嘆氣我慌得要死，搞得跟我絕症晚期了一樣。」
    「這麼跟你解釋吧，」楊清雪用手指彈了彈我的卷子，「這是一個積分制的卷子，五個選項分別對應1到5分，分數越高你越沒救。你的總分是213分，總均分2分，標準分251分，其中軀體化得分20分均分2分，強迫症狀得分25分均分3分，人際敏感得分27分均分3分，抑鬱症狀得分34分均分3分，焦慮症狀得分——」
    「停停停，您這麼跟我說我也不明白，」我趕緊請她打住，「就跟我直說吧，我哪兒有貓餅？強迫症還是抑鬱症還是焦慮症？」
    「……根據全國統計的數據，你的總分超過160分、單項均分超過2分就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標準分為大於200分說明你有很明顯的心理問題，應當求助於心理諮詢；大於250分則比較嚴重，需要作醫學上的詳細檢查，很可能需要針對性的心理治療或在醫生指導下服藥。」
    「……我多少分來着？」
    「反正我看你是要完吶。」
    楊清雪按着額角連連搖頭，就差拿個聽診器在我胸口蹭來蹭去了。不行，怎麼想像起來這麼奇怪，有種在玩醫生遊戲的感覺。
    「我們一樣一樣來分析。」楊清雪對着評分結果皺起眉頭，「你的軀體化、敵對症狀、恐怖症狀、偏執症狀和飲食睡眠這幾項問題不大，主要是強迫症狀、人際敏感、抑鬱症狀和焦慮症狀比較嚴重。」
    「其他幾個我都能理解，軀體化是啥意思？」
    「簡單來說就是你心裏有點毛病，反映在軀體上了。在這幾個方面你的得分還算正常，最大的問題在於抑鬱症狀、人際敏感、焦慮症狀這三塊上面。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畢竟你是高三學生，距離高考還不到100天，真要把這卷子拿去給全高三學生做，估計沒幾個表現得比你正常的。」
    「您的意思是，我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神經病？」
    「這種測驗問卷是需要對照參考常模的——換言之，從表面上看得分高低是不夠的，還要看你在同一群體中所處的水平，才能確定症狀表現的真實程度。比如你在這幾個方面得分雖然比較高，但放到全年級來看大家都跟你差不多焦慮，那就表明你的症狀表現也就是隨大流，不必過於擔心。」
    「太好了……」我長出一口氣。
    「但是——」楊清雪話鋒一轉，「你的得分很高，這畢竟是事實。你可能還需要做一些必要的、預防性的心理疏導，所以咱們來隨便聊聊吧。」
    還要疏導？這手先揚後抑玩得不錯啊，先讓我安下心來，再跟放鬆狀態下的我進行溝通，這就是所謂心理諮詢師的問話套路吧？
    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懷疑，楊清雪對我勉強一笑。
    「別這樣看着我，我知道你可能會想這是套路之類的，但套路就是套路，被人總結出來就說明是有效的，沒關係，就隨便聊聊。」
    「隨便聊聊？你自己心理問題也很嚴重吧？」我不知為何感到一陣煩躁，「敢不敢自己做一遍這個題目，看看能拿多少分？」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楊清雪垂下頭。
    令人絕望的沉默，再一次降臨在我們之間。
    行政樓的這個角落太過安靜，可以說是一片死寂。我的耳邊只有牆壁上的掛鍾「滴答滴答」的行走聲，以及我自己混亂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還是先道歉吧。
    「對——」
    「我做過。」
    楊清雪抬起頭來。
    「你覺得我會對自己的內心視而不見，放任這樣的測驗不管，就拿去給別人做嗎？」
    「我……」
    「我做過這份測驗。」
    楊清雪把臉埋在兩隻手掌中，十根纖細蒼白的手指插入一頭捲髮里。
    「我的分數是289分。」
    「……」你距離文綜滿分只有一步之遙。
    「在你看來，我肯定是沒有為你提供心理輔導的資格的……」楊清雪的聲音穿過手掌，顯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就別當做它是一次輔導，隨便聊聊吧。或者把我當做一面牆壁，還是當作一團空氣都隨便你，只要當我不存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既然你來了，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一趟，我會盡力幫你的……」
    在我看來，這話說不定也是套路。但面對楊清雪的請求，我能說一個不字嗎？
    「我……可能只是最近複習太累了，壓力有點大。」
    「你的壓力可不只是一點大。『感到難以完成任務』——偏重，『做事必須很慢才能保證正確』——偏重，『感到比不上他人』——嚴重，『對前途沒有希望』——嚴重……」
    楊清雪深吸一口氣，將雙臂支在桌面上，十指交疊托住下巴。
    「你的家人，對你很嚴格嗎？對你的要求和期望非常高嗎？你對高考是不是非常恐懼，下意識去逃避它的存在，以至於用無窮無盡的題海去淹沒自己，麻痹自己？」
    「……你說得對。」
    仿佛是為了刻意保持先前的距離，我向後靠了一點，差點陷進沙發里去。
    「我生在一個很傳統的父權家庭，父親和幾個兄弟的子女裏面只有我一個男丁，整個家族的親戚都把家族的命運和未來壓在我的身上。我的成績其實根本達不到他們的期望，我對高考一點信心都沒有，要在幾十萬人裏面殺出一條血路來，我根本就做不到……」
    楊清雪靜靜地聽着，時不時在本子上寫一兩筆。
    「每天回到家，我都要面對父親像審問犯人一般的問訊，一整天的學習只要有一點疏漏都會面對他的怒火，每周晚上還要抽出三天時間去上數學補習，被關在冰冷、昏暗、狹窄的地下室里，對着黑板和白牆做那些永遠做不完的題目，只有裝着鐵柵欄的小窗戶與外界相連，這讓我時刻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被關押在死牢裏的囚徒，只等最後踏上高考的刑場……
    「我有一個比我優秀得多的堂妹，成績優異性格開朗運動萬能年年都是三好學生，怎麼看都比我更有前途，可就因為她是女孩子，從小就得不到家人的平等對待，不論她的表現怎樣優秀，獎勵永遠落在我這個做哥哥的手裏，長輩永遠看她不順眼……
    「有時候我會陷入這樣的幻想——如果當初我和妹妹的性別能互換一下呢？我是一無是處的邋遢女孩，每天過着混吃等死的閒散日子，弟弟則是完美無缺的家族未來，這樣對我們才更加公平……」
    楊清雪沒有等到下一句話，抬起頭直視着我的雙眼。
    「高弘，在我說任何話之前，你能保證你之前說的都是真話嗎？」
    她的眼神冰冷而尖銳，在一瞬之間就貫穿了我的靈魂。
    「我保證。」
    「好的，那我也簡單說幾句。你對自己的現狀感到不安和焦慮，難以與人正常相處，很大程度上是源於家族對你的過分期望，從小就高於同輩的待遇讓你缺乏與同齡人相處的技巧和心態，對妹妹的愧疚則是你表現出來的對欲望和性的困惑之根源。你害怕的不是高考，是你自己的命運，那是你無論怎樣恐懼也無法左右的東西，只能鼓起勇氣去面對、去迎接、去扭轉它。」
    「喂，我可不是妹控。」
    「恰恰相反，你實際上是把自己放在了妹妹的位置上。從你的話里能推斷出，雖然妹妹從小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她對你一定非常照顧，才會讓你始終對她心懷愧疚，甚至很多時候她扮演的才是照顧你的哥哥或姐姐的角色。你想與她交換性別，這樣就可以依靠她的存在來遮掩自己的失敗，但是你想過沒有，讓她成為唯一的男性，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她背負，這樣對她來說難道就公平了嗎？」
    「能者多勞，力量越大責任越大，給她總比給我好。」
    「這是你作為兄長的責任——」
    「那讓她先出生不就好了？」
    「高弘……不要讓怨恨蒙蔽了你的內心。」楊清雪閉上了眼睛，「我說過的吧？你是一個聰明人，只是對很多事情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我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了十幾年，我看得總比你清楚吧？」
    「你所看清的只是對你自己所處困境的一切，卻沒有——或是不願去思考這一切困境的根源。這不是你和妹妹交換性別、交換長幼就能改變的，數千年積累的傳統才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男尊女卑、宗法制度、父權家庭、應試教育……傷害我們的東西實在太多，我們所能改變的又實在太少，與其因為這些而消沉低落，為什麼不抓緊高考這個機會，竭盡全力去改變你所要改變的一切呢？」
    「這正是我所恐懼的……我真的能改變什麼嗎？我真的能闖過高考這道窄門嗎？就算我做再多的題目、背再多的知識點，都只會增加我對考試的恐懼。」
    「能做到的。」
    楊清雪微笑着。
    「只要你能夠摒棄一切雜念，儘自己的全力，一定能做到的。」
    「摒棄雜念？」
    「比如說……忘記我。」
    楊清雪的微笑令我胸口一痛。
    「不要再為了我而費神了，抓緊最後的這段時間，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哈哈哈哈哈！」
    我放聲大笑，聲音大得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原來如此，這才是你終極的套路嗎？原來前面做了這麼長的鋪墊，都只是為了最後的這句話！我就這麼惹人生厭，這麼讓你急着甩開嗎？我還以為經歷了先前那一切，我們之間一定能相互理解，我甚至毫無保留對你說出了全部，而你就用這樣的套路來對待我？」
    「高弘！你冷靜點！」
    「到底是誰不冷靜？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論我做什麼都只能堅定你甩開我的決心，你才是不冷靜的那個人！」
    「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是我……是我配不上你。」
    楊清雪移開了視線。
    「我只是個罪人的女兒……我配不上你，我不配擁有……我不配得到你的青睞。」
    「罪人……」
    「比起你，我才是那個逃避現實的人，我才是需要去改變命運的人。我對你說的話，其實也都是在對自己說……對不起。或許你說得對，我才是那個不冷靜的人……」
    楊清雪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張問卷，輕輕折了兩個對摺。
    「這張問卷，你收下吧。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讓我們都冷靜一下……這是我們最後的時間了。」
    我默然。
    我接過了問卷。
    我走過那個拳擊球。
    我一拳打了上去。
    砰！
    一拳。
    砰！
    再一拳。
    砰。
    再一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裏是心理諮詢中心。
    也是樹洞。
    在這裏說的話，做的事，出了這個房間，就再也不曾存在過。
    所以我怒吼着、擊打着。
    一個死囚在臨刑前做的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哪怕在這裏，哪怕只有這一瞬間也好。
    讓我再和楊清雪……獨處一會吧。

第三章

3-1

    這天早晨我走在校園裏，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一如既往踏進教室，座位靠走廊的兩個女生正在竊竊私語。
    「你來時看到了嗎？在體育館後面，隔壁班那對情侶——」
    「哦哦你說的是模範情侶啊！怎麼了怎麼了？」
    「我看到男生在送女生巧克力哦！」
    「哇——好浪漫！不愧是模範情侶！」
    「說起來你情人節那天送巧克力了嗎？」
    「送什麼送，不是還在放寒假嗎？」
    「對哦，我傻了，哈哈哈哈哈……」
    「別傻啊？你想，情人節那天沒送成，今天直接和男生交換巧克力不就行了？就當是把那天的份補上了嘛！」
    「哇哦！有道理，妙啊妙啊~」
    再這樣下去，這個班的人遲早都會被邱芸傳染的。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話說回來，難怪今天氣氛這麼詭異，原來是白色情人節啊。
    3月14日。對天朝的學生來說，錯過了春節期間的正常情人節，所謂的「白色情人節」就成了大家交換巧克力的唯一選擇。
    「來來來，大家都有份~」程瀟同志拎着一大袋巧克力逢人就發，「哦！高弘早啊，來送你巧克力！」
    「你搞錯了，白色情人節是男生回禮才對。」我接過程瀟手裏的一顆巧克力，才一顆也太摳了吧，雖然你每個人都要發一顆綜合起來也不少了。
    「我沒搞錯啊？所以回禮呢？」
    「唔……你稍等。」
    我長嘆一聲，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跑去小賣部買巧克力了。
    聽學長在論壇里講過，以前學校小賣部只開在食堂邊上，後來教學樓一樓的架空停車位被改建成了書店和儲物櫃，順便也開了一家更大的小賣部，方便學生下樓買東西。以前或許能在樓下看到征服王老師的愛車「布西發拉斯」號山地自行車，現在只能在行政樓底下的自行車棚看見了。
    有不少早到的學生已經在搶購巧克力了，我隨手拿了幾包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就準備去結賬，一抬頭髮覺前面站着某個熟人。
    「喲？你也來準備回禮了~」戚修遠手裏挽着一隻購物籃，裏頭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巧克力和小甜點小零食，向我投來一個比巧克力還甜的笑容。知道的說這是過情人節，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班的萌妹子出來買糖果吃了，你這姿勢敢不敢再娘一點。
    「程瀟問我要巧克力作交換，我本來昨晚就要買點背着的，結果作業做太多把這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我之前倒是做了不少巧克力，又怕不夠用，只好再來採購一波。」
    「不夠用？手制巧克力？你這傢伙到底撩了多少妹。」
    「好啦好啦，別在意細節，這個送你了。」
    戚修遠微笑着拿起一塊看起來很高檔的進口巧克力塞到我手裏。
    「喂喂，你送我幹嘛，我又不是妹子。要送也得我送你啊，你這個偽娘。」
    「義理巧克力嘛，親朋好友都能送的。拜拜~」
    戚修遠用手機在櫃枱前刷了一下，結賬走人。
    「135元。」收銀員大媽報出了驚人的數字。
    「什麼！總價？」
    「就這一塊巧克力。135。」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所謂的「送我」其實還要我自己結賬。
    「修——遠——！你這廝，莫要讓老夫逮到你！」
    被戚修遠再次「套路」之後，我拎着一袋巧克力回到教室，發覺教室里已經成了巧克力的海洋。
    「程瀟同志，去歲也有勞你了，望你今年再接再厲，萬事如意~」
    顧聽大人閉起一隻眼，笑吟吟地送給程瀟一個打着粉色絲帶蝴蝶結的心形巧克力盒子。
    「哇！謝謝顧聽大人~這是我送你的回禮，也祝你考出好成績！」
    程瀟同志把珍藏已久不拿出來示人的手制巧克力送給顧聽，你們兩個到底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啊？
    「高、高……」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根據聲音來源方向判斷，這多半是邱芸在說話。
    「今天你看起來有點沒精神呢……」
    「因為今天是現充們的大出血日，不關我的事情嘛。」
    「大家都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就你一個人呆在座位上，看了感覺真可憐。」
    「沒關係的，我已經入手了程瀟同志的普惠獎，或者說陽光普照獎，反正說什麼都差不多，去年送我巧克力的也是她。對了，過會顧聽大人也會發到我這裏吧，像我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毫無存在感的普通男高中生也就只有這樣過節了。至少我還在文科班，有女生會念及我去年一整年給班級做牛做馬的苦勞送我點東西，要是在理科班那只能一群大老爺們抱團取暖了。」
    這話說得還算好聽了，理科班雖然整天憧憬着一牆之隔的教室里究竟發生啥事，但文科班學生的真實處境其實是「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牲口用」，女同胞們都是女權主義者理想狀態下頂起整片天掌握自己命運的主人翁，我這種男生在班裏的地位也就和牆邊的拖把掃帚一個等級，屬於隨便使用的物品。
    「說起來，你去年送巧克力了嗎？我記得你好像把錢都花在手辦和SBEAM上了吧，畢竟春節打折剛過，你的遊戲庫肯定多次喜+1了。」
    「今年、今年肯定會送的！」邱芸底氣不足地向我抗辯，「班長啊團支書啊，小雪肯定也要送，還有……」
    「小雪是什麼鬼。當心被她打。哼，義理巧克力啊，真是愚蠢的女子高中生，和魚塘里的肥魚一樣輕易就上了糖果製造商的魚鈎……」這話好像不太對，應該是魚鈎上的蚯蚓才對嘛。
    「高弘！達也同學！」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糾正自己的說法，就被戚修遠給襲擊了。
    「你這傢伙還有臉來找我？那塊巧克力花了我多少錢你知道嗎？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屬外灘租界銀行家金融大鱷的啊？」
    「那是逗你玩的，誰想到你這麼耿直居然真買了！哈哈哈！」
    戚修遠炫耀似的把一大袋巧克力砸在我的桌上。看上去比起之前的量反而多了。
    「今天真是收到不少巧克力！看來我還和去年一樣受歡迎嘛！哈哈哈！」
    「雖然全都是義理巧克力。」
    「……那也比你沒有好！」戚修遠從袋子裏拿出一塊黑巧克力遞到我面前，「看你這麼可憐，這塊巧克力就送你了，反正我也吃不完。」
    講道理，戚修遠長得還真是不賴，他這麼送我巧克力我都有點動心了。
    「唉，你要是對女生也這麼有魅力該多好。」我本着不能浪費一米一粟的原則心懷感激地收下了他真正準備好的巧克力。
    「所以，回禮呢？」戚修遠抬起食指，「叮」地指向我裝滿聖誕節禮物的膠袋。
    「唔……你看這個怎麼樣？」我拿出一袋巧克力遞給他。
    「哇！是我最喜歡的榛仁巧克力！還是你懂我。」
    「你們兩個……」邱芸實在看不下去了，「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基，班上男生本來就少。」
    「抱歉抱歉，這是送你的。」我摸了摸邱芸的腦袋，拿出一盒巧克力送她。
    「突、突然間做什麼啊！」邱芸被我打了個措手不及，臉紅得像煮熟的大閘蟹，或者說剛出土的蚯蚓。
    「做什麼，反正你準備送我巧克力的吧？那這個回禮你先收着唄。」
    「我、我、我還沒有出手呢！怎麼我還沒出力你就倒下了！」邱芸急忙從口袋裏拿出一盒巧克力。
    「送我？」
    「嗯、嗯！反正今天你也沒收到過正兒八經的巧克力吧！這個義理巧克力，就、就當我補上情人節那天的巧克力了！」
    前言不搭後語的，這傢伙沒問題吧。
    ……稍等。我看來看去怎麼沒發現巧克力盒子上的商標？
    「喂，邱芸。我先確認一下。」
    「確認什麼？」
    「這個……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
    「是我自己做的啊！雖然……雖然就是把買來的巧克力化開再澆進模具里……」邱芸的聲音越來越小，看來她自己也覺得這算不上什麼手制巧克力。
    「那……這個能吃麼。」
    「當然能吃啦！你以為我是誰啊，我沒有暗黑料理這個設定的好嗎，不要把我跟小雪搞混了好不好！」
    「我怎麼又躺槍了。」
    噫！原來這傢伙在的啊！
    楊清雪從桌子上抬起頭瞥了我們一眼，摘下一遍的耳機，對着我們頭頂的吊扇嘆了口氣。
    「就算我真的不怎麼會做菜，這也跟我送不送巧克力沒關係好吧。」
    沒人說過有關係啊。
    「還有高弘，除了邱芸你肯定誰的巧克力都沒收到吧？雖然戴着耳機，我還是可以用一根頭髮絲就推斷出這個事實來。」
    誰說的，明明——
    「接下來你肯定會說『明明還有班長和團支書的巧克力』對吧。」
    「明明還有班——唔噗！」
    「這種時候吧，我琢磨着，組織上送的東西咱還是別算了吧。」
    「你很囉嗦唉！而且為什麼突然變成嘲諷力MAX的京片子了！少看點語言類節目！話說你原來是這麼能侃的角色嗎，以前的冰山形象都去哪裏了啊！」
    「因為你實在是太可憐了，我怕你腦子轉不過彎來邁不過這個坎，為了促進和諧社會增進同學友誼又好又快建設社會主義，我決定送你這個。」
    點出毒舌屬性的楊清雪慢悠悠地說着氣得我肝疼的話，慢吞吞地把手伸進抽屜里叮叮噹噹摸了半天，終於摸出了一盒巧克力。
    「吃完之後，就給我心滿意足地去轉世投胎吧。」
    「怎麼吃完還是要六道輪迴啊！我是沒有女朋友單身而死怨念未消徘徊於教室間的孤魂野鬼嗎！再這麼欺負我我要講笑話了！說有個——」
    「閉嘴。」
    最後在班長大人的主持下，早自習和午休時間變成了巧克力交換大會。今天一過，整個學校都得重幾噸。
    「喲，顧聽大人，您過去一年當父母官實在是辛苦了，這是草民一點心意，孝敬您老人家的，請您務必笑納。」顧聽路過我的座位，我順手把一條巧克力塞進她的外套兜里。
    「唉！使不得使不得，」顧聽急忙抓住我的手指，想讓我把巧克力拿回去，「吾巧克力送完了，得吾先送才行。待吾去樓下進點貨——」
    「沒事沒事，您先收着，等明年情人節再補上就成。」
    「明年……」
    顧聽閉起一隻眼睛，不知不覺鬆開了我的手。
    「明年，我們大家都在哪裏呢？」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氣壓驟然降低到令人難以呼吸的程度。
    「明年的這間教室里，又會坐着哪些人呢？」
    明年。
    這無異於對一個坐以待斃的死囚犯說——「明年這間牢房裏不知道會關着什麼人呢？」
    是貪污腐敗的落馬高官？還是殺人如麻的連環兇手？抑或是刀頭舔血的亡命之徒？
    那種東西，怎樣都好了。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以前常在鋪天蓋地的心靈雞湯里看到「把握今天」、「活在當下」之類的話，事到如今我終於理解了這些話語的含義。「把握今天」是因為我把握不到自己的明天，「活在當下」是因為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不到未來。
    高考。在這道鬼門關之前，一切對明天的暢想、對未來的所思，都是毫無意義的空想、幻夢。今天我們其樂融融歡聚一堂，同學之間情同手足，高考之後雲流四散各奔天涯，一年也難得再見一次，偶爾或許能在街頭巷尾擦肩而過，那時你顧聽的手又會牽着哪個男生呢？
    人們常說，自己的命運要由自己掌控，然而對我這樣的高考考生而言，命運是由高考掌控的。幾張卷子，幾道題目，幾個小時的奮筆疾書，自己的命運就再也不可能由自己掌控。清雪分析得完全正確，我的一生都活在別人的掌控之下，我的命運從來就不曾由我自己掌控。過去不曾掌控，未來也不會由我掌控。
    邱芸。戚修遠。顧聽。程瀟。
    還有……
    楊清雪。
    一年之後，你們在哪裏？
    我又在哪裏？
    「明年這個時候，大家都已經大一下半學期了吧！」戚修遠靠在椅背上轉着筆桿，「顧聽大人打算考到哪裏去啊？是留在省內還是跑去大城市鍛煉一番？」
    「我……」顧聽連專用的自稱都忘記帶了，「家人覺得女孩子留在省內比較好，可是省內沒有滿意的院校，我比較想考到大城市那些中文系比較好的大學去，可是程瀟她估計不會跟我上一個學校吧……」
    「沒關係啊？只要考到一個城市去，平時見個面吃頓飯逛逛街啥的還是很簡單的嘛。」戚修遠看了一眼坐在教室另一頭專心刷題的程瀟同志，「程瀟她成績也不差，又是優秀學生幹部，以後說不定能從政呢。真好啊，我就沒有這種野望，本來想隨便考個輕鬆點的大學混日子就得了，我父母非要讓我出國……」
    「你這傢伙還是早點出國的好，給我們這種單身狗留點妹子，禍害外國小姑娘去吧。」
    「好傷心啊，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好朋友的，想不到高弘你居然這麼無情，連挽留都不挽留一下嗎？」
    「滾滾滾，逢年過節記得給我寄明信片就成。」
    我正想繼續跟這個挑起話題的傢伙抬槓，突然發覺氣氛不太對。
    少了點什麼……
    「邱芸？你今天不舒服嗎？怎麼不見你說話？」
    「沒、沒不舒服……」
    邱芸慌慌張張地把什麼東西藏進抽屜里。別藏啦，我看見了，不就是我送的巧克力麼，這麼饞打開來吃就好了。
    「你別誤會啊！我才不是嘴饞了想吃巧克力，我是在想……想一些很嚴肅的問題……」
    和往日大大咧咧的風格不同，今天的邱芸總是顯得進退失據。
    「高弘你……打算去哪裏？」
    我打算去哪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去哪裏。
    「高弘……你是想出省，還是在省內呢？」
    「誰知道呢。等一模的成績出來，我父母估計就該給我物色學校了，到時候省內省外還不是他們一句話——」
    「我問的是你的想法，不是你父母的想法！」
    邱芸的這句話像是一面巨大的銅鑼，咣地一聲在我耳邊敲響。
    「我的想法……有什麼意義呢？根本無關緊要。」
    「可是！考試的人是你，不是你的父母！不管他們怎麼想，以後的人生還是你自己的人生啊——」
    「好了。邱芸，別再說下去了。今天大過節的，就別說些讓大家心裏添堵的話了，這些大道理大家都懂，就是平時不說出來而已。」因為不會有人真的傻到去說這種話的。
    「就是因為平時不說出來，才需要有人真的說出來啊！一直不說的話，不就是一直在逃避嗎？高弘，我想要聽到你的話，我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去哪裏？」
    如果你非要這麼問的話，我只能說無可奉告……
    「那你自己呢？你想過以後要考到哪裏去嗎？」
    「我……」邱芸顯然沒預料到我會反將一軍，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頭，「我……也想去讀中文系，學習寫作……」
    「好學校的中文系分數可是很高的，你覺得以你現在的成績考得上嗎？」
    「我……那考不上也沒關係，只要能寫小說就行了。」
    「寫小說是那之後的事情，現在你必須把成績抓好。」
    「知道啦！我知道啦！我背書還不行嗎！」
    邱芸氣鼓鼓地掏出課本，我和戚修遠對視一眼，我從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洞若觀火般的無盡笑意。
    從挑起這個話題開始，他就已經預料到了，事態最後會發展成這樣吧？
    戚修遠對我聳了聳肩，一臉壞笑地拆開我送他的榛仁巧克力，動作優雅地將一塊巧克力送入嘴中，還不忘伸出舌頭舔舔指尖。可惡，如果這貨是妹子，我估計早就把他壁咚調教了，堵住你的嘴看你還敢不敢這麼笑。
    按理說，這時候我應該問一句「清雪你打算去哪裏」，楊清雪則回答「誰允許你喊我清雪的」。
    但是回想起那天的心理諮詢，那天的樹洞躲雨，還有那天的處理過刊……
    我覺得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現在還是專心準備一模吧。
    ***
    一模，全省高三第一次模擬聯合考試，是被稱作「小高考」的存在。
    這次模擬考試從題目到形式，完全模擬高考的流程。考試的分數，將體現我這三年學習的水準，並決定我剩下七十餘天的複習計劃。甚至，最終影響到高考的結果。
    用我習慣的方式來解讀，所謂的「一模」就是第一次把我這個死囚犯脖子上的繩套勒緊，粗糙的麻繩摩擦着我的脖子，擠壓着我的勁動脈和氣管，讓我提前體驗一把被吊死的快感。除了事後會稍微鬆開一點繩索，並告訴我「放心吧你腳底下的小板凳還在，沒被一腳踢開」之外，和直接把我勒死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一直認為，用絞刑來比喻高考是一個很貼切的方式。絞刑雖然用繩子勒住你的脖子，但最後置你於死地的不是繩子，而是在你腳下失去支撐之後，自身的重量奪走了你的生命。這和高考何其相似？高考並非讓你答不上題目，而是讓你自己明白「我的水準也就只有這樣而已啊」，然後用幾個數字宣判你的死刑或繼續生存下去的權利。
    從出生到現在，我腦內最多的重複記憶是什麼？
    走樓梯必須算一個，每天低頭數着腳下的樓梯，一次又一次跨過向上的階梯，讓自己笨拙的身軀在垂直軸上發生位移，直到發覺可以一次跨過至少兩級階梯。走樓梯必須是人生中最可怕最痛苦的重複勞動之一，走路就算了。走路已經融入了人類的本能，但樓梯才發明幾千年啊？電梯真是偉大。
    另一個估計就算是考試了。
    一模始於周四，我們在周三下午就排好了桌椅、清空了考場，重若千鈞的課本、教參、試卷、詞典和文具塞滿了每個人的背包，帶不走的就只能暫時堆在教室後牆下或者講台桌柜子里，這種如同螞蟻搬家一樣的行為若用攝影機拍下再取個「女子高中生如何讓茫茫書海變成空教室」之類的標題就能冒充紀錄片了。

3-2

    對於一模，我能說的內容其實並不多。一模本身只不過是人生中大大小小無數次考試中毫不起眼的一次，真正值得我大書特書的是一模所帶來的後果。正如同它模擬的對象——高考一樣，一模也能改變我們的人生。不論多少，它就是能。
    這樣的模擬考總是安排在一周的最後兩天，周四考語文數學，周五考英語文綜，一天兩門考試之間總是隔着漫長的複習時間，無數高三學生總是散落在午休時的學校。食堂、圖書館、閱覽室、電子閱覽室、空教室、社團活動室、操場、看台、宿舍、天台……各個角落裏總是能看到他們捧着試卷書本討論考題或複習知識點的身影。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像考試時這樣，明明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戰役，明明馬上就要脫離這無盡的輪迴，卻逐漸開始留意起身邊的一切，想要將它們全部印在腦海中。
    因為我的高三、我的青春，只剩下最後七十多天了。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是多此一舉，因為一模這種考試已經在我的腦內用烙鐵燒灼出永不磨滅的烙印，不管我今後走上哪一行、成為什麼樣的人，不管我是二十歲的年輕人、三十歲的父親、五十歲的中年人，每當看到考試這樣的關鍵字時，身心都會被當年考試時的氛圍所主宰，變回當年那個孤獨而無助的考生。
    至少在最後一門綜合考試時，當我看到楊清雪做了30分鐘就交捲走人時，我覺得自己從未像當時那樣孤獨和無助。
    30分鐘？她能做幾道題？這和交白卷有什麼區別？
    算了，這種學霸的世界我真的不懂。
    「感覺怎樣？」
    日暮的校園裏，我背着輕巧到難以置信的書包——東西早被我帶回家了，和邱芸並肩走着。
    「哼、哼哼……老夫總算是度過了這一天劫！」
    邱芸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虛脫的樣子，卻擠出了囂張的表情，你到底是在修仙還是在考試啊。
    「只要再度過九九八十一重天雷劫火，老夫就可白日飛升，羽化登仙！到時候我一人得道，你也可升天！妙啊妙啊~」
    「嘿嘿嘿，罵誰呢你，你才雞犬。說正經的，你覺得這次考得怎麼樣？」
    「唔……」邱芸瞬間蔫了，「我覺得很難判斷啊！你問我考得好不好，我肯定是說好的，畢竟是我自己答的卷子，我怎麼能說不好呢？但是事後回過頭一想，又有點覺得哪裏出了差錯……反正我也說不清，至少我把答案寫上去時感覺沒錯。」
    「唉，我也覺得大清這是藥丸吶。」我垂頭喪氣，「至少數學最後那幾道大題，運算量不是人算的，我只把自己能寫到的步驟都寫上去，爭取第一小題能拿幾分，第二小題真的隨緣了。請叫我隨緣流考生。緣分到了分分鐘爆頭，龍が我が敵……」
    「無所謂啦！反正我以後是要成為大文豪的女人！」邱芸自我催眠的功夫真是一流，「以後發了財，我可以考慮在扉頁上寫一句『獻給我的朋友高弘』之類的哦！」
    「那種話一般是寫給爹媽師長老婆孩子的。如果你要寫的話，我就只好成為大文豪了。」
    「喂！你占我便宜是吧！小心老夫飛升時候不帶你升天！」
    和邱芸這樣輕鬆的對話，大概也持續不了幾天了。
    我就這樣和邱芸一起回到家，邱芸和我就住在一個小區，我們從小熟識，這麼算還真是青梅竹馬來着。
    「走啦，拜拜！」
    邱芸蹦蹦跳跳走進漆黑的樓道里。
    「我說，要有光！」
    她氣沉丹田吐氣開聲，一聲令下聲控燈亮起。這也算是她玩了十幾年都玩不膩的遊戲了。
    「哼哼！老夫的文道寶光越來越凝練了，這樣看來下次天劫也不過是小菜一碟……」
    「邱芸！」
    「嗯？」
    「……加油吧。」
    我最終也沒能說出什麼，只是低頭離去。
    「……你也是……」
    身後似乎傳來了這樣的低語聲。
    第二天的晚上，我就着涼水咽下苦澀的麵包，儘量不去注意公交車上其他人投來的異樣視線。如今的公共交通已經完全禁止飲食了，不論是公交車還是地鐵，像我這樣穿着校服還公然吃吃喝喝的年輕人已經很少見了。
    在那位佔據着愛心專座的大嬸眼中，我肯定是一個缺乏教養的粗鄙小屁孩，為了一點口腹之慾就公然在車廂里啃麵包喝涼水……不對吧？麵包配水有這麼好吃嗎？值得這麼爭分奪秒吃下去嗎？
    答對了。也沒答對。算答對了一半吧，白花花的麵包片和涼得塞牙的純淨水一點也不好吃，但是值得——或者說只能讓我爭分奪秒去吃掉它們。
    因為放學之後，我就要去接受殘酷無情的數學補習，沒有任何準點吃晚飯的餘裕。就算在學校食堂匆匆吃下一點殘羹冷炙，也會因為錯過一兩班公交車加上晚高峰堵車而遲到。今天是周六，家裏還能為我準備一頓晚飯，但我的食慾已經在漫長的備考中消磨殆盡，吃麵包和飯菜真的沒有多大區別，所以出門之後還是習慣性地買了麵包。
    作為一個從小就自命不凡的文人，我向來認為自己有着超乎常人的文學天賦，對一個個的方塊字和拉丁字母懷有他人難以企及的敏感性，然而隨着年歲漸長，我漸漸發現自己也不過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文科生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可以引以為傲的資本。
    語文，算是班級前幾名，但也不過是普通的「好」，並沒有那種五歲寫詩十歲寫小說十五歲出書十七歲蜚聲文壇的驚世之才；英語，算是班級中上游，不能說有多好，但也不能說差，只不過是因為多看了幾部美劇電影才稍微在語感上勝人一籌；文綜，政治一般，地理湊合，歷史還行。反正比起理化生來說要好太多了。
    如果只論這幾門，我自認不輸給本年級的任何一個文科生——好吧，楊清雪那樣的學霸比不了，但如果我發揮超常甚至正常，也應該取得更好的名次，那種讓我過得比現在好太多的名次。
    事到如今，唯一制約着我的科目，裝水的木桶上面唯一的短木板——老實說吧，裝水的木桶底下的那個大洞，就是數學。
    我小時候認為自己是個不世出的文學奇才，上天派我來拯救中國文壇，除了因為我喜歡看書看小說看名著看各種書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數學實在是太差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數學就是差到讓我想死。不是誇張的修辭手法，我好幾次因為數學學不好而痛感人生不公世道艱難，甚至覺得一了百了都比學數學輕鬆大約四百五十倍。小時候我認為這是一種才能上的自然平衡，我在文學上如此天賦異稟，自然要在其他方面稍微差一點，事實證明我在文學上只比那種作文都湊不到800字的理科生好一點，數學卻比普通的文科生還要差得多。
    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小學時候工作繁忙事務纏身的父親一日抽空檢查我的學業，結果我不論算幾遍都算不出25+25是多少。他那安靜的外表下燃燒着的熊熊怒火，至今還灼燒着我腦內與數學有關的功能區塊，簡單點說就是留下了一生都抹不去的心理陰影。
    如果我的數學能達到或者至少接近班級的平均水平，那麼我現在也算得上名門高中的文科優等生了，放在國外那就是上私立大學讀文學法學之類的經營專業，畢業以後西裝革履人模狗樣地剝削窮苦大眾。然而事實是我的數學嚴重拖了我的後腿，導致我只能和邱芸這樣的才女在年級排名上忝陪末座，做了兩年的吊車尾。
    長輩們總信奉苦難，強調人要多吃苦，事實證明我不刻意去吃苦也被嚴酷的現實折磨得夠嗆，隨着這段時間補習數學下來，我的數學成績確實有一定的提升，成績排名也比以前好看了一些，但遠未達到隨意挑選優秀院校的程度。其結果就是，我每周一到周五都要抽出三個晚上，放學後擠進動彈不得的公交車，來到補習數學的地點，在牢房裏做上三個小時的數學題，再回到家完成其他科目的作業。
    繁重的學業總是能榨乾我的精力，這也讓我幾乎遺忘了我和楊清雪在這荒唐的半個月裏所經歷的一切。她說的也許是對的，就算我不想忘記她，沉重的現實也會逼着我忘記她。
    說到經歷的一切，我還沒有找到機會為那天心理諮詢時的失禮而道歉。當然了，如果那是我和她最後的獨處，那我說不定一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向她道歉了。
    懷着這樣悲傷的心情，我一腳踩在公交站台的地磚上，大口呼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夾帶一絲寒意的夜風灌進我的口鼻，讓渾渾噩噩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這裏是城西沿江的一片老舊住宅區，曾經屬於城鄉結合部，如今隨着都心圈的擴張也成了繁華的市中心區塊。我走向住宅區的入口，還未踏進那條走過無數次的背街小巷，懷中就傳來了一陣直擊心臟的震動。到底是誰把暗兜設計在左側的，真以為能擋子彈啊？
    「喂？」
    「兒子啊，你到老師那裏了嗎？」
    「我剛下公交。」
    「那還行，你回來吧，今天老師有點事情，課取消了。」
    「……早說啊。」
    要放在以前，我免不了跟老媽貧上幾句，但一天的課程加一路顛簸擁擠下來，我現在實在是累得連慨嘆世事無常命運不公的精力都沒有了。反正我已經被命運玩弄了十幾年，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不就是再擠一次晚高峰公交車麼。
    嗡嗡嗡——
    兜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因為不是在學校里，我剛才隨手把手機放在外套兜里了。
    「修遠？你打電話給我能有啥事？」
    「哈哈，別這麼防備嘛，我還能坑你不成？」
    「在我沒弄清楚你打算怎麼坑我之前，我拒絕發表任何言論。」
    「你上次是不是跟我說過，你在張老師那邊補習數學？」
    我說過嗎？想不起了。張老師也是本校的數學老師，只不過現在教的是高一還是高二，修遠會認識他我也是有點意外。
    「我剛才看到張老師了，他貌似在這邊和別人吃飯呢。我就想今天的課應該取消了，想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免得你白跑一趟。」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已經到他家門口了，所以我還是白跑了一趟。」
    「這樣啊，其實我也考慮到你白跑一趟的結果了，所以想告訴你一聲，你沿着江邊老河灘那一塊走下去，就能到地鐵三號線老河灘站，在那裏坐地鐵到你家附近轉公交車，會比堵在主幹道上快很多。」
    「謝啦。你怎麼對這附近的地形瞭如指掌呢。」
    「因為老河灘那片有幾家不錯的店，我以前也去過幾次來着。好了不打擾你了，享受你的江邊漫步吧，拜拜~」
    戚修遠這一通反常的電話令我倍覺意外。
    他到底又在圖謀什麼？
    回想起這貨幹的好事，我發覺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含着深深的套路，他時刻準備看我掉進套路時的慌亂神情並以此為樂。處理過刊那次就是他慫恿邱芸去買，餐館事件也是他邀請我們去，還有猜燈謎也是他發起的提議……
    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以修遠為鑑可以防套路。這次他又想出了什麼套路？按理說我應該反其道而行之，走到街對面反向的公交車站坐車回家，但連三樓樓長那種套路我都踩進去了，這次的套路有什麼好怕的？跟他正面干啊！小爺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又在圖謀些什麼！
    於是我穿過街邊的綠地和商鋪，走到了老河灘。
    坐落於河流交匯處的老河灘是這座城市最早的港口之一，自唐宋以降就是最繁華的港口之一，早在19世紀中葉就已經開埠，曾是「五口通商」中最早的對外開埠區和租界區之一，比上海的外灘還早了二十多年。
    作為一片綜合性的商業街區，老河灘的建築幾乎全是清末民初風格的磚石混搭式租界建築，我背着書包獨自一人走在煤油燈形狀的路燈下，眺望着不遠處高聳入雲的教堂尖頂，耳中滿是輕飄飄的爵士樂，身旁擦肩而過的都是些年輕的情侶或大學生，如果再來幾輛黃包車，就頗有些置身於諜戰大片裏的氣氛了。按照我這身打扮，再不濟也是什麼西式學塾的高材生，整天穿着西裝上學，畢業後要留洋深造的，可惜我出不了國。
    ……別說出國了，我連怎麼出這片河灘都不太清楚。
    老河灘保留了很多民國時期的老建築，新建的商鋪也受限於街道地形，似乎每條路都通向另一條路，繞來繞去都差不多。
    換句話說，我好像迷路了。
    想來也正常，不是常說都市就是鋼筋水泥的人工森林嗎？我在原始森林裏能迷路，在人工森林裏迷路也正常嘛！
    ……
    救命啊。
    回想起戚修遠的話，我是不是應該找到通往江邊的道路？只要走到了江邊，順着江岸一路走下去就能走到地鐵站，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您好，歡迎光臨，是一位嗎？」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只是個出門不帶現金的窮學生，「我想去江邊，請問該怎麼走？」
    「江邊啊。」日式料理門口的服務生收起了笑容，「沿這條路直走下去就到了。」
    「謝謝……」
    我按照服務生的指引一路走去，終於看到了黑沉沉的寬闊江面和雪白的私人遊艇。
    不少臨江的店鋪在門口鋪設了桌椅，如果在這裏吃吃喝喝一定很享受，可惜我只是個單身狗，一個人吃再好的東西也不過是狗糧罷了。
    涼爽的江風迎面吹來，動聽的歌聲傳入耳中，有種身心都得到淨化的感覺。
    動聽的歌聲……
    等下。
    不會這麼巧吧。
    但是，這個聲音確實是……
    我循着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在一家書店的櫥窗外，一個背着結他的身影正在自彈自唱。
    少女窈窕的身影被灰撲撲的衛衣所遮蔽，一頭奪目的茶色捲髮也被兜帽藏了起來，只有衛衣下那條熟悉的格子裙透露了她的身份。
    在書店昏黃而溫暖的燈光下，她壓低兜帽的帽檐，用堅強有力的聲音對着江水盡情歌唱。
    「Tearing the silence apart and visiting me/
    For the sake of our own inevitable encounter……」
    撕開寂靜前來拜訪的，是那必然為我們存在的邂逅。
    這首歌我也聽過。
    「後悔而嘆息的瞳孔中映出的你/身纏憂鬱卻依然美麗地綻放
    溶化於誰人生命之中的花朵，吶/你一定也能看到
    一定……」
    少女青澀的聲線恍若無法承載歌詞的沉重，卻與原唱蒼涼的嗓音有着鮮明的對比，唱出了青春期少女獨一無二的憂傷與感慨，可以說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感染力。
    「證明我還在堅持的結晶/靜宿於搖曳的朦朧燈火
    將色彩烙印在遙遠未來/你的眼中流露些許悲傷
    Every time you wanna see me/我靜候在初次相會的廣場
    對抗着破碎四散的命運/我綻放自己生命的光芒……」
    少女就那樣靜靜地歌唱着，歌唱着自己的命運，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間或有路過的情侶在她身前駐足，向敞開的琴盒裏投入一枚硬幣，叮噹的聲響刺痛着我的耳膜。
    「抹去昨日層疊的過錯/無論多少次也不斷絕的微光
    與過去所不同的明日/唯有你我的雙手描繪着希望
    I never say goodbye……」
    琴弦的震顫漸漸平息。
    少女抬起頭。
    她的眼中倒映着我鼓掌的身影。
    「怎麼又是你。」
    「這話應該我說。」
    「真是服了你了，這都能讓你找到？你是跟蹤狂嗎？」
    楊清雪扶着額頭，一臉不爽地看着我，就像是看一堆擺在路中間佔地方的垃圾。與她在西餐館裏那身華麗的晚禮服和濃郁的妝容相反，今天的她打扮得樸實無華，一件寬大的衛衣就遮住了所有的閃光點，還特地戴上了一副沒鏡片的黑色眼鏡框，看上去就和普通的街頭藝人無二。
    「你誤會了，我只是路過這裏，我晚上在教數學的張老師家補習，今天他有事課取消了，我就走這邊回去……」抱歉了張老師，雖然學署有規定老師不可以啵學生……不可以給學生私自開課補習，但鑑於你每天把我關在地下室里，我只好把你給賣了。
    「張老師？是那個教高一的數學老師？他住這附近嗎？」楊清雪回憶了一下，「你直接坐公交回家不行嗎，幹嘛走老河灘來？」
    「修遠說沿着河灘順流走下去就到地鐵站，現在晚高峰坐地鐵會比較快一點。」
    「……我上輩子到底犯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滅了大清國還是挖了北齊皇帝墳？怎麼走到哪你跟到哪？」楊清雪這罵人的毒舌水平有點厲害啊，居然說北齊皇帝是我祖宗，那幫人雖然也姓高，但幹得可全不是啥好事情啊喂。
    「話說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不去西餐館彈鋼琴，跑這裏來街頭賣藝了？」
    「我……我不是街頭賣藝，就是想唱唱英文歌，練練口語……」楊清雪似乎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羞，支吾着捧起結他看向一邊，「這裏不是老河灘嗎，應該挺適合唱歌的，反正我來這裏好幾次了都沒人趕我，上回書店老闆還請我進去喝咖啡，說我幫他拉了不少生意……」
    「街頭賣藝好像不合法吧？沒有城管來沒收作案工具嗎？」
    「沒有沒有，城管從來不管的，老河灘全是比我還前衛的『藝術家』，外國人也多，所以我才來這裏唱英文歌……我真是來練英語的！沒指着這個掙錢……」
    「那是當然，你要真想掙錢，肯定是西餐館那份兼職收入高一些。」
    「總、總之，來了就別走了，我請你吃點什麼吧！晚飯吃過嗎？」
    「那怎麼成，不能讓女孩子請客，還是我來吧！」
    「你這話就直男癌了，憑什麼女孩子不能請客？」
    「對不起，是我錯了，咱們AA吧。」

3-3

    最後我們坐在書店的櫥窗邊，兩人座的小桌上擺着兩杯熱咖啡和一盤三明治。這點東西肯定是沒法填飽兩個正在長身體的青少年肚子的，奈何我確實是囊中羞澀，只有先點這些慢慢吃着，不夠的話我大不了再去取錢嘛。
    「嗯，嗯，我晚上就在學校自習，晚點回家，省得白跑一趟。好，拜拜。」
    掛斷電話，我一抬頭，就對上了楊清雪嘲諷的目光。
    「幹嘛啊你，這什麼眼神。」
    「沒什麼，就是在想，平時看起來這麼老實的高弘同學，也到了會跟老媽撒謊的年齡了呢。」
    「你又不是我媽，管我這麼多呢。我總不能跟她說，你兒子正在老河灘的書店裏跟校花美少女喝着咖啡啃着三明治談笑風生指點江山吧？她還不打輛出租車過來把我丟到江里去。」
    「哼，別以為你拐着彎兒誇我我聽不出來，你啊，想要學會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還早了四百五十年呢。」
    話到這裏，按照常理我應該找點話題繼續聊，比如「你一模考得怎麼樣」、「最近複習進度如何」、「複習壓力大不大」、「英語考試那天你為什麼那麼早交卷」之類的，但我和楊清雪都是聰明人，這樣沒有營養的場面話說出來只會浪費我們所剩無幾的時間，所以我決定直奔主題。
    「清雪。」
    「喂喂喂，怎麼又這麼叫我了？」
    「那……小雪？」
    「你找抽是吧……算了算了，還是叫清雪正常點，反正你們私下裏都這麼叫……」楊清雪撓了撓臉頰，看向窗外的江水，「O-Occasionally.」
    Occasionally，偶爾。意思是讓我偶爾叫叫，別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叫對吧？好的我明白了。說着英語的清雪好可愛，我要被萌化了。
    「清雪。」
    「說話。」
    「我……我想為心理諮詢那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終於說出口了。感覺心裏一下子就輕鬆多了，難怪要去做心理諮詢，現在見效了。
    「我那天有點不冷靜，說了很多氣話……主要是我以前從來沒跟人說過自己的事情，邱芸也只是稍微知道一點……總之你千萬別在意，千萬別往心裏去，我真的沒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這點小事，我早就忘記了，虧你還記到現在。」
    楊清雪舉起咖啡杯，深棕色的拿鐵在杯中搖盪。
    「吃點東西吧，我記得你有時候晚上帶着麵包就跑路了，整天吃這種東西太傷胃。」
    「哇！我是不是在夢遊？那個楊清雪居然會說出這種關心別人的話來？」
    「我警告你別順杆爬啊，給你點顏色就開油畫店了是吧。」
    「不是開染坊麼，怎麼變油畫店了，我還打印店呢。」
    「這麼喜歡抓別人口誤，被戚修遠那傢伙帶壞了吧？好的不學淨學這些。算了算了，還剩幾分鐘，不跟你廢話了。」
    楊清雪向後坐了一下，向走來的店主點了點頭。店主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性，她微笑着看了看我和楊清雪，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火柴點燃桌上的蠟燭就離開了。總覺得這無言的笑容比說任何話都有殺傷力，我在一瞬之間就被這位見多識廣的店主定性為勾搭街頭賣藝少女的名校紈絝子弟了。
    「點蠟燭？」
    「今天是什麼日子？」
    3月29日。是什麼日子……
    「你忘了？地理課上做過試卷的。」
    「地理課……呀啊！」
    我還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書店的燈就熄滅了。
    不知所措被黑暗淹沒的瞳孔過了好一會才縮放到合適的大小，增加進光量後我勉強適應了這種黑暗的環境，只有店裏的幾點燭光微微照亮我和楊清雪的臉。
    按理說這種劇情不應該是怕黑的楊清雪尖叫着撲進我的懷裏嗎？結果尖叫的人好像是我？撲進楊清雪懷裏似乎也不錯，可惜我已經錯過了這麼做的最佳時機。回想起種樹那天清雪在樹洞裏的叫聲，說不定她現在正因為大仇得報而暗爽吧。
    窗外的路燈也漸漸黯淡下去，江岸上的景觀燈帶和摩天大樓上的廣告牌都陷入黑暗。
    燈火輝煌的都市，就這樣消失在了江聲夜色里。
    我終於想起來了。
    如果不是全市大停電的話，那就是……
    「『地球一小時』……啊。」
    「地球一小時」也稱「關燈一小時」，是一項全球性的公益活動，由世界自然基金會在2007年向全球發出倡議——呼籲全世界的個人、社區、企業和政府在每年3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 20：30至21：30期間關燈一小時，以此來激發人們保護地球的責任感，以及對氣候變化等環境問題的思考，表明對全球共同抵禦氣候變暖的支持。
    ……簡單來說，這屬於那種和我這個普通學生沒有多大關係、只存在於電視新聞報刊雜誌手機新聞里的活動。保護環境，節能減排，全球變暖，這些關鍵名詞是文理科考試最喜歡的熱門詞彙，仿佛時刻活躍在我的眼前，卻又距離我的日常生活遙不可及。
    直到今天，我才發覺，原來這樣的活動就發生在我的身邊。
    「感覺好點了嗎？」
    「……什麼好點？」
    「考完一模之後，我看你一直是這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才想到請你來這間書店平靜一下心情。」
    「……那我只能說句謝謝了。」不得不說，楊清雪真是明察秋毫。一直灼燒着我內心的這股痛苦，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你一出現在江邊時，我就注意到了你。穿着不算太配的校服，腳步急切身軀搖晃，臉上滿是陰鬱……」楊清雪的聲音在靜謐的書店裏格外清晰，「連續兩天的一模，不知讓多少像你這樣的考生夜不能寐。我何嘗不是察覺到了自己內心那股焦躁的衝動，才選擇再次來到這裏。」
    連楊清雪這樣的學霸，也會因為考試而焦躁不安？我不相信。如果這股衝動是來源於其它的地方，那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白天和夜晚。」
    「嗯？」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其它地方」是哪裏，就再次接到了楊清雪的詢問。
    「你更喜歡哪個？」
    「我……」我對楊清雪的這個問題毫無準備，或者說我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晚上吧，可以睡覺。」
    「我也喜歡夜晚。不是喜歡夜生活，而是喜歡置身於夜色的保護下，享受着黑暗的庇護，觀察着來往的眾生。」
    楊清雪的臉和上半身在燭光後搖曳，如果她能穿得更可愛一些，這應該會是令我終生難忘的一次燭光晚餐。好吧，我承認，她穿成這樣我也終生難忘。她穿什麼，我都終生難忘。
    「來到老河灘之後，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也思考了很多事。有如膠似漆的情侶牽着手走過，也有健步如飛的老人在江邊散步，還有長髮披肩的消瘦藝術家，衣冠楚楚的肥胖中年人，滿臉好奇的外國留學生，兜售禁藥的神秘小販……我在這裏見到的人和事，有些是法律所不能解釋的，心理學也只能作出分析而非裁定，只有音樂和夜晚才能促進我的思考，為我帶來似是而非的答案……」
    楊清雪閉上眼睛，完全躲進了黑夜的庇護里。
    「很多喜歡夜生活的人出沒於酒肆舞廳之間，大概也是為了沉溺於夜晚這種無窮無盡的包容與寧靜。不論怎樣的罪孽和悲傷，在蒼茫寒冷的夜空下都會溶化得一乾二淨，成為這漫漫長夜的一部分，直到破曉的曙光再度照亮這個世界。」
    「很多人倒是把夜晚的活動當做逃避日常生活呢。」
    「人都是有很多面孔的，有的面孔只能在特定的時間和場合得到釋放。」
    「比如你現在的這一面？」
    「在你看來，我現在又是用怎樣的一面在對着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跟你道個歉，沒想探討這麼玄乎的東西。」
    「說得也是，我在想什麼呢，竟然跟你說起這種話來了。」
    楊清雪笑了起來。
    「我啊，有時候會想起高二那年學農的經歷。你還記得嗎？我們在鄉間的社會實踐基地里過了兩個星期的集體生活，每天像軍訓一樣整隊上課，排隊進食堂，連過馬路還要遵守交規看紅綠燈……」
    我當然記得。男生宿舍樓正對着女生宿舍樓，區區過時的有色玻璃根本擋不住帶瞭望遠鏡的男生，那一道道熱切的目光能穿透一切障礙。
    「我有時會想起那個地方的星空。寧靜而深邃的星空，沒有城市和工業的污染，沒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千百年來都不曾變化過。
    「仰望着那樣的星空，我就會感到人類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那些我們心中無法忘卻的痛苦、無法抹去的傷痕，那些讓生命無比黯淡的罪孽和磨難，在自然的偉力面前，是不是根本不值一提呢？在命運這種無法逾越的障礙面前，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奮鬥，是不是最終都會顯得毫無意義呢？
    「人類活着的世間，一瞬之間就會改變，而自然卻是這樣亙古不變——我的的確確是懷抱着對自然的敬畏而坐在這點燭光之前的。我只需要這樣就滿足了。」
    「或許你是這樣想的，但我卻正相反。我覺得人類的偉大之處不在於那些轉瞬即逝的榮耀與功業，也不在於改造自然的成就或壯舉，而是我們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自然賜予我們的黑暗之中，反思自己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敬畏自然——我認為這才是人類存在於世的真正意義所在。」
    「『我思故我在』？」
    「自然的世界對我而言太過遙遠，我只想讓我自己的世界更加有意義。我們是幸運的人，比起那些掙扎在溫飽線上、無法受到更好教育的同齡人而言，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思考，能夠讓自己的人生更有價值、更有尊嚴，我只需要這樣就滿足了。」
    「你渴了嗎？」
    楊清雪向前坐了一點。
    「喝點咖啡，涼了就不好喝了。」
    她的眼中倒映着一點搖曳的燭火。微茫的紅光照亮了她寧靜而深邃的眼眸。
    我一直相信，一個人看到什麼東西，他的眼中就會映出什麼東西。楊清雪總是看着那片星空，所以她的眼中也是如那片星空一般的美麗。
    縱然這雙眼睛曾經看過許多殘酷的現實和不公的命運，她卻只會將那些回憶封在樹洞裏，用冰冷的護甲和尖銳的言語把自己和他人保護起來。只有在面對我這樣地位和樹洞差不多的人時，她才會從護甲的縫隙里透出一絲暖意。
    在她看來，我的眼中又映出了什麼東西呢？
    我們喝咖啡，吃東西，在那之後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燈光重新亮起。
    「走吧，我送你。」
    「同路罷了。」楊清雪並不想承認我送了她，「我坐地鐵也能到家。只不過和你方向正好相反。」
    我們走在寂靜的江邊，楊清雪放下了兜帽，任一頭長髮被風吹拂。我幫她背着結他包，還有為數不多的錢幣。
    「別看我掙得不多，跟你吃頓晚飯倒是夠了。」
    地鐵站里，楊清雪用學生卡刷卡過了檢票口，我等包過完安檢才跟上去。
    「可惜地鐵里不讓賣藝，否則在車廂里彈彈結他唱唱歌應該不錯。」我想起那些網上流傳的視頻，有不少是外國人在地鐵里賣藝的。
    「國內的地鐵還是免了吧，人實在太多，還會被人拍下來發到網上去，我可不想作為一個被地鐵擠傻的街頭藝人變成網紅。」
    楊清雪和我來到地鐵站台，去往我家方向的地鐵先一步抵達，我走進了車廂。
    「明天見。」我解下結他包遞給楊清雪。
    「明天？我不一定會來哦？」楊清雪接過包，重新戴上兜帽，再把包背起來，「你也要補習吧，還是別來找我了。」
    「那好吧。我們學校里見。」
    「嗯。學校見。」
    車門緩緩關上。
    楊清雪的身影開始後退，隨即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母親的號碼。
    「喂，媽，我回來了，快到了。晚自習就到九點半為止。做的也是數學題。今天是地球一小時，家裏熄燈了嗎？是嗎，真環保……」
    對哦。今天我是來補習數學的。
    早知道這樣，剛才應該在書店裏讓楊清雪教我幾道題才對。比起敬畏自然，我更敬畏高考，準確地說是敬畏數學。
    ***
    第二天是星期天。
    照理說我此刻應該在床上睡到九點多自然醒，被我媽叫起來吃點東西開始背書刷題，但為什麼我現在卻坐在門窗緊閉窗簾封鎖氣氛詭異的教室里呢……？
    「啊啊啊啊啊星期天也要讓人來上學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啦……照理說我此刻應該在床上睡到十一二點多自然醒，被我媽叫起來吃點東西開始看番寫小說，但為什麼我現在卻坐在教室里等着拿一模成績單！」
    邱芸的煩惱和我有着微妙的差別，都一模了你還碼字，真嫌自己成績不夠差啊。
    沒錯，今天是一模出成績的日子。一天時間就改完了卷子，老師們真的沒問題嗎？熬夜改卷子對身體不好啊，萬一哪道題改錯了我們還沒處申訴去。
    「成績已經出來了。」
    班主任征服王老師將一疊成績單砸在講台上，伸出雙手撐住台面，那神態活像一頭剛睡醒或者缺覺的獅子，一頭鬃毛亂得可以讓迷路的小鳥當做自家鳥巢鑽進去下蛋。他的背後是閃着微光的幕布，上面投影着白底黑字的表格和一個個刺眼的數字。
    「我就不一一念出來了，班長團支書你們兩個一人拿一半去發了。最高分和平均分都在上面，總體來說我們班考得還可以，在幾個文科班裏能排到中上，有成績在年級前幾名的尖子生，也有排名不盡如人意的後進生，希望大家在最後一段時間裏查漏補缺，把握住這個決定命運的機會。就這樣吧，你們先消化一下成績，待會翟老師會先來分析英語試卷……」
    大概是心靈雞湯熬得太多了，征服王說完話就走人了，把教室留給我們這群噤若寒蟬的驚弓之鳥。大概是心靈雞湯已經喝得太多了，我表情麻木大腦空空靠在椅背上，視線聚焦在屋頂吊扇上，就是扇葉底部的那三顆鉚釘組成的三角形。這個三角形是等腰三角形嗎？有對稱中心嗎？
    做着豪無意義的思考，我的視野漸漸模糊，扇葉也從一片變成了兩片，我明白這是我的雙眼開始散瞳了。一般在小說里，這種狀況只會出現在某個角色身受重傷說完遺言漸漸死亡時，如果我不集中一下視線只怕班長團支書路過我身邊時會長嘆一聲，一臉悲痛地輕輕闔上我的雙眼。
    「高弘……」
    顧聽大人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大概她是從後方走過來的。說起來我為什麼總是會散瞳呢？貌似是小學時候要配眼鏡，需要我有一段時間眼睛不能聚焦看東西，一直保持瞳孔擴散狀態，我才練成了瞳孔收放自如的技能，聽上去好像有點酷炫，其實沒什麼用，我又不是眼睛能發出激光的斯……
    「高弘你考得還可以啊？」
    「還可以！」
    我被邱芸的話驚得從椅背上彈了起來，頗有點鹹魚翻身的氣概。
    ***
    第一次模擬考試 成績單
    語文：118 班級最高：133 年級最高：137 班級平均：109 年級平均：109
    數學：96 班級最高：145 年級最高：150 班級平均：113 年級平均：112
    英語：135 班級最高：148 年級最高：148 班級平均：122 年級平均：122
    文綜：186 班級最高：235 年級最高：253 班級平均：192 年級平均：191
    總分：535 班級最高：659 年級最高：678 班級平均：536 年級平均：534
    去年本省高考分數線參考
    一本：531分 二本：450分 三本：391分
    ***
    竟然超過了一本線……之類的，我很想這麼感嘆一句，但這樣的結局我其實早就料到了。在考完最後一門文綜之後，我就估出了自己的分數。
    當時預估的分數是530分到540分，現在看來還算準確，果然在這個區間之內。
    從初中開始，我們就在生存的逼迫之下學會了一整套考試技能，從考前複習到考後估分全套流程都可謂是千錘百鍊。
    我的成績原本就只有數學拖後腿，其他幾門課並不算差，英語和語文的分數甚至可以說優秀，所在的高中又是全省最好的高中，這樣都上不了一本線，我恐怕真的只能回鄉下種地了。雖然總分還是給班級平均分拉了後腿，其他幾門課一起填補數學分差的問題也依舊存在，但比起從前已經進步不少了。如果能在最後幾天裏把數學再抓一抓，超過班級平均分也並非遙不可及。
    ……話雖如此，當初估分時，我還是嚇得茶飯不思夜不能寐，跟楊清雪說得完全一致。
    「真羨慕你啊，還有一本線……」邱芸翻着白眼靠在椅背上，一副渡劫失敗身死道消的樣子，「老夫這次竟然死於天劫，一身修為一朝喪盡，老夫死不瞑目啊！天要亡我，我便要逆天……」
    我自行屏蔽她的牢騷聲，看了看她的成績。
    ……真的有點慘。這個成績估計在班級，不，在年級都是倒數了。其他科目還不能說太差，但數學比我還低二十多分。這種成績雖然比二本高了不少，但距離一本有點遙遠。
    「聽我一句勸，這幾天還是別寫小說了。」我很想多勸幾句，但邱芸還處在大腦死機狀態，多說她也聽不進去，我只好轉過頭去看楊清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在最後一門考試——文綜時只做了30分鐘就交了卷。雖然窺探別人的成績很不禮貌，但我真的很好奇，文綜考試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什麼這麼早交卷？最後她又拿了多少分？
    「清雪……」
    程瀟同志將成績單遞到楊清雪手中。
    「謝謝。」
    楊清雪向她點頭致謝，接過成績單，看了五秒鐘，就把成績單塞進了抽屜里。
    我探索真相的計劃失敗了，但遊蕩在教室半空中的話語聲還是無法抗拒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聽說了嗎，這次班級第一不是楊清雪了。」
    「是嗎？顧聽還是程瀟？還是學委？」
    「你們還記得嗎？楊清雪在考文綜時只做了30分鐘就交卷了……」
    「有這種事？這次考試座位號是打亂的，我沒跟她分在一間考場……」
    「30分鐘能做什麼？100分都拿不了吧！」
    「這要是還有第一，我直播吃鍵盤。」
    「哎哎哎，聽見了沒？她說直播吃鍵盤……」
    「你喜歡草莓味的還是巧克力味，青軸還是紅軸，跑馬燈還是……」
    那個吃鍵盤的，祝你消化得好。唉，如果給我30分鐘，我恐怕連文綜選擇題都做不完。

3-4

    艱苦卓絕的一天分析試卷過後，晚上六點半舉行家長會，班主任和各科老師會跟家長聊聊一模總體情況，指導一下家長該怎麼幫孩子減壓之類的。程瀟同志領着其他幾個班委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下「~歡迎家長~」的藝術字，每個同學則要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名字，塞進桌板的縫隙里，方便自己家長找到孩子的座位。
    理論上來說家長是不用跟孩子一起參加家長會的，但是有的孩子回家晚，有的家長到校早，大家就會很尷尬地碰到一起，比如我這個留下來幫忙整理桌椅打掃衛生的男同學。
    「兒子啊！你還沒回家呢？」
    我爸來了。
    「嗯，我留下來幫忙做值日……」
    「這次考得怎麼樣？成績單拿來我看看！」
    我爸……父親的大嗓門讓我感到尷尬症快發作了，為了安撫他我只能把成績單掏出來。
    「考得還行嘛！看來補習有效果，接着補！」
    「……」我不想補，真的。換你一周三四天晚上在鐵窗後頭蹲上幾小時試試。
    「喲！老高啊，你也來了？」
    「老邱，到得挺早嘛！」
    邱芸的父親也到了，畢竟做了多年街坊鄰居都是好朋友，乾脆讓這倆人瞎聊去吧，邱伯伯您來得正好，幫我分擔點火力簡直nice。
    「同學~請問一下，戚修遠是坐這附近嗎？」
    「是、是的就這裏！您是戚修遠的母親吧！我叫高弘！」
    「你就是高弘啊~我經常聽修遠提起你，小伙子長得真俊，一表人才，以後又不知要禍害多少小姑娘……」
    真是什麼娘什麼孩兒，戚修遠跟他娘長得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阿姨您真是年輕漂亮，完全看不出來兒子已經十七八歲了。
    「對了，我今天給修遠帶了餅乾，你拿幾塊嘗嘗！」
    「謝謝阿姨……」
    「說到修遠……修遠他人呢？」戚母噘着嘴屈起食指和大拇指扣住下巴，這思考動作也和戚修遠完全一致，「我記得他是住校的啊？」
    「阿姨，修遠現在應該在食堂吃飯，可能要待會才來。」智商方面，估計戚修遠遺傳的是他爹吧，反正不會是這個天然呆老媽遺傳的。
    「高弘在嗎？」王老師的大嗓門從教室外傳來，「高先生您來了！不好意思啊，先借你兒子用用，待會跟您聊！」
    「好嘞！快過去，班主任叫你呢。」
    「是是是……」
    「高弘啊，你去我辦公室把家長會用的『家校師生共建和諧複習環境守則手冊』搬過來。我可是花了一晚上才整理出來的！對了，還有今天的作業，你也給留校的同學去領一份吧。」
    於是我被王老師叫去辦公室搬今天的作業，王老師自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Really？周日還要佈置作業？你是認真的嗎？你是人嗎？明天是星期一啊！
    進入歷史組辦公室後，我才發覺不光他不是人，所有老師都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範疇。看着辦公室里堆積如山的試卷，我有種進入印刷廠的錯覺。
    「哪個班的？」
    「王老師班……」
    「在那邊，自己去找吧。」
    我被指引到辦公室的一角。這裏全是各種試卷，我只好按照一疊疊試卷中間夾着的紙條來尋找本班級今天的作業。抬頭看看身邊一人多高的試卷，我總覺得這些試卷倒下來能完全把我活埋了。
    「……王老師您請。」
    「哼。」
    一聲極具穿透力的「哼」之後，我從兩疊試卷的縫隙中發現了王老師的身影。
    他邁開步子走進辦公室大門，如同一隻巡視自己領地的雄獅。他是不是沒吃午飯啊，總覺得今天氣勢有點弱。
    王老師身後跟着一個大叔。跟年輕氣盛的王老師比起來，這位大叔看上去就是街頭巷尾所處可見的中年男子，鬢生白髮容貌蒼老，還有幾分彎腰駝背，簡直就是會走路會說話活生生的中年危機。
    「王老師您坐，坐。」
    「你也坐吧。今天找你來，主要還是聊聊你女兒的事情。」
    「清雪……」
    中年人嘆了口氣，拉了把椅子坐在王老師對面。等下，他說什麼？清雪？
    「她最近還好嗎？」
    「她好不好，你做爹的不比我清楚？」
    「現在我說的話她幾乎一點都不聽了，平時也經常不在家……」
    「那，她準備出國的事情，你總知道吧？」
    「知道……清雪這孩子，從小主意就大，一旦自己做了決定，別人說什麼都不聽。從小到大，我都支持她的決定，而她的決定也幾乎都是對的……」
    「有你這樣開明的父親，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福氣。」王老師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這是她一模的成績，其他幾門都是班級第一，英語還是年級第一，只有文綜考了150分。她的文綜應該至少在220分以上，如果不是這一門拉低了總分，985、211的名校隨她挑選，甚至北大清華都很有可能。」
    「我明白，我明白，唉……」
    「但是她只考了30分鐘就交了卷，你知道她去幹什麼了嗎？」
    「我知道，她是去參加一個外國大學招生會的筆試了，她跟您請過假嗎？」
    「請過，我也事先跟監考老師打過招呼，雖然像她這樣的尖子生，做什麼事情學校里都是支持的，但我還是想問一句，她真的下定決心了嗎？決定出國？」
    出國？
    我的雙手一陣麻痹。
    脖子在止不住地顫抖着。
    出國？
    「清雪」、「出國」？
    「唉，我實在是勸不住她，她也有她的道理……這條路的確很艱苦，就算對她來說也太艱苦了一點，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不是我們家長幫她做出的決定，而是她自己決定的未來。就憑這一點，我敢說如今的孩子裏，沒有幾個能像她一樣有能力、有信心、有膽識去決定自己未來的……」
    「既然這樣，我也沒什麼可以說的。世界名校肯定是比一般的國內名校好的，接受國外的高等教育對她來說應該也是件好事。楊清雪這孩子……」
    啪！
    王老師打開眼鏡盒，取下眼鏡，用眼鏡布擦了擦鏡片。
    「從當她老師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她絕不會是個普通人……我們這些當老師的，一輩子教出來的學生很多，尤其是在這種高中當老師，每一屆能上名校的都有不少，但能夠成為『人才』甚至『人傑』的，一輩子能出一個就很了不起啦！別的學生我不會妄下定論，但楊清雪，這孩子以後的成就只會遠遠超過你我。」
    「王老師您這麼看得起清雪，我替她謝謝您——」
    「別謝我，我當初答應過你會竭盡全力把你女兒教好，不是為了你，更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你女兒。這一點你一定要給我記牢了。」
    「是、是，一定，一定……」
    王老師揮了揮手，中年人離開了辦公室。
    「看夠了沒？」
    「……抱歉。」我捧着作業從作業山後走了出來。
    「你沒什麼要向我道歉的過錯。本來我沒想叫上你，不過既然聽了就聽了吧。」
    王老師朝我攏了攏手掌，我坐到了中年人的座位上。
    「你這次的一模考得還不錯，老實說我沒想到你能考出這樣的成績。看來和楊清雪混在一起還是有點好處的。」
    「老師……」我想說這跟清雪真沒啥關係，完全是我有在補習數學啊。
    「別說了，你們幾個之間的事我都懂。誰還沒年輕過嘛！我高中時候班上可沒她這麼可愛的女生。」
    「老師……」我對你高中時候的感情經歷真的沒興趣啊。
    「自從清雪跟你們做了朋友之後，我發現她比以前開朗了不少，這還要多虧了你們吶。不過我的建議是，到此為止就可以了，再繼續也只會傷了你自己。」
    王老師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肅。以前您老人家跟戚修遠在辦公室聯機打《歐羅巴風雲》五十萬大軍被修遠包了餃子時可不是這種表情啊。
    「老師我是過來人，見得多了，什麼樣的男生女生我沒見過？楊清雪這樣的女孩，你實在是一點戲都沒有。早點斷了念想，早點專心複習，上了大學以後還愁沒女朋友？」
    砰！
    砰！！！
    王老師拍了拍我的胳膊以資鼓勵，差點沒把我骨頭拍碎了。
    「走吧！早點回去，跟你爹再聊聊，不想聊的話就回家吧。」
    「老師……」
    我終於抓住了提問的機會。
    「您……認識楊清雪的父親嗎？」
    如果不認識的話，一個班主任沒理由對班上尖子生的家長態度這麼差。可如果認識的話，這幅呼來喝去的樣子也太過分了點吧？難道說互相認識但關係不好？
    「……算是吧。」
    王老師沒有否認我的話，長嘆了一聲。
    「我以前上大學時就認識他，當時他還是……好像是這個區的區長來着。」
    「區長！」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城管欺負小販，那個年邁的小販跪在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面前，我一下子火就起來了，衝上去給那傢伙來了一下……」
    「來了一下！」
    「還好沒出什麼事，我被隨從給按住了，記得當時好像還嚷嚷着什麼『無恥狗官』、『欺壓百姓』之類的話，現在想起來真是年輕氣盛啊！哈哈哈！」
    「年輕氣盛！」不不不我覺得這已經不是年輕氣盛了這是智障啊。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小販是違規佔道的無證攤販，城管也沒有暴力執法，小販是主動給他跪下的，他還想把小販拉起來……」王老師搖了搖頭，「不過後來他給雙規落馬了，好像是受賄什麼的。」
    「落馬！」
    落馬……
    難怪那天清雪會說那樣的話。
    「我是罪人的女兒……」
    她的父親……是罪人？
    「再後來我當了老師，第一次家長會上居然又見到了他，真是造化弄人啊……好了不說了！這些話你可別外傳啊！」王老師又拍了拍我的胳膊，「去吧！不用為了高考煩心，只要從這所高中畢業，你就是全國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我捧着作業神情恍惚地回到教室，放下東西背起書包走出教室，對想要說些什麼的父親視若無睹，滿腦子都是尚未消化的龐大信息量。
    楊清雪要出國？
    楊清雪「真的」要出國？
    楊清雪的父親是落馬官員？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呀！
    我是活在什麼製作粗劣劇情爛俗的本世紀初青春偶像劇里嗎？不對不對，這種偶像劇一般都是男主比較帥女主才是主角……那就把我和楊清雪的性別換一下，修遠不用換？別啊，我要是女生，那樣的話，那樣的話，我肯定會變成同時喜歡上修遠和清雪的，怎麼看都是非常過分的女孩子啊……
    「清雪——」
    「別這麼叫我！」
    還沒等我白學個夠，前方映入眼帘的景象就已經令我手足無措了起來。
    剛才那個中年大叔——清雪的父親，此刻正在教室外走廊的轉角處，承受着女兒傾瀉而出的怒火。
    「我不想見到你。為什麼不在家好好呆着？為什麼要來這裏？」
    「對不起，女兒，是我丟了你的臉——」
    「丟臉？你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會在乎你丟不丟我的臉？」
    楊清雪的聲音因為憤怒和羞愧而劇烈顫抖着，幾乎要破音了。
    「你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有臉可以丟？」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欠你太多……」
    「不，你不欠我什麼，是我欠你！如果沒有我這個女兒，你現在估計一帆風順得很吧！都是我欠你的，我才是那個不該活着的人——」
    「別，別說了，別說了……」
    中年人掩面啜泣着。
    「別說了……別說了……」
    「……好，你不走，我走。」
    楊清雪轉身離去。
    「清雪！」
    或許這時候不是適合我登場的時機。或許我從一開始就對楊清雪一無所知。或許我從來都沒有站在她的身邊過。或許有些事情我從來都不曾見過更不曾感受過。或許我和她之間長久的交往已經積累了無法回首的錯誤。或許我終將無法追上她的腳步，最後落得一敗塗地的悲慘下場。
    但是現在，我只想聽從我的內心。
    追上那個離去的女孩。
    我們活在脆弱的日常之中，脆弱到只要一點變量就會萬劫不復。
    我們的人生就像是高高壘起的紙牌之屋，高到只要抽走一張牌就會分崩離析。
    楊清雪說得對，在自然那種程度的偉力面前，我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但只要積少成多，總能改變什麼。
    楊清雪說得對，在命運那種程度的敵人面前，努力不一定會獲得我想要的結果。但若是放棄的話，就什麼也沒有了。
    最重要的是——
    「我絕對不允許，有女孩子在我面前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有病吧，我才沒哭。」
    楊清雪回過頭來。
    夜色籠罩的教學樓樓梯上，楊清雪的眼角分明閃爍着一點晶瑩。
    「……這麼說，你都知道了？」
    「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算了，只是遲早的事情而已。」
    與我並肩走下樓梯，楊清雪偷偷抹去眼角的濕潤。
    「我的……父親。他……他曾經是一個好人。也許他現在也是個好人，但在當時，他的性格被政敵所利用，收到了一封blackmail——就是勒索信。」
    「勒索信！」我一定活在電視劇的世界裏。還是美劇。不對，如果是美劇楊清雪這種白富美拉拉隊長肯定是橄欖球隊隊長之類的女朋友，這電視劇能拍四五季，從頭到尾估計就沒我什麼事了，雖然現在也沒我什麼事。
    「信里說，如果不滿足那些人的條件，他的女兒就會被綁架。」
    「那你……後來被綁架了嗎？」
    「運氣不錯，那些人的行為最終停留在威脅上，否則你現在就只能在公墓里跟我聊天了，我可不會在墳頭裝wifi，你們愛來不來。」
    楊清雪的笑話果然和她的笑點一樣詭異，我實在笑不出來。
    「最後父親妥協了，他也因為匿名舉報而被雙規，以受賄的罪名進了監獄。所以我才會那樣對你說……我確實是罪人的女兒，不論這罪孽是從何而來、因何而生。」
    楊清雪走出校門，避開一對走進校園的母女。
    「我的母親……她在我小時候就去世了。我們曾經是幸福而平凡的一家，住在那種機關大院裏，我和同齡人一起做遊戲，也坐在窗邊被母親逼着學鋼琴。母親的鋼琴彈得真的很好，這麼多年來我見過很多鋼琴家，但在我的回憶里，母親的雙手永遠是最美的……」
    提到自己的母親，楊清雪回憶着自己度過的美妙時光，雖然短暫但無比美好。
    「母親臨走前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以後不論遇到什麼，都絕對不能說謊，一定要說真話、做真事。她還說，楊家的家訓自古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果我這一生都能堅守這樣的信念去度過，那麼我一定不會是個愧對自己、愧對世界的人……」
    望着河邊推着嬰兒車的年輕母親、與丈夫一起領着孩子散步的平凡母親，楊清雪通紅的眼眶中閃着淚光。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守着與母親的承諾，不論是父親進了監獄、友人棄我而去，還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而從IB班轉到普通班，亦或是在打工兼職時嘗盡屈辱，我始終不曾說過一句假話，更沒有改變過自己的志向。我始終是母親床前那個痛哭流涕的小女孩，儘管孤身一人、儘管頭破血流，卻從來不曾改變。我的父親是因為我才含冤入獄，我無意為他翻案或伸冤，但這樣的經歷只是堅定了我出國研讀法學的信念……好了！」
    小橋的行人路上，楊清雪向我轉過頭。
    「到你了。」
    「到——什麼？」
    「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講了。」
    「這又不是憶苦思甜比慘大會中國故事王，有必要這樣嗎？」
    「我說了半天卻得不到對等的信息，豈不是太虧了？」
    「這……這也算是你的真心話吧。」
    我就權當是了，我想想，我有什麼能說的悲慘故事……
    「我的故事你在心理諮詢那天也聽過了，我從小生在一個傳統的父權家庭，稍有不慎就會招來父親的怒火和責罰，後來父親忙於外出經商，母親也全職上班，就把我送進了寄宿學校。那種寄宿學校和集中營沒什麼區別，一輛輛大巴車把小學生從全市各地拉到荒郊野嶺的校區內，每天清晨起床，晚上強制晚自習，食物從來沒讓我吃飽過。」
    「聽上去我的童年比你要美好一點。」
    「我至今還記得小學時候，因為地板上有一片紙屑，班主任就讓全班列隊，一個一個地走過這片紙屑所在的地方，沒人承認丟了紙屑就一直走下去……還有管理生活的老師，把沒睡着的學生從床上拖下來，拉到宿舍外蹲馬步，她們就用那種鐵絲做的晾衣架抽打學生的手臂。必須是手臂而不是手心，因為穿上衣服能遮擋住手臂上的一道道傷痕……」
    「真是恐怖，幸好我從來沒住校過。」
    「那是一所小初高一貫制的學校，為了逃離那座集中營，我考進了離家很近的初中，也就是在那裏和邱芸認識的……起初我以為每天能回家是件好事，直到我發現在學校里我要面對用言語和體罰折磨學生的教室，在家裏要面對父母因為我的成績而無休止的爭吵。我曾經也是個有夢想的人，我想要寫出改變世界的小說，我相信着文字的力量，相信人們內心的希望……」
    「那你現在還相信嗎？」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之後，除了作文之外我幾乎再也沒寫過東西。」
    如果說小學是一座集中營，那麼初中就是監獄。三年時間，我都在班主任的白色恐怖下掙扎着求生，雖然在她的管教下我的成績得以考進最好的高中，但她對我做的事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上了高中以後總該翻身了吧？」
    「不，我甚至時常懷疑當初報考這所高中的決定是否正確。在這所全是學霸的高中里，我幾乎是成績最差的學生，我還有數學這種拖後腿的弱科存在，成績越差越學不進去，幾乎成了無解的死循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父親至少從監獄裏出來了，我的父親還活在他給自己鑄造的監牢裏……」
    楊清雪或許也從我的神情里看出了真正的悲傷，終於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我們就這樣走向公交車站，直到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前。
    「那我走了。」
    「今天你爹沒開豪車來接你？」
    「什麼豪車，是他單位的車，他有時候會拿來接我而已。當年的一個朋友看他出獄後一蹶不振，就讓他掛靠在自己單位下做個看門的……」
    我和楊清雪走向各自的公交車站。隔着一條雙車道的狹窄馬路，我們站在站台上靜靜對視着，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楊清雪等待的公交車緩緩駛來。
    楊清雪向我揮了揮手。
    她的身影被公交車所吞沒。
    公交車緩緩駛離，她已經不在原地，去往了與我相反的方向。
    我回到家，打開家門。母親照例在外應酬，我隨便熱了點飯菜吃了幾口，回到房間坐下，打開枱燈，提起筆，做起題目。
    我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做着題目，忘記了時間。
    直到家門被猛地推開，防盜門撞回門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父親的腳步聲從我的身後逼近。
    那張寫着我名字的紙條，被甩在我的面前。
    「你，來我房間。」
    我放下筆，推開了椅子。
    對不起，清雪。
    你向我說了實話，我卻沒有講完自己的故事。
    這才是我想告訴你的，真正的故事。

第四章

4-1

    一模之後，生活又回歸了正軌。
    還記得那個很酷炫的叫法嗎？「芽月」，在草木發芽萬物生長的春天裏，校園裏的早櫻靜靜綻放，無盡的蒼白籠罩在我的頭頂，這場景說美是很美，說慘也挺慘的。無盡的書山卷海再次君臨每個學生的桌面和腳邊的過道，教室里迴蕩着老師被腰間擴音器放大的刺耳話語聲，有氣無力的仲春陽光無盡地烹煮着我的腦袋和靈魂，讓人在無盡的題目中發出無盡的祈禱：這樣看不到盡頭的日常究竟要何時才會終結呢？
    答案很簡單，距離高考只剩六十多天了。
    我曾經以為，高三的時光就會在這樣無止境的日常里慢慢終結，直到我在那個傍晚選擇向楊清雪告白，我無止境的日常里就多了楊清雪這樣一道冰冷而華麗的身影。我追尋着那個身影，直到這一天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和楊清雪的命運。
    愚人節剛過，我不用再提防邱芸和戚修遠給我準備的惡作劇，因此在踏進校園時心情竟然有幾分難得的愉悅。正對着校門的花壇前，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着正楷紅字，說的無非就是些某某大學來禮堂開講座之類的內容，我對此已經熟視無睹，除非是學校規定必須去，否則我真的不想跑去聽幾個小時的廢話。
    ……不對，有哪裏不對勁。
    我在屏幕前停下腳步，重新等待滾動字幕從屏幕的邊緣冒出來。
    「4月2日……美國……公爵大學……將來到我校……召開招生會。」
    招生會。
    這就是楊清雪寧肯放棄一門考試成績，也要堅持參加筆試的招生會。
    家長會的那個夜晚之後，我和楊清雪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查閱了很多資料，明白了去國外學習法學的艱難與爭議，也理解了楊清雪的想法。
    她的父親含冤入獄，她想要前往海外學習法學。法律體系的完善健全、司法公正與依法斷案，或許要解決這些問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她願意在這條路上邁出步伐，又有誰能阻止她呢？
    「公爵大學啊……」
    我的耳邊不合時宜地傳來了某個悠閒的嗓音。
    「這所學校可是號稱美國南部最好的學校，商學院、法學院和醫學院都是全美頂尖，為什麼這樣的學校要跑到我們學校來開招生會呢？」
    「因為和武大有合作吧……」我隨口接了句，「公爵和武大在國內辦了個分校，我們這裏又堪稱武大第一生源高中。聽說這是公爵第一次在國內高中直接開招生會，很多外地考生前兩天都跑來參加筆試。」
    「咦？你怎麼了解得這麼清楚？」戚修遠故意把「咦」拖得很長，「我以為你對出國什麼的不感興趣呢~？」
    「確實不感興趣啊，可是這次招生會聲勢這麼浩大，想不知道都難。」我今天實在沒心情踩修遠的套路，「而且上次一模考綜合那天下午就是筆試，很多學生都提前交卷或者根本沒考吧。」
    「比如清雪？」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穿過空曠的厚德廣場，紅彤彤的「華」字雕像屹立在晨曦中。
    呼吸着郊外的新鮮空氣，聆聽着幽遠的鳥鳴聲，我回憶起了王老師的話。
    「修遠。」
    「嗯？」
    「從這所學校畢業，我們就是最優秀的學生嗎？」
    「哪怕你要和那種一本率98%、99%的學校比，我都會毫不猶疑地回答你，我們就是最優秀的。」
    戚修遠貪婪地呼吸着城區內無法奢望的清冽空氣。
    「比起高考之後一紙錄取通知書帶來的虛無和迷惘，我更想從人生僅有的高中三年裏學到更有意義的東西，這就是這所高中最讓我滿意，也最讓我為之驕傲的地方。如果日後有一天別人問起我的母校，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那就是我的高中……」
    走進教室，邱芸照例哭喪着臉坐在位置上補作業背書，令我眼前一亮的是楊清雪。
    許久不見的西裝校服在她身上顯得一塵不染，利落合體的西服和襯衫看不到一絲褶皺，領口的領結都被洗得煥然一新。
    楊清雪筆直坐在窗邊，低頭翻閱着一疊紙。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全部是她為了下午的面試而準備的資料。
    我自知不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打擾她，只是坐在位置上複習自己的題目。
    「高弘！修遠！你們兩個中午有點活要干！」
    程瀟同志捧着一疊東西風風火火闖進教室。
    「顧聽，跟我來把這些宣傳冊發一下！高弘修遠，中午跟我去中山廳幫忙佈置招生會！」
    「佈置招生會？」修遠零秒反應加叫苦不迭，「有沒有搞錯哦，讓高三學生去幫忙，學生會和團委是傻的嗎？」
    「別提了，人手根本不夠用！要接待外校的來賓和考生，要在校園內張貼引導標識，還要佈置招生會會場，簡直忙瘋了好嗎！我們團委每個人都有任務，至少拉兩個班上的同學來幫忙，你們兩個整天躲在教室後頭看美女，到了你們交稅的時候了！」
    「也就是說，忙得連貓咪的爪子都要借來用對吧！」邱芸在這種時候冒出來總結了一句，乖乖做你的數學卷子去！
    「不要啊！」修遠抱頭哀嚎，「從小就體弱多病的我，無法勝任這般神聖而高貴的職責——」
    「別被他騙了，這孫子身體好得很。」我實力賣隊友，叫你整天給我下套，想不到你小子也有今天啊，「每天餅乾啃啃學妹泡泡逍遙得很。」
    「高弘！你給我等着，此仇不報非君子！」
    「來啊來啊，我看你怎麼報仇~」
    午休時間，我叼着麵包片來到了中山廳。學校的大禮堂以中山命名，很多重大活動和儀式都會在中山廳舉行，話劇社每年還會在這裏上演年度大戲。
    今天的中山廳被紅藍兩色的幕布所籠罩，紅色代表合作辦學的中方院校，藍色則代表了遠渡重洋來到這裏的公爵大學。有西裝革履的成年人在四處走動，也有衣着隨意戴着訪客胸牌的老……外國友人四處亂瞧，看到點什麼都會嘖嘖稱奇。當然了，在這些人之下才是我們這幫幹活的學生。
    「修遠，高弘，你們去外頭把桌椅搬進來，會有人幫你們接力搬上舞台的。要抓緊了，馬上要調試音響——」
    「唉，且慢。」一同過來幫忙的顧聽大人突然制止了程瀟同志，「高弘君之英語，我班可稱翹楚，不知程瀟你可有異議？」
    「哎呀顧聽我現在沒空聽你扯這些有話快說！再說了不是有楊清雪英語比他好麼！」
    「吾有個提議，不若讓高弘去為這些西洋客人領路，也算人盡其才。」
    「這個主意不錯……那就這麼辦吧！」
    程瀟同志下決定也是雷厲風行當機立斷，瞬間扯下自己的團委袖章掛在我的校服上。別啊，這料子很貴的。
    「高弘你去外頭接待到處亂跑的老外，有什麼問題就直接回答，把這幫洋大人給姐伺候好嘍！修遠你跟我搬桌子！」
    「哈？」戚修遠的表情讓人很想往他張開的嘴裏塞點什麼，比如燈泡之類的。
    正好門口有個東張西望的白鬍子老頭，我就跑過去看看能不能幫點什麼，再怎麼說領着人家看校園也比搬桌子輕鬆點，說不定這老頭還是什麼校長教授之類的厲害人物，我無意間的一點幫助就能給楊清雪大大降低面試難度也說不定，劇本不都是這麼寫的麼。
    不過這個劇本好像有漏洞，一般校長不都是身邊圍着一堆隨從嗎？那就改成久負盛名性情孤僻的國寶級老教授好了。一般這種隱藏角色都比校長什麼的厲害，校長還總是唱反調的那個角色。
    「Excuse me, sir, is there anything I could help？」
    「HAHA！」白鬍子老頭對我做了個鬼臉，「我會說中文！一點！跟我，說中文，OK！」
    「OK，OK……」這倒是省事了，我也不敢保證我一個高中生真能當什麼翻譯，「您想去哪裏？我為您領路吧？」
    「領路？帶路？OK，OK，好！可以，沒問題。」白鬍子老……老先生眉開眼笑，「隨便，隨便走走，走走。」
    隨便走走，那我就陪你走走吧。
    校史館，電子閱覽室，心理港灣，圖書館，閱覽室，還有平時不開門的教師閱覽室……很多我根本沒進去過的地方，憑藉這個會走路的外國門禁卡都能進去瞧瞧。老先生對電腦設備之類的先進教學器材似乎不感興趣，而是對校史和藏書比較好奇，看了不少東西。
    「老先生，請問您是公爵大學的教授嗎？」
    「教授？Professor？Yes，我，教授。」白鬍子老先生拍了拍胸脯，明明才四月份這幫老外個個都穿着短袖，真是不怕冷啊，「我，China，first time，第一次來。」
    「冒昧問一句，您是教什麼……」
    「我教發綠。老。」
    我仔細想了五秒鐘，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法律」、「law」。
    「哇！真巧，我有個同學就想去貴校學習法學，她還通過了這次招生會的筆試。」我這麼果斷把某人賣了真的沒關係麼，應該不是壞事……吧？話說這老頭能聽懂我說什麼嗎？
    「好，好！期待，期待見到她，在下午。」
    加油，清雪同學，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事實證明，我這個人的預言總是比較不準的，前腳剛立了這麼個「只能幫你到這裏」的flag，後腳回到教室就差點跟楊清雪撞個滿懷。
    「哇！小心——」
    我話還沒說完，在我面前生生駐足的楊清雪就一把推開我，沖向了走廊的盡頭。
    「……她什麼毛病？」我沒有像動畫裏那樣在拐角處和美少女撞個滿懷看到內褲，卻非常悲慘地被美少女推到了牆上。
    「我不知道啊？」邱芸也是一頭霧水，「她剛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就跑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出了什麼事情……」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又把頭探出了教室門外。
    好在楊清雪沒有一口氣衝下樓梯，只是站在無人的拐角處一邊繞着圈子來回踱步一邊捂着手機打電話。我從來沒見她這麼慌亂過。
    「沒事吧，清雪？」
    「……沒事。」
    面對我的疑問，楊清雪和往日一樣板着一張臉，只是躲閃的目光讓我感到了一絲不妙。
    這一絲不妙的預感很快就成了現實。
    下午第二節課，翟老師正在嘗試把投影儀的幕布收上去，楊清雪突然從衣兜里掏出了手機。
    ……掏出手機？
    我和翟老師同時用見鬼了的目光注視着楊清雪。學校明文規定不允許帶手機，雖然大多數人都會把手機藏起來用，但從沒見過有人囂張到上課時候公然掏出來用。
    楊清雪無視半個班級的目光，按下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在耳邊。
    「……楊清雪，出了什麼事嗎？」翟老師很快就和我一樣感到了有點不妙。
    「……」
    楊清雪捂着話筒，低下頭去。
    精心梳理的茶色長髮垂在身前，讓我看不清她的側臉。
    一秒。兩秒。
    十秒鐘過去了，她重新舉起了手機。
    「我馬上到。」
    她掛斷電話，撐着桌面站了起來。
    「楊清雪！家裏出事了嗎？」
    「抱歉翟老師，父親突然病倒了。我請個假。」
    楊清雪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從我身後跑過。
    「唉？清雪！清雪？」
    清雪從後門跑出教室，翟老師急忙從前門去堵住清雪，走廊里傳來她急促的話語聲。
    「等下，清雪，錢帶夠了嗎？我這裏有點現金，你先拿着，有什麼事情隨時聯繫我和王老師！」
    「……謝謝老師。」
    清晰的腳步聲響徹在寧靜的教學樓里。
    我和邱芸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憂慮。
    英語課結束，最後兩節課是自習和活動，實際上就是學校讓高三學生去圍觀招生會的。我和邱芸修遠一起走進中山廳，等待着清雪的消息。
    我們等啊等，等到燈光亮起，嘉賓入座，主持人致辭，面試開始，還是沒有清雪的消息。
    「王老師！」
    我叫住了從門外路過的征服王。
    「王老師，有清雪的消息嗎？」
    「……她父親突發急病，倒在家裏了。聽說他前兩天就覺得有點不舒服，今天就請假在家想休息一下，沒想到突然病倒了。要不是清雪中午打電話發現沒人接，恐怕現在已經——」
    「我不想聽這些！」
    王老師和我都被我的話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清雪現在在哪裏？面試已經開始了，她再不來就趕不上了！」
    「她恐怕來不了了。」
    王老師摘下眼鏡，閉上了眼睛。
    「剛跟她通過電話，病情很急，必須現在動手術，家屬要簽字。等手續辦完，招生會也該結束了，所以她剛才讓我轉告你們，不用等她——」
    「不可以！」
    邱芸從中山廳里跑了出來。
    「這是她放棄了考試和複習時間才換來的機會，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王老師，把電話給我，我們來勸她！」修遠也緊隨其後。
    「我理解你們，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王老師拿出手機按下鎖屏鍵。
    「招生會還有一個小時結束，清雪的父親在隔壁區的市第一醫院，路上全是堵車的主幹道，就算她現在過來也——」
    「還有辦法的！」
    我雙手抱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還有辦法，不能放棄，一定還有辦法，要冷靜，思考，思考！」
    「我們可以在這裏拖住面試的考官！」修遠按着胸口，「只要……我和邱芸在這裏拖住他們！如果我在場的話，就算公爵的人也會聽我們把話說完的！邱芸又有這麼優秀的口才，我們一定可以堅持到清雪回來！」
    「可是她已經放棄了……」王老師閉着眼睛連連搖頭，「電話也打不通了，現在打車趕過去，來回也不止一個小時——」
    「讓我去！」
    我一掌拍在牆壁上，就像王老師常做的那樣。
    「在這種時候開車上中山東路就是添堵！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我熟悉從這裏到第一醫院的每一條小道，讓我騎自行車去，保證能及時趕回來！」
    「自行車後座禁止帶人……唔！」修遠的吐槽挨了邱芸一擊腹擊拳。
    「王老師，請把您的自行車借給我！」
    「我的……『布西發拉斯』？」
    「拜託了！我一定把清雪帶會來！」
    我是怎麼了？胸口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脊背上有電流從後腦勺一直鑽到腳底。脖子，手指，肘關節——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抖。
    「請交給我吧！」
    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我到底在想什麼？我真的做好了這樣的覺悟嗎——用我的衝刺速度，去決定楊清雪的前途和命運？
    「……好吧。」
    王老師睜開了眼睛。
    「就停在行政樓底下的老地方，你出門左轉就能看到，大紅色的那輛山地車。」
    「等我一下！」
    我奪過王老師手裏的鑰匙，轉身衝進了中山廳。
    「高弘！高弘！你幹嘛！」
    「等等我們！」
    邱芸和修遠的話語聲從身後傳來。
    我沒有等他們，推開排在前面的學生，一個箭步跨上了舞台。
    我喘了一口氣。
    我的背後是幾乎坐滿的禮堂看台，我的身前是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和老年人。
    身負來自前後的無數道目光，我能搞到自己的雙腿在顫抖。脖子，手指，肘關節——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抖。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Oh！Boy，是你。」
    中午見過的那個老人家對我一眨眼。
    「喘口氣，calm down。」
    在老人鼓勵的眼神下，我深吸一口氣，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站在遠方的楊清雪。
    她需要我。
    就算是我……也有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是我……就算是從來都只能追尋着她前進背影的我，也有被需要的一天。
    至少此刻，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4-2

    「OK？面試，要排隊。」老人家對我一攤手，示意我回到隊列後面去。
    「我請求各位老師、各位領導延長此次面試的時間。」
    「……」
    我鼓起勇氣望了一眼愣在座位里的校領導和面生的領導同志，只好再重複一遍：「我請求各位老師、各位領導延長此次面試的時間。」
    「……」
    中國人和外國人你看我我看你，估計都以為這是對方派來的人，最後還是多少對我有印象的學校校長皺起了眉頭：「你是高三幾班的來着？不要在這裏胡鬧，快下去，你班主任是——」
    「校長先生，請聽我說！我們班的——」
    「是這樣的。」戚修遠站到了我的身邊，「我們班的楊清雪同學通過了招生會筆試，原本預定今天參加面試，可是她父親突發急病住院了，她現在在醫院裏陪着父親。」
    「戚修遠！」教務主任氣得臉都變形了，「不要……不要在這裏胡鬧，這是嚴肅的面試場合，底下這麼多記——」
    記者。
    他自覺失言，在其他領導的注視下悻悻然閉上了嘴。
    「希望各位領導能理解並通融一下，這實在是突發情況，事出突然，誰都沒想到。」邱芸也走到我的身邊。「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們請各位領導稍微延長一下此次面試的時間，我們保證清雪她會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參加面試。楊清雪同學是我們學校高三最優秀的學生之一，筆試也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績通過的，真心希望貴校不要錯過這樣的人才。」
    翻譯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坐在中間的老外，估計這個老外是管事的。他跟其他幾個老外竊竊私語起來，隨即義正詞嚴地說了一串又急又快的英語，我只聽了個大概。
    「Williams先生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因為一個學生的遲到而特地延長時間，雖然她的情況令人同情，可若是開了隨意延長面試的先例，以後這樣的情況就會越來越多……」
    該死的程序正義和判例法！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過美國佬和英美法系。
    「不！我不這麼認為。」
    想不到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那個白鬍子老人家。
    「我認為這個年輕人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不應該放過任何一個人才。」這老頭普通話說得好溜！原來你之前都是裝的啊，「既然她已經通過了筆試，在沒有違反規定的前提下，我們就沒有權利去拒絕她參加面試，至少應該給她這個機會。」
    「……」
    看來這個老先生的話很頂用，管事的老外聽過翻譯後皺着眉頭點了點頭。
    「Thank you！Thank you sir, we appreciate your kindness and understanding……」我對着老頭一通亂夸，啥詞兒都冒出來了。
    「去吧，go and get her！」老人家對我一拍手掌。
    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跑向了大門。
    在一群破銅爛鐵的最中央，那輛高貴而驕傲的王者坐騎——「布西發拉斯」在等待着我。
    鑰匙，鎖孔，踏板，還有校門口保安的喝令聲。
    「我的愛馬可是很兇暴的！」競速的本能在我沸騰的血液里奔走，一切紅燈都視若無物，我就這樣做着違背了人生一切信條和準則的事情，直到騎着自行車抵達第一醫院的住院部樓下，我的腦袋裏都保持着一片空白的狀態。
    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剛才說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一幫這輩子都見不到第二回的領導面前說了些什麼？
    剛才那個紅燈好危險啊！差點被撞飛了，還是主馬路安全，路上全是堵着的車，一點都不危險……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後怕的時候！得趕快找到楊清雪！
    根據王老師給的信息，我搭乘電梯來到住院大樓22層心血管病房。
    我在護士站附近轉了一圈，終於在走廊拐角的窗前發現了楊清雪。
    她和往日一樣，面無表情倚在窗邊，俯瞰着這座灰濛濛的都市。
    「你來了。」
    楊清雪和往日一樣，看都不用看我一眼，仿佛早就知道我會來。
    「沒時間解釋了快上車！」
    我走上前去，抓住了楊清雪的手腕。
    「放手吧。」楊清雪把頭貼在玻璃上，「已經太晚了。」
    「還來得及！只要我們現在出發！」
    「太晚了……現在做什麼都已經太晚了。」
    「楊清雪！你給我冷靜點！」我抓住她的肩膀，「你不是說過，我碰你一下你就要宰了我嗎！快動手啊！」
    「需要冷靜的人是你。」
    楊清雪轉過頭來，眼中只有死一般的平靜。
    「至於我，我短暫的人生里從未像現在這樣冷靜過。」
    「清雪……」
    「高弘，你知道嗎？人們有句話叫做『煙霧和笨蛋都喜歡高處』，我從小就是這樣的一個笨蛋。小時候父親和母親帶我去過一次上海，那時候的東方明珠還不像現在一樣人山人海，其他的孩子在第一層觀景平台就嚇得不敢走路了，只有我直到263米的上球體還活蹦亂跳。我至今還記得從那裏望下去的風景，至今還記得和父母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
    楊清雪望着窗外平靜的江水，眼中映出的也只有平靜。
    「現在看來，要不了多久……」
    「不是說要做手術嗎！？怎麼會？」
    「手術是有失敗的幾率的。如果我簽下這個名字，不論是生是死，我都決定了父親的命運。或許你會說，躺在那裏也不過是等死而已，做了手術還有一線生機，但若是他再也沒能從手術台上走下來呢？」
    楊清雪抬起自己的右手，這隻纖細的手掌上承受着生命的重量。
    「父親已經眾叛親離，我是現在唯一能決定他生死的人。還記得我說的話嗎？每個人都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活的，我無法看着一個人死在我的眼前，更難以去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抉擇。我們背負了太多死者與生者的意願，總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逃避的……你有你的宿命，而我，這就是我肩負的重量，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
    「高弘，你面對過真正的死亡嗎？當冰冷的刀刃抵在你的脖子上，當飛馳的卡車闖過紅燈的十字路口，當渾濁的河水漫過你的頭頂……你可曾聽過死神的低語迴響在你的耳畔？我的父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病已經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嚴重到他一直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嚴重到他最終將生與死的抉擇交給了別人，讓我來拋擲命運的骰子。
    「我的父親，他是個罪人，他在正義和私情之間選擇了我，他的抉擇註定了自己今天的下場，我也不得不背負着他的抉擇一直活到今天。而今天，此時此刻，終於到了我為他那天的抉擇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久到我幾乎忘記了做出抉擇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說了這麼半天，你到底是簽還是不簽？」
    篤。
    我敲了一下楊清雪的腦袋，就像我時常對邱芸做的那樣。
    「要開刀就開刀，要保守治療就保守治療，我還等着騎車載你回去參加面試呢。」
    「你……」楊清雪捂着被我打疼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像是第一天認識我這個人，「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別人說話？」
    「我聽了啊。你欠你爹一條命，今天就是你報答他的時候了！不管你簽不簽字你爹都可能沒了，我只是個無關人員無權指點你該怎麼做，我只想讓你快點做決定。邱芸，修遠，王老師，翟老師，還有滿場的考官們，他們都在等你回去參加面試。」
    「已經來不及了——」
    「來得及。現在就簽字，再跟我回去。我已經讓邱芸她們爭取到了延長的面試時間，我還答應過那個法學院的教授，一定會把你帶回去，讓他見識見識我為之神魂顛倒的女孩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天才。」
    「你……」
    「我知道你不想聽我廢話，但我還是不得不說出我必須說的話，我必須要打破你這看似正確實則虛偽的冷靜。你父親的性命與你面試的結果，都從來不是由你決定的，你只是做出了一個可能通向不同結局的選擇，最終的結局只能交給命運去決定。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
    「你沒資格說我虛偽。我從來不說假話。」
    「你不對我說假話，你卻在欺騙自己。難道你要屈服在命運面前，放棄你準備已久的面試，放棄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嗎？既然你不願意做出決定，那就讓我來吧！我現在要強行把你帶回學校，不管你願不願意，這樣你決定你父親的命運，我決定你的命運，大家就扯平了。」
    「……這都是些什麼歪理。」
    楊清雪嘆了口氣。
    「好吧，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和你是沒辦法溝通了。醫生！」
    「決定了？我們都快等急死了！」
    等在不遠處的醫生終於擦去了額頭上的冷汗，向我投來感謝的目光。
    「是的，請……讓我簽字吧。」
    楊清雪放下筆，我在那一瞬間抓住了她的手，跑向了電梯。
    這是不是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子的手呢？這可不是別人的手，這是楊清雪的手。這是在鍵盤上創造一個世界、在琴弦上講述一段故事、在數秒前決定了一個人生死的手。
    也是令我下定決心、拋棄了一切的一切都要握住的手。
    「喂，高弘，你剛才說的什麼來着？你答應了法學院的教授？」
    「是啊，我當時還在奇怪，美國不是沒有法學本科的嗎，你要是出國的話本科得學點什麼，幹嘛不在國內念完本科再出國考法學研究生。」
    「有法學預科，也可以從歷史學、政治學和心理學開始學，拿到本科再去考法學博士什麼的。你真認識法學院的教授？那可是公爵大學的法學院，你是怎麼認識人家的？」
    「就是中午做翻譯加嚮導，領着他在學校里轉了幾圈。話說你幹嘛非得出國學法律，歐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差這麼多，用的還是問題這麼多的判例法……」
    「喲喲喲，聽聽聽聽，這是誰啊上網查了點東西就覺得自己懂行了？還張口就來什麼歐美法系大陸法系判例法衡平法，給我背背五大法系怎麼樣啊？」
    「我沒說衡平法。五大法系不就是歐美法系大陸法系印度法系中華法系和伊斯蘭法系麼，這還想難倒我？」
    「不錯不錯，你已經比95%的高三生適合讀法學了，有沒有興趣考法學專業啊？」
    「免了，我智商太低……」
    我和楊清雪就這樣進行着無謂的對話，仿佛我們坐在午休時暖洋洋的教室里，而非騎在山地車上穿越擁擠的車流。夕陽的餘暉落在我們身上，攪拌着花香的晚風颳過耳畔，我的眼裏只有前方的道路，我的知覺只接收楊清雪的身軀傳來的溫熱。她用雙臂緊緊抱着我的上半身，軟綿綿的觸感從我的背心處傳遍了全身每一個神經元。
    「高弘。」
    楊清雪在我的耳邊輕輕說着什麼。
    「今天的事情……你可要負起責任哦。」
    「噗！」
    我腳底一滑，差點連人帶車飛出去。所以說自行車後座不要帶人！這女人完全是在干擾我啊！
    「什麼鬼，負什麼責任！」
    「我的命運……可是你決定的。難道不應該讓你負責嗎？」
    「……給我安靜點在後頭坐着。我要加速了！」
    所有這一切，所有的聲響、色彩、氣流和熱度，通通像一鍋熔爐里五顏六色的糖漿一般，塗抹在我的身上。
    或許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一次狂奔，在青春的夕陽下揮灑汗水，竭盡全力衝撞驅馳。
    或許每個人都應該擁有這樣的一次機會，拋卻一成不變的日常、直面冷酷無情的宿命，獲得真正的重生。
    在這個高三的傍晚，我決定了別人的命運，楊清雪也決定了別人的命運。
    在我站在中山廳的門口，目送楊清雪踏上舞台的階梯，傾聽全場雷鳴般的掌聲時——
    我們都獲得了重生。

終章

    「乾杯！」
    一轉鏡頭就是這麼布爾喬亞的場面真是抱歉了，我一邊與同志們碰杯一邊對着不知道在哪裏的人道歉。
    「雖然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是這飯還是要吃的嘛！」戚修遠高舉着葡萄汁侃侃而談——胡說八道，「總之大傢伙今天隨便吃，我請客了！為了我們的學霸大佬楊清雪，為了楊叔叔的健康，乾杯！」
    「你就不能稍微虛偽一點嗎？」我白了這傢伙一眼，「跟上次一樣說有代金券什麼的不就得了，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好好好，今天我也用代金券，行了吧？叮叮叮~waiter，可以上主菜了！」
    「牛排！」邱芸的口水都快滴到餐布上了，「紅菜湯也很好喝，但果然還是牛排最棒了，嘿嘿嘿……」
    「你們就不能聽我一句勸，換個地方吃飯麼……」晚宴的主角楊清雪無奈地嘆了口氣，「明明是為了慶祝我面試通過才湊在一起吃個飯，竟然不考慮我的意見強行選在這個地方，是不是有點欽定的意思啊……」
    「這裏不是挺好嗎？很有紀念意義啊！充滿了我們大家並肩作戰的回憶。」我和楊清雪談笑風生，「當年我們就是在這裏並肩作戰擊退了十萬敵軍，力保你楊清雪名聲不墜，至今思來尚覺刀光劍影、熱血沸騰啊！」
    「得了吧你，不過是碰巧來這裏吃頓飯撞見我而已，吹得牛皮都升入外太空了。」楊清雪「哼」地一聲轉過頭不看我。
    「天哪，我剛剛看到了什麼？」邱芸捂着嘴湊到我面前，「那個楊清雪居然『哼』地一聲轉過了頭？她居然在惡意賣萌？」
    「誰賣萌了啊！這是我表達對此人不屑之情的方式，你不要聽風就是雨，要是在理解上出了什麼差錯將來你是要負責任的……」
    酒過——飲料過三巡，我走到餐廳二樓的觀景台上，眺望黑沉沉的江水，自然又遇到了楊清雪。
    「想想當初，要是沒有在這裏遇見你，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楊清雪倚在欄杆上，微笑的側臉讓我感到有點頭暈。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裏也算是我們的回憶之地了。」
    「你說得對。」
    「高弘，我這個人是靠着原則存活於世的，你可以把這視為一種病態的偏執，也可以認為我是個做事認真有原則有底線講誠信的三好學生。活着就是最大的真實，我很高興我做出的選擇最後讓父親活了下來，也讓我通過了面試，守住了對母親的承諾。這一切……」
    楊清雪轉過頭來。
    「都要感謝你。」
    她眼中閃爍的光輝，她嘴角浮現的笑容，她那兩年之間從未輕易展露過的笑容，就這樣靜靜地在我視線的盡頭，閃耀着獨一無二的光輝。
    「你對我的幫助，我一定會回報你。所以作為回報，我覺得不妨考慮一下你的提議，嘗試着和你交往一下。」
    「……什麼？」
    「只是試運行，試運行而已，模擬一下戀人關係，你明白嗎？不是真的，只不過是稍微滿足一下你的需求，就是這樣，不要想太多了。」
    楊清雪無視進入石化狀態的我，一邊碎碎念着一邊紅着臉向我靠近。
    等等！越來越近了，你想做什麼！
    難道、難道說！
    我攢了這麼多年的初吻就要送出去了！
    哦，哦哦哦哦哦——
    「哈，你想多了。」
    楊清雪彎曲手指，一把鉗住我的下顎，帶着令人冒冷汗的笑容揉搓着我臉頰上的皮肉。
    「想要搶走我的初吻嗎？你還早了一百年呢！」
    「不要自說自話地調戲純情男子高中生又嘲諷人家啊！」鬆手，你鬆手！下巴，我的下巴要脫臼了！
    「唔，我想想，一百年倒也不至於，不過你什麼都不懂，這才是大問題。」
    楊清雪轉過身，向餐館走去。
    「你很聰明，不過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這個首尾呼應我給99分，剩下一分怕你驕傲，留着過兩天再說吧。
    名為「芽月」的時光就此終結。
    距離高考還有60天。

第Ⅱ卷

序章

    「聽明白了嗎？」
    我點了點頭。
    「說話！」
    「……明白。」
    那隻手在我眼前揮了一下。
    我站起來，歸置好身下的木凳，走出房間。
    「兒子！怎麼樣，你爹沒打你吧？」母親在走廊里抓住我的手臂。
    「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你爹也都是為了你好……」
    這種廢話還是不用再說了。反正要不了幾天我就再也不用聽了。
    「對了，小芸來找你了，好像是要聊聊這次模擬考的事情。」
    這種廢……唔，好吧。這句話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我在通向陽台的落地窗玻璃上發現了邱芸的背影。她瘦小而單薄的身軀倚在冰涼的鐵藝欄杆上，寬大的睡袍衣角在夜風裏如毫無意義的信號旗一般靜靜搖曳。
    「你大晚上到我家來，就是為了趴在陽台上裝高冷玩深沉嗎？蚯蚓同志。」
    「只是想確認達也兄有沒有被老爹一巴掌拍成餡餅，順便吹吹冷風看看夜景罷了。另外我是趴在陽台的欄杆上，不是趴在地上，不要把我說成地上蠕動的蚯蚓謝謝。」
    「騙人，你明明是一條有恐高症的蚯蚓。」
    和某個喜歡高處的笨蛋不同，邱芸是個腳踏實地仰望星空接地氣的「蚯蚓系」女生，離地五公分就會手忙腳亂驚慌失措，更別提靠在我家陽台上這種事情了。
    「恐高症這種東西，說白了就是人類怕死向生的求生本能罷了。我和你一樣都住在高層公寓，和達也你家這樣的開放式陽台不同，我家的陽台用玻璃封得嚴嚴實實，平時我還是不敢踏入陽台一步。古人怎麼說的來着？生死之間大恐怖。」
    「『我是佛弟子，逮得諸漏盡，又復是佛子，不着一切有，我今已調伏，無上兩足尊， 　　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這個說法出自《雜阿含經》，以前在網文里看到時我還特地去查了一下。
    「我曾經以為死亡就是最大的恐怖，直到高考一步步逼近，我才在某個清晨從噩夢中驚醒時猛然發覺，那才是無上的恐怖。今天我站在這裏，不是因為我不再恐懼身臨高處給我帶來的生命威脅，而是因為我的內心有這樣一種比求生欲望更加強烈的衝動，促使我呼吸着清明雨後提神醒腦的晚風，等待着你的到來。」
    「什麼到來不到來，這就是我家好不好。」
    「一模的事情，叔叔他說了什麼？」
    「無非是老一套，整體成績還行，尤其數學成績提升明顯，但數學還是拖了後腿，需要繼續下苦功夫努力之類的。反正聽了一輩子了，再多聽幾天也無所謂了。」
    「對，就是這裏。數學！」
    邱芸捻起手指做了個打響指的動作，再閉起一隻眼睛，將大拇指和食指比作手槍的手勢指着我，可惜所謂的響指只是空有姿勢悄無聲息。
    「達也，你現在是在外面上數學補習班對吧？」
    「說補習班不太確切……因為那個時段貌似只有我一個人。」
    「我爹媽對我的數學也很擔心，他們想把我也送去那裏跟你一起補習，希望這樣能提高我的數學成績。」
    「哦。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你覺得，我自己怎麼想，有什麼關係嗎？」
    「沒，無關緊要。」
    「那不就結了。下次補習記得叫上我，我媽也會親自過去拜託老師的。唉……」話已至此，邱芸終於嘆了口氣，「雖然我是一萬個不情願，但能跟你一起補習，總比被不認識的老師帶到不認識的房間裏，被關在一幫不認識的人裏頭補習好。」
    「邱芸。」
    我轉過頭，對上了邱芸的眼光。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達也。」
    邱芸挪開視線，躲過了我的直球。
    「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嗎？」
    「認識這麼多年，我們可許過不少約定。」
    「正好我也給你個機會，猜猜我說的是哪個。」
    「如果團長出第二季，我就在自我介紹時說『我對普通的人類不感興趣……』？」
    「暑假咱倆看漫無止境的八月看得快吐了，最後我警告你說再玩團長梗就割遊戲手柄絕交。」邱芸搖了搖手指，「再往前。」
    「往前啊……如果你期末考成績比我好，我就把那輛有輔助輪的自行車借你騎一禮拜？」
    「考完試你騎着自行車去你舅家串門，他把那對輔助輪給拆了。」好在邱芸最後還是學會怎麼騎自行車了，「再往前。」
    「還要往前啊……」我思索片刻，「等我長大了就做你的新娘？」
    「你智障嗎！我怎麼不記得你小時候喜歡穿女裝！」
    「不是賤名好養麼，難道你家那邊沒有這種習俗嗎，給男孩子取個女孩的小名比如蘭蘭月月之類的，還要扎小辮子——」
    「明明是你自己說反了別死撐着啦！」
    「哦那好吧，是你長大了要做我的新——」
    「哇！停一下！Stop！這個不算！快撤回，快點按撤回！」
    「冷靜，冷靜。又不是在用手機刷群，怎麼撤回嘛，再說了我只是轉發你的留言而已。」這裏可是陽台上，請不要做危險動作，避免失足墜落。
    「我、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猜不出來我走了！」
    「猜不出，你還是揭曉答案吧。」
    「……我回去了。」
    邱芸推了一下欄杆，轉身跨過落地窗的滑軌。
    「感謝你陪我聊天。」
    「客氣。」
    我目送她穿過客廳，走進玄關，推開大門，轉頭望向遠方繁華的燈火和連綿的高樓。
    這麼回憶起來，我和她的約定，好像都沒什麼好結局。
    砰。
    房門應聲關上。
    名為「芽月」的時光就在我身後終結。
    名為「花月」的時光正穿越漫漫長夜。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

第一章

1-1

    古人常說「吃過端午粽，還要凍三凍」……貌似哪裏不對，還沒到過端午的日子，應該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學生淋斷魂」，四月份連綿的雨天讓人有種梅雨季節提前降臨的錯覺。強對流天氣帶來的驟雨和春雷不僅把農業大學試驗田裏的春筍炸了出來，也讓我這樣起早貪黑滿城市來回跑的倒霉學生感到生不如死。
    周一的午後，我收起雨傘踩在深深淺淺的積水路上，對着校園裏一地的花瓣長吁短嘆，早櫻雪白的枝頭也曾如雲似霧般讓人沉醉其間，如今只剩下被雨水和淤泥所玷污的遍地蒼白，不由得讓人慨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又是滿滿當當一個上午的陰雨天，別說早就過了花期的櫻花，就連堅挺異常的茶花和大搖大擺的玉蘭都剩不下什麼東西了，在這種日子裏離開教室去吃午飯真不是什麼令人樂在其中的行為。
    「好難受啊達也，陪我說說話嘛。」走在我身邊的邱芸對這種雨天也是敬謝不敏，究其原因或許和雨後缺氧鑽出泥土的邱芸相差不遠。
    「我不太懂得蚯蚓之間交流的方式，所以你應該沒法和我分享吃土的樂趣。」
    「你知道嗎？法國佬在大革命時使用的共和曆法裏，為這段乍暖還寒細雨綿綿潮濕悶熱生不如死的時光賦予了一個『花月』的美稱，就接在『芽月』之後，意即萬物發芽回春後就是開花的季節。」
    「我知道啊，再下個月就是『牧月』了，按照你解讀字面含義的思路，外省的鄉巴佬們要為巴黎沙龍里的貴人們放羊了。」說老實話，當年進城的鄉巴佬跟我現在的處境也差不多，在大巴黎混不出頭就得回家放羊，現代人不也常說什麼不如回家賣**之類的麼。
    「然而中國老祖宗們對此的親身體驗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人壽期滿百，花開唯一春；其間風雨至，旦夕旋為塵』，意思是別指望着天天能看花，下場雨就只剩一地肥料了。」邱芸揉了揉被蓋澆飯填得圓滾滾的肚皮，「歷史告訴我們，浪漫主義的法國共和曆最終被廢除了，還是老祖宗的東西好啊！」
    OK，我可以確認邱芸算得上半吊子的自然主義者了。左拉當年不也是寫小黃書發財的麼，打扮成裸體愛神的未成年古之coser什麼的，跟如今的coser也沒啥區別嘛。
    我們穿越廣場，走過人來人往的校門，有個古怪的美女吸引了我的注意。
    她沒有穿任何一種款式的校服，而是用一襲連衣裙襯托着精心修整的棕色短捲髮，看上去就像是氣質和容貌都屬絕佳的藝術院校女大學生。
    「我是以前的學生，三年前畢業的，想回母校看看……」
    「身份證呢？」門衛處那個眼神兇惡的保安瞥了她一眼，隨手把一份快遞交給排隊等候的學生。可憐的學姐，這個保安我平時看都不敢看他。
    「我、我沒帶在身上，學生證可以嗎……」
    古怪的學姐在手包里稀里嘩啦地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一本印着陌生校徽的學生證，大概是她大學發的。
    「哦……常蘇啊，我記得你。」保安大叔眯起眼睛，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和善笑容，「以前你經常在這裏收快遞嘛！」
    「啊！您還記得我……」古怪的學姐看上去有幾分驚訝幾分感動，我也收回目光趕上了邱芸的腳步。
    「幹嘛呢躲這麼後面？」邱芸扭頭看了我一眼。
    「看美女唄。」
    「真沒眼力見，明明美女就在你邊上站着。算了，午休時間還長着呢，要不要去樹林裏找找看？」邱芸背着手跑到我面前，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找什麼，你要捕捉那些鑽出泥土的同類嗎，美蚯蚓——噗哈！」
    「當然是那種完整的花朵啊！」邱芸一拳打在我的腹部，幸好我今天午飯沒怎麼吃飽，「就是那種保存比較完整落到地上的花，可以夾在書頁里做乾花書籤的！不是常見的橋段嗎，把一朵櫻花夾在書裏，過了很多年再翻開書頁，裏面就會留下一個櫻花形狀的印子哦！很浪漫吧！」
    「聽你提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反正午飯之後也是回教室背書做題，偶爾出來晃悠一下也挺好，我就跟邱芸走進了樹林。
    教學樓和食堂宿舍樓之間有一片不大的樹林，栽種着一些光禿禿的銀杏樹、葉子都不怎麼黃的梧桐樹和雜七雜八各種花樹，雖然樹幹上都掛着名牌，但我從來沒留神看過。
    「唔……上午的雨太大了，都找不到什麼完整的花瓣了……」邱芸一手拿着筆記本一手在地上翻找，我懶得摻和——主要是不想髒了手，就在附近轉悠了起來。
    撲通。
    不遠處傳來物體落水的聲音。
    我從樹叢和假山後轉悠出來，走到池塘邊上。
    在校友捐建的人工魚塘岸邊，蹲着那個古怪的學姐。
    學姐撕扯手中的麵包，一小團一小團地丟進池塘里，每一團麵包都能引來一大群錦鯉不知什麼魚的爭搶，我從未見過這個魚塘里肥頭大耳的懶魚們這麼興奮過。麵包落水應該不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大概是魚翻來翻去的聲音？
    「對不起……姑娘，」我在小姐、同學、美女等稱呼里繞來繞去最後哪個都沒選，「這池子不讓隨便餵食來着。」
    「唉？這樣嗎，不好意思，抱歉！」怪人急忙站起來向我低頭道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池塘，不知道有這種規矩，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注意點就好了。唔……」
    我留意到「第一次」這個詞，下意識眨了眨眼睛，腦袋裏飄過一個猜測——
    「你是……校友嗎？不對，學姐？」
    「三年前畢業的——咦？你怎麼知道？」古怪的學姐瞪大一雙杏眼，嗚哇我有點被電到了，「我沒說過自己是學姐吧？」
    「因為學姐你說是第一次見到，這說明你以前肯定是來過學校的，但這個池塘是兩年前修建的，在那之前畢業的學長學姐肯定沒見過它，加上學姐你的外貌看上去年齡不大也不像是老師或者家長，我就猜你至少也是兩年前畢業的校友了……」我沒好意思說我其實在門口見過她，所以多少有點根據結果往上倒推的作弊嫌疑。
    「嗯，學弟很聰明嘛！猜得不錯，我是三年前從這所高中畢業的學姐，現在在美院上大三，叫我滄樹就可以了。」學姐向我伸出手，「滄海的滄，樹木的樹。」
    「滄樹學姐好。」我吞了口口水，避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含糊不清，「我叫高弘，今年高三。」
    「高三啊！那你是應考生了，我就不打擾你了……」
    「不不不，沒事的，現在是午休時間，話說學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要幫忙找我啊！」
    邱芸從假山後頭探出一個腦袋。
    「學姐你好，我叫邱芸，和這傢伙是同班同學來着。要幫忙找我，我超閒的！」
    「呵呵。這傢伙就這副樣子，學姐別在意。」我對一臉呆滯的滄樹學姐強行解釋。
    「那能不能麻煩你們兩位給我帶路呢……」
    滄樹學姐紅着臉低下頭。
    「我好像……有點迷路了。」
    ***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難以抹去一個人內心深處最熾烈最鮮明的青春年少的記憶；說短也不短，足以讓這座不大的校園產生許多變化。
    「這座樹林裏種了不少新樹，學姐你看這些傻乎乎的銀杏樹就是去年新栽的，估計是地下土層不夠厚，一年到頭都是現在這個半死不活的光禿禿傻樣……這個西恩魚塘也是新挖的，由公爵大學的校友會出錢捐建，上次公爵大學的考察團和交換生來學校時還往裏頭放了幾條看上去很猛的北美大魚，現在已經被調教得和天朝魚一個水平了……」
    我不說話，我就看看邱芸這傢伙用意義不明的方式向學姐介紹校園，反正你塞這麼多私貨人家學藝術的也聽不懂。
    「嗚哇——總算是走出來了！」滄樹學姐站在樹林外的石板路上，激動得仿佛要流下熱淚。
    「學姐為什麼挑這個時候回母校呢？」我隨口問了一句，「一般不都是寒暑假、教師節之類的嗎，現在都四月份了。」
    「因為想回來了啊。」滄樹學姐眺望着遠方天象館高聳的銀灰色穹頂，「我是母校的學生，學生回學校需要理由嗎。」
    「哦哦……那學姐是學什麼專業的呢？」
    「動漫。平時也有在畫一些漫畫、插畫、遊戲原畫CG什麼的，就是一直畫不出名氣來……」
    「漫畫！好厲害！」邱芸頓時眼冒小星星。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大部分和她一樣的寫手都希望自己當年點技能樹時選了畫畫，這樣就能把自己的腦洞畫出來了。
    「不，一點也不厲害啦……」滄樹學姐臉紅了超可愛。
    樹林外面就是圖書館，今天好像不是戚修遠當班。真想讓他看看我和美女一起走路的樣子，當然我說的是學姐。蚯蚓有性別嗎？
    「這邊是重新裝修的閱覽室，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靠窗的一排位置從桌椅變成了沙發座，每天中午都有不少人呢。嗨~小雪，呀哈嘍！」
    「呀、呀……」
    坐在沙發里的楊清雪抬起手，實在說不出呀哈嘍這種羞恥的台詞，只能抿着嘴唇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低頭看書。其實她知道這句問候出自哪裏的吧，我總覺得邱芸以前好像給她安利過大老師。
    「我的好朋友楊清雪，才女哦！成績在全年級都是頂尖的，英語水平可以直接出國，精通鋼琴結他薩克斯等多種樂器，還是個眼光獨到的文學評論家。小雪，這位是滄樹學姐，回母校拜訪恩師順便逛逛校園，我們正在案內哦！」
    「求你別吹了，我這個當事人現在很想鑽到沙發底下去。」楊清雪捂着嘴左看右看，「學姐您好，另外案內的意思是嚮導、導遊。」
    「大家別在這裏說話了，打擾到其他同學就不好了，我們繼續給學姐領路吧。」我左手邱芸右手楊清雪，把這倆人一起拽了出去。
    「為什麼我也要……明明我是在看書的……你鬆手……高弘你這個帶路黨……要放在以前我第一個代表廣大無產階級人民群眾就地正法斃了你……」楊清雪有氣無力地進行抗議活動，估計她午飯沒怎麼吃，餓得只能被我揪着袖子往外帶。
    「這裏是教學樓！」邱芸指着路對面那個校園裏年代最久遠的建築物，「當然學姐你肯定知道，不過教學樓一樓在前年從車庫改建成了小賣部和書店，聽說以前的學長學姐們只能跑到食堂那邊的小賣部去買東西呢！」
    「是啊，真神奇，想不到一樓的空間還能這麼利用……」
    滄樹學姐踏上中庭通往二樓的臨時階梯，走過貼滿新文件的告示牌，走過閃着藍燈的公共電腦，走過一間間或人滿為患或空空蕩蕩的教室。有的地方承載着她三年青春的記憶，有的地方則是完全新鮮的體驗。
    「就是這裏。」
    她站在文科班的教室門外，閉上了眼睛。
    「這裏……就是我高三那年的教室。」
    「高弘？這是哪位？」程瀟同志第一個站起來接待客人。
    「噓，這位是滄樹學姐，回母校拜訪恩師的。」我把某位傻大姐拽到一邊，「人家現在是美院的高才生，以前就在咱這間教室度過高三黑暗歲月的，可別怠慢了人家。班長呢？」
    「顧聽她去地理組辦公室拿作業了……等等，美院？」
    程瀟對着走到窗前一臉憂鬱的滄樹學姐皺起眉頭。
    「美院的那都是藝術生啊？可我們這裏是文科班的教室……」
    對哦，我怎麼沒注意到這一點。
    學姐走到邱芸的座位前，撫摸着冰冷的桌面，望向窗外的行政樓、體育館和天象館。
    「這是學姐以前的座位嗎？」邱芸湊了上來。
    「是的。看樣子現在歸你了。」學姐摸了摸邱芸的小腦袋。
    「我一定會努力，繼承學姐的榮光和精神，絕不給學姐丟臉！」
    「傻孩子，我有什麼好繼承的……」滄樹學姐嘆了口氣，走向教室後門。
    我們三個跟着學姐走出教室，在樓梯口遇到了年邁的地理老師，後頭跟着捧着一疊試捲走路搖搖晃晃的顧聽大人。
    「夏老師~顧聽，呀哈嘍！」邱芸這傢伙是要對所有人都這麼打招呼嗎。
    「夏老師中午好。班長好。」楊清雪的問候還是和往常一樣一絲不苟。
    「老師好，班長好。」我簡單招呼了一下，「這——」
    我剛想把學姐介紹給夏老師和顧聽大人，扭頭一看卻發覺學姐不見了。
    再仔細一瞧，學姐站在幾個學生中間，靠在窗邊的護欄上，背對着我們。
    「哦，你們好，哈嘍哈嘍。」夏老師是位年邁的地理教師，完全稱得上是把一生都貢獻給了講台，在學校里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幾位教師之一，「我這就去你們班發試卷了，別在外頭晃悠了，趕緊回來準備上課啊。」
    「好的好的！我們去圖書館還本書就來！」邱芸這傢伙也是智商捉急，還一本書至於三個人一起去麼。
    「抓緊時間，抓緊時間。」夏老師微笑着推了推眼鏡，領着一臉看智障表情的顧聽大人走向了教室。
    「學姐，你沒事吧？」等倆人走沒影了，我才去找躲起來的學姐。
    「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滄樹學姐低頭道歉，「夏老師是我以前的地理老師，我現在……不是很方便見他。接下來的路我知道怎麼走了，你們幾位就先回去準備上課吧，耽誤你們一中午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我們繼續，做事情要有始有終！」邱芸你這傢伙啥時候做事有始有終過了，「學姐接下來是去找以前的班主任嗎？哎呀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我見過好多寒暑假回學校見老師的學長學姐，基本上大家都是這麼個套路，歷史組政治組地理組的辦公室都往這邊走，據我所知應該沒換過位置……」
    滄樹學姐走在人來人往的走廊里，右邊是通向天台的玻璃門，右邊是一列教師辦公室的窗戶和木門。她站在歷史組辦公室的窗外，什麼都不做，只是那樣站着。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了某個絡腮鬍子的壯漢。
    ……喂喂，不會這麼巧吧？教室是同一個，班主任也是同一個？
    邱芸把手按在門把手上，卻被楊清雪抓住了手。
    清雪對她搖了搖頭，邱芸瞥了一眼出神的學姐，只好收回了手。
    午休時間臨近結束，辦公室里剩下的老師不算多，滄樹學姐視線的盡頭只有王老師一個人。他坐在桌前低頭批改試卷，鼻樑上的眼鏡隨時都像是要滑下來，白襯衫袖子卷到了手肘附近，腳邊和桌上堆積成山的試卷、教輔、作業本、筆記本、教案和資料幾乎要將他的絡腮鬍子淹沒在其中。
    滄樹學姐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王老師的側臉，直到她轉身離去。
    我們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走下樓梯，直到教學樓的入口處。
    「學姐……」一番眼神交鋒之後，最終還是我舉手投降擔任起問詢的重任，「雖然這樣問有點蠢，但是您不進去看看老師嗎？」
    「不用了。」
    滄樹學姐吸了一口雨後的濕潤空氣，抬頭望着陰雲未散的天空。
    「現在的我，沒有資格面對他。」
    「……學姐，你是藝術生嗎？」邱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核心問題。
    「分科時是文科生，但我那時滿懷夢想，覺得坐在教室里死讀書只是在浪費自己寶貴的三年青春，每天除了畫畫就是畫畫，除了畫畫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是處。王老師一直都很支持我，他總是對我說，我將來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大漫畫家，為了那天做準備，他要多收集一些我高中時期的作品當養老金……」
    滄樹學姐走在無人的廣場上，地上的積水倒映着她的長裙。
    「我當年也是個很自負的人，總認為自己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天賦，高中時候也出過一點成績，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聲名遠揚、出人頭地，登上雜誌連載長篇，然後就是理所當然的出單行本，動畫化……我當年對未來滿懷信心，甚至覺得高考隨便應付一下也沒關係，只要隨便上一個離家最遠的大學，有充足的時間畫畫，一定會在大學裏闖出一番天地……」
    這故事有點耳熟啊，我不自覺地看了某個蚯蚓一眼。
    「直到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考進了不上不下的學校，卻發覺自己被無止境的課業和無止境的退稿壓得喘不過氣時，我才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現實——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比起那些才華橫溢和努力勤奮的人來，我完全沒有可以勝過他們的地方。三年的時間，我沒有一天停止過畫畫，距離那個夢想卻越來越遠了，遠到我已經無法再繼續前進下去，遠到我不得不準備踏上另一條路……」
    學姐轉過頭，望向身後的教學樓。
    「我已經決定考研了。
    「留在那個沒有任何希望的大學，我的結果就是溺死在追逐理想的幻夢裏。只有重新投入考試的洪流里，才能看到一絲希望的微光。如果我考上了，我就繼續自己的夢想；如果失敗了，我就回老家種地！
    「我為自己高中時的自負和幼稚付出了代價，沒有竭盡全力去考取最理想的大學，只是一味沉湎於自己的世界裏，其結果就是我不得不用餘下的人生去彌補那個過錯。三年時光里，我幾乎每一天活在後悔和自責里，每一個夜晚都夢到當年的高中時光，我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回到那個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里……
    「在做出這個決定後，我翹掉了所有的課，買了一張回家鄉的火車票，回到了這個令我魂牽夢縈的母校，只為了最後再看她一眼，再看那個曾經毫無保留地支持着我的班主任一眼。我無顏面對他，無顏面對那些嘔心瀝血教導我的老師們，無顏面對曾經那樣信任着我、鼓勵着我的同學們。
    「站在窗邊的那幾秒鐘里，走向辦公室的那段路上，甚至是踏入校門的那一刻、坐在火車上的那幾個小時裏，我都在一刻不停地思考着、模擬着，如果我和王老師重逢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我們之間會有怎樣的對話？我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我這三年裏做到了什麼，取得了什麼成績，發表了什麼作品？結識了什麼珍貴的友人，邂逅了什麼熱戀的伴侶，積累了什麼人生的經驗？答案就是，我什麼都沒有做到。我沒有資格坐在他的面前，我無法坐在當年那個滿懷夢想的自己面前。
    「我已經做出了我的決定。這是我與我的母校、我與我的過去的訣別。這是我邁向未來的關鍵一步，也是我為夢想的最後一搏。」
    學姐轉過身，站在空曠的廣場中央。
    「下次再回到這裏時，就是我成功之日！」

1-2

    我們送學姐到校門處，學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對我招招手。
    「高弘是吧？來你過來，學姐要傳授你一點人生的經驗。」
    你剛才不是說自己一點人生的經驗都沒積累麼。
    「別看學姐這幾年混得這麼慘，畢竟還是在美院那種地方，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不少，你這樣的例子嘛也不是沒有。」
    什麼我這樣的例子？我咋了我？
    「那個高冷的染髮妹子是校花萬人迷，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是你的青梅竹馬？哈哈，別這麼看着我，學姐我可是身經百戰見得多了，什麼樣的情侶我沒見過？比你長得還一般的男生腳踩幾條船的都有。人家校花雖然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還是陪着你倆在學校里轉了這麼大一圈，足見她對你還是很有意思的嘛。」
    夠了夠了，還什麼比我長得一般……又不是你自己交過多少男朋友，只是你見過別人而已吧，可憐的單身狗。氣死我了。
    「學姐的建議是，馬上要高考了，你最好還是趁早把關係給捋順了，否則拖得越久對你們三個越不利。現在就接受其中一個，或者堅持到高考結束再做決定，都不是不可以嘛！但是記住，一定不要異地，我見過的所有異地沒一個是好結局的。」
    別說啦學姐！你是不是哪裏理解錯了！我跟她們——
    「不是這種關係？唉別騙自己了，遲早有一天你要面對這一切的，就和我一樣……那我走啦！拜拜~」
    學姐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高音量朝着校門裏的邱芸和清雪招了招手，走向了校門外的那座橋。
    「喂，達也，那個學姐跟你說什麼了？」我一踏進校門就被邱芸抓住衣領。別這樣嘛，踮起腳來一副很努力的樣子，讓其他同學看見了我就變成壞人了。
    「沒什麼，只是給我傳授了一點人生的經驗。」我一臉嚴肅地無視邱芸。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清雪一臉脫力地扶額，「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在閱覽室看會書，為什麼會被強行灌了一波雞湯。都怪某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欺我老無力，強行把我拖了出來。」
    「這鍋我不背！」我指着黏在我身前的某人，「都是邱芸說要給學姐帶路的！」
    「原來是我的錯嗎？我只是想去樹林裏尋找可愛的小花做成書籤而已！」邱芸也急忙甩鍋，「說到底還是高弘你這傢伙在湖邊碰到學姐的！」
    「又回到我身上了？」
    我看看清雪，清雪哼了一聲架起雙臂看向邊上。
    我看看邱芸，邱芸撅起嘴雙手叉腰瞪着我。
    倒霉的是我還沒法反駁，因為這件事說起來還真是因我而起的，如果沒在路過校門時多看學姐一眼，說不定我就不會在魚塘邊上搭話了。
    「學姐救我——」
    我站在校門口呼喚救贖。
    於是下午第一節課的準備鈴響起。
    我真的被救了一命。學姐謝謝你，一定是你的在天之靈庇佑着我……
    這種時候學姐應該會從屏幕邊上冒出一個對話框說「我還沒死啊！」之類的。
    學姐加油，希望你終有一天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
    對一個高三學生來說，一天之中最痛苦的是什麼時刻？
    每個人的回答自然都不盡相同甚至相去甚遠，甚至一個人不同時段的回答也是不一樣的。就拿我做例子，以前我覺得考試是最煎熬最燒腦最痛苦最折磨的時間，後來考試無數次之後感覺就像流水線上的熟練工人或者love hotel門口用圍巾擋住下半張臉的女子高中生，閉着眼睛或者睜着眼睛數天花板上的洞洞，神情恍惚之間試卷已經被填滿了。
    再往後讓我感到痛苦的是每次月考出排名出成績的時刻，以及每天早晨、中午和傍晚在通向四樓的樓梯上浪費自己寶貴的體力和青春時光……如此種種日新月異的痛苦，讓我每天都活得很新鮮過得很精彩。
    最近我發現了新的痛苦時刻，那就是——
    每天早晨呼吸着晨霧或霧霾的累成狗晨跑ver.2.0超級無敵super ultra高清HD重製威力加強版the final rarity collection。
    理論上來說，我這個每天擠公交來回的走讀生用不着和住校生們一起晨跑，只需要穩坐釣魚台傾聽操場那邊震天響的口號聲飄進窗戶就行了——貌似遭到居民區投訴，喊口號之類的被禁止了。當然理論和實際總是相去甚遠，為了根治某邱芸同學的抄作業惡習，程瀟同志不得不祭出了最恐怖的斬草除根的手段——強迫她參加晨跑！
    「我不要跑步！好累啊！」邱芸就差坐在地上抱住桌腳或者什麼更加穩固的東西了。
    「這是命令！」程瀟同志對邱芸的哀求視若無睹，「今天天氣這麼好，空氣質素也是良，就這樣窩在室內你不覺得有種罪惡感嗎！」
    「君子有六藝，詩書禮樂騎射也。」顧聽大人也過來幫腔，「少年強則中國強，肢體強健方能精神自立……」
    「說得對，說得好，我舉雙手雙腳支持班長和團支書兩位領導同志的英明決策。」戚修遠你在啊，我差點把你給忘了，「哪怕累得倒在體育場上，我也要堅決貫徹落實組織上的指導意見，強身健體備戰高考，絕不犯下任何方針路線上的錯誤！」
    「沒人指望你累趴下。算了，我也去晨跑吧。」楊清雪吐槽了，今天真是個值得紀念的……楊清雪！你湊什麼熱鬧啊！
    「我沒湊熱鬧啊？」楊清雪這傢伙居然跟我裝傻！「我覺得每天早晨跑跑步活動筋骨挺好的，一上午應該都會精神點。」
    「雖然你跑步不關我的事，可是你上一卷里每天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設定上哪兒去了啊！」
    「就是為了不打瞌睡才想跑步驅散睡意嘛。對了你也得跟我們一起去跑。」
    「不要啊，你看我一副文弱書生江南才子的模樣，應該搖着摺扇站在船頭泛舟河上吟詩作對，哪裏像是適合跑步的樣子！」
    「省省吧達也。大家都去跑步了，你一個人躲教室里偷懶享福可不行，咱們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義結金蘭的異性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邱芸！你這是已經放棄抵抗想多拉幾個人墊背吧！我已經看穿了你的絕望和痛苦！還有誰跟你斬過雞頭啊，我可是連雞都沒殺過的真·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啊！
    「就這麼決定了，咱們去跑步吧。」
    楊清雪戴上耳機，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我說道。我寧願相信這句話是對所有人說的。
    「所以說，為什麼我也要去跑步啊——」
    「因為你缺乏鍛煉，不好好跑兩步，興許哪天走着走着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就踩在香蕉皮上飛出十米遠被公交車撞上天了。」
    楊清雪照例用不太吉利的方式出言譏諷勸誡，只不過她在揚聲說完之後掃視四周，發現邱芸在和班長等人就跑步具體圈數速度等細節討價還價時，突然湊到我的耳邊，抬手撩起我的鬢髮——
    「因為……你是我男朋友啊。」
    「咿呀！」我被這句氣若遊絲的耳語驚得像抽風一樣顫抖起來，別這樣刺激我，對着耳垂那種敏感位置用氣聲說話，我要心臟病發作了。
    「雖然只是臨時的，好歹也要盡一下義務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認輸還不行嗎，清雪大小姐，楊老祖宗，您饒了我吧！」
    「在這裏偷偷叫我一聲『小雪』也沒關係。算我給落敗者的特別福利。」
    楊清雪揚起頭，一副得勝的樣子走出了教室。是你贏了。小雪。
    所以，對我而言，最痛苦的時刻莫過於晨跑了。
    程瀟同志跑在前頭一騎絕塵還高喊着「聞雞起舞，映雪囊螢，格致誠正，修齊治平」這種羞恥的運動會口號，顧聽大人微笑着跟在姬友身後，戚修遠不緊不慢地和前面兩人組成第一集團。楊清雪的身體跟着耳機裏音樂的節拍而輕盈地律動奔跑着，只有可憐的邱芸翻着白眼跑在最後。
    「餵邱芸你行不行啊，蚯蚓不是很能鑽地的嗎？」
    「誰告訴你……鑽地就是……體力好了啊……」邱芸跑着跑着直接跑進了足球場裏，「不行了，我跑不動了……達也，這裏就交給我，你們快逃……」
    「不要說這種死亡flag啊！」我放慢速度陪在邱芸身邊，鼓勵她繼續前進，如果這樣也能算鼓勵的話。
    「這是……血？咳咳咳……抱歉啊，不能陪你走到最後……明明，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還有好多事想要一起做，還有好多地方沒有一起去過……」
    「收聲啦撲街！我沒有小金人可以發給你！」
    「達也，帶着我的份……戰鬥下去吧……直到這片地獄的盡頭……」
    「我不管你了！再見！」
    「別啊！我要去醫務室！我摔倒了要高弘同學抱抱才能起來——」
    「還是挖個坑把你埋了算了，反正蚯蚓喜歡鑽地吃土，埋一會估計你就滿血滿狀態原地復活了。」
    「喂，別啊，我開玩笑的……那我先回教室去歇着了……」
    最後邱芸還是捂着肋間黯然退場了，估計是跑岔氣了吧，誰讓她非要邊跑邊說相聲呢。如果以後天天都要晨跑的話，把她的話整理整理應該能出個相聲段子，就叫《天天晨跑》好了，聽眾應該會紛紛慷慨解囊，氪金很多，這樣我作為合伙人就發家致富，青年創業，不用高考了。
    「終於趕上來了。」楊清雪瞥了我一眼，加快了前進的步伐，胸部也搖晃得更厲害了。她把正裝校服外套脫下來疊在操場入口處的看台上，現在只穿着一件量體裁衣的襯衫校服，胸部晃得我眼睛都要花了。不行不行，必須轉移一下注意力，要不然我還跑不跑步了。
    「你在聽什麼歌？為什麼你跑起來完全不累啊！你到底跑過多少步啊！」
    「想知道嗎？那就追上來試試！」
    楊清雪丟給我一個嘲諷的眼神，伸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加大步伐向前跑去。我猜她這個動作應該是在調整肩帶的位置……咳咳咳，不要想些奇怪的東西，這是在給跑步增加難度啊！
    「可惡！等等我啊——」
    兩圈之後。
    「可惡……等等我……」
    「跑不動了嗎？」
    楊清雪放慢步伐，慢慢和我拉近距離。
    「跑……跑不動了……」
    「真跑不動了？」
    「真的，騙你是doge……」我乾脆停在跑道外，扶着膝蓋嘗試喘氣回血大法。
    「那就好。」
    楊清雪在我身邊駐足。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謎之笑容。
    她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
    她的臉越靠越近。
    我的大腦由於運動缺氧而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拉近距離而毫無反應。
    楊清雪的嘴唇與我的面頰擦身而過。
    我只覺得耳邊傳來一股灼熱的氣息。
    「呼——」
    「咿呀！」
    我半邊身體都因為這一口龍之吐息而酥麻融化了，腳底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拜拜~」
    楊清雪調戲大成功，揚長而去。
    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什麼鬼！這女人剛才是不是占我便宜欺負我啊！救命啊有人耍流氓！我要報官，我要找班長，一定要讓你跟着之前那個程瀟一起穿着女僕裝去搞活動！
    「進度如何？」套我一圈的戚修遠哼着小調從後頭拍了下我的肩膀，「清雪已經離你而去了，邱芸還在終點等着你。」
    「謝謝你的提醒。」我拉住戚修遠的衣服借力繼續跑，「你剛才什麼都沒看到，對吧？」
    「對對對，我什麼都沒看到，另外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機智地拽着我，這樣子我也很難做人的……」
    聽說晨跑之後整個人都會精神起來，一上午都不會犯困。
    為什麼我跑完晨跑之後回到教室，整整一上午都累得提不起勁來？
    左看右看，邱芸和戚修遠的狀態大抵和我差不多，程瀟和顧聽毫無變化，只有清雪這傢伙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是怎麼回事？雖然上課不打瞌睡是件好事，但不睡覺有必要表現得這麼痛苦嗎？
    「餵邱芸，她那副樣子是怎麼回事，跑完步哪裏不舒服嗎？」我思索再三隻好求助邱芸，或許是生理方面的問題也說不定。
    「根據老夫多年與巨乳妹子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邱芸把胳膊一架，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起來，「小雪現在十有八九覺得胸部震得生疼。」
    「唉？為什麼？」我萬萬沒想到邱芸給出了這樣一個工口的答案。
    「因為跑步時候晃得太厲害，現在她胸部與身的體連接處應該會因為震動而感到酸痛才對。小雪應該穿運動內衣的，這樣減震效果會比較好。而且胸大還長跑很容易喘不過氣的，她現在或許正受到大腦供氧不足的困擾呢。」
    「……總覺得又學到了毫無意義的污知識。為什麼你能這麼面不改色地對我說出這種話來。」
    「嘿，怎麼地不樂意吶？問我的人是你，不爽的人也是你，想幹嘛呀你？再說了，你們男生之間難道不會——」
    「沒，我只是後悔多嘴問了你一句……」
    我開始同情起楊清雪來了。先前我多少也猜到胸部太大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只不過沒想到是這樣的煩惱……
    下次還是勸勸她別晨跑了比較好。
    話說，她聽的到底是什麼音樂？我至今仍不知道楊清雪跑步時聽的音樂的名字。
    ***
    如果哪天我上網發現有人做了一個「人類最喜歡吃的東西」的投票，我肯定會想都不想直接投「自己說過的話」一票。因為這個答案我準備了好多年了，只不過一直在等對應的問題出現罷了。
    早上我才說過，高三最痛苦的時刻是跑得肺部爆炸嗓子堵塞最後癱倒在終點處瘋狂咳嗽的晨跑，現在我決定把這一時刻改變為「大掃除」了。不過這好像也不算食言，畢竟我當初話沒說絕，還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的，比如「一個人不同時段的回答也不一樣」這種說了等於沒說的話，現在我就可以拿出來做擋箭牌了。
    「咳咳，事情就是這樣，我說明白了吧？接下來班長團支書安排一下任務分配，今天下午大家就放鬆一下，好好打掃校園吧。」
    班主任王老師對這種愚蠢的活動似乎也感到很不爽，隨便敷衍了幾句就閃人了，留下全班同學坐在原位興奮不已。
    大掃除這種活動——嗯，傳統習俗嘛，據說最早起源於堯舜時代，其前身是古人驅除病疫災禍的一種宗教儀式，就像是什麼巫師跳大神之類的。在唐宋時期「掃年」之風盛行，據宋人吳自牧《夢粱錄》記載：「士庶家不論大小，俱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以祈新歲之安。」這種習俗最後演變成了年底的大掃除，至今民間都流行着「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的諺語——如果是邱芸，現在肯定會給我科普一大堆毫無意義的背景知識。
    不知道外國人有沒有大掃除的習慣，反正同屬東亞文化圈的日本是在新年大掃除的，歐美人似乎也會大掃除，但是沒見過有具體的時間段規定。話說回來，「大掃除」這個詞本身念起來就有一種氣勢磅礴、莊嚴肅穆的儀式感，一個「大」字突出規模之大、意義之重，「掃除」又不同於「打掃」、「清除」之類比較淺顯的詞彙，本身除了「打掃」之外還有「廓清」、「蕩滌」、「祭拜」之類引申含義，反正讓人一眼看過去就有種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或者脫力的錯覺。
    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小學初中似乎也是要搞大掃除的，但什麼時候搞就記不清了，反正高中里是在每年春季開學後進行大掃除。每個班級都會分配到不同的包幹區，就像黑手黨暴力團伙地下幫派劃分地盤一樣把整個校園劃分成一塊塊區域，每個學生除了整理自己座位、打掃自己教室、拖乾淨公共走廊之外還要完成這種額外任務，真是慘得不行。對了，靠近洗手間的班級還得打掃洗手間門口的地面、窗台和門框，搞得好像這麼大個學校平時就沒有一個保潔人員在干正事一樣。
    「……那工作分配就先這樣，大家按次序上台來領一下工具，擦洗組的拿抹布水桶，掃除組的拿拖把掃帚，戶外組的拿鉗子和垃圾袋。」程瀟同志對這個工作任務的分配方式有點神奇，不是按區域而是按工作類型。
    「願諸君奮勇拼搏，全力以赴，莫要瞧不起區區掃除。」顧聽大人閉起一隻眼睛，微笑着鼓勵每個上來領工具的同學，「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
    「不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嗎？」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那個是以訛傳訛啦。以訛傳訛。」邱芸對我擺擺手，一個shift位移上來抬手就是三枚飛鏢降低我的血線，「原句的出處是《後漢書》裏陳蕃說的。」
    「蕃年十五，嘗閒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藩曰：『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藩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戚修遠一個e鍵傳送過來對着我的臉一發霰彈槍進行致死輸出，「意思和掃天下完全相反來着。」
    「確實是這樣。」最後由楊清雪一發奪命追魂右鍵冰錐爆頭，「班長說的『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出自清代劉蓉的《習慣說》。」
    「我知道了，感謝你們的批評教育，我又學到了無用的知識……」逃避現實的話就什麼都改變不了，我誠惶誠恐地為自己的失言向諸位守望特工道歉。
    「真謝謝我，就上去幫我們幾個把工具領下來。」楊清雪一仰頭，用看垃圾的眼光看着我，別這樣啊，今天你們要掃除的又不是我。
    於是我趕緊跑上講台領取幾位師傅的掃除工具。
    然後我發現我不知道要拿什麼。
    「我說程瀟同志啊，我的職務是什麼來着？」因為剛才走神了，我不得不打擾一下忙忙叨叨的團支書。
    「高弘？你們幾個不是要跟我去我們班的包幹區嗎！」程瀟氣鼓鼓地瞪着我，讓我有種無地自容的罪惡感，「等工具發完了你們幾個就跟我走！掃帚抹布殊麼的先領走，抹布要過水之後擰乾，否則水漬一干就全變成污漬了……」

1-3

    我們班的包幹區是一件無人使用的空教室。
    「根據我的觀察，桌上灰塵的厚度表明了這間教室至少棄置一年以上了。」邱芸裝作很有經驗的樣子伸手抹了一點灰塵。
    「看牆壁上殘存的膠痕，這裏以前貼過海報之類的東西。」戚修遠也玩起名偵探遊戲了，要不要我去隔壁動漫社給你們借點眼鏡領結來啊。
    「桌面上有殘存的油墨，可能是書法、美術之類的社團吧。」楊清雪……我很想給她也下點結論，但飛揚的灰塵讓我很想打噴嚏。
    「灰塵太多了嗎？高弘你去開窗通風！」程瀟對我下令，「修遠和高弘掃地排桌椅，我拖地，清雪和邱芸就擦桌子擦窗台擦黑板，掃除開始！」
    等下，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們幾個人就要負責相當於一間教室範圍的清潔任務啊？其他同學也太清閒了點吧！
    「哪裏清閒了，這裏是我們班的室內包幹區。」程瀟耐心向我解釋，「顧聽帶着另外一撥人去室外的草叢樹林了。教室里也要有人打掃，還有教室外面的走廊和欄杆扶手……總之今天時間緊任務重，大家現在就動起來！」
    這設定跟剛才不一樣啊……
    說動就動，程瀟拎着水桶跑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接水了，我和戚修遠一左一右開始拖動桌椅，這些亂七八糟三五成群的桌椅必須被擺成四個大組，這樣才能讓這間教室從小班制教學的狀態變回正常的高中教室。
    「連個放衣服的地方都沒有……早知道就把外套留在教室里了……」我思考着如何避免弄髒正裝校服外套。
    「教室里也不乾淨吧，掃地拖地擦桌子的。」楊清雪解開校服外套的紐扣，用瀟灑帥氣的動作脫掉外套，把整件外套系在腰間，再扯開領結鬆開襯衫第二顆紐扣挽起袖子束起頭髮，胸前的大片肌膚展露在我的眼前。如果現在有流星划過天邊，我肯定會許個「每天都要大掃除」的願望。每天太多了，至少一個月一次吧。
    「哼哼哼~嘿嘿，讓俺瞅瞅這學堂裏頭都有些啥價值連城的好寶貝~」邱芸唱着很耳熟的調子，陰陽怪氣地模仿着盜墓小說里的人物，從後往前快速掠過每一張桌子的抽屜。
    「唱什麼歌呢，新時代勞動人民的勞動號子？」我對干苦力活時唱的歌印象不深，估計也就「咱們工人有力量」之類的。
    「《世界墜入愛河》~」邱芸的小腦袋隨着節拍而一點一點，「超經典的歌！『我的世界墜入愛河/愛之光箭射入胸膛/好想了解你的一切/吶，告訴我吧……』」
    「終日向着目標踽踽獨行/重要的事卻在恍惚中溜走/今天也是重新開始……」
    好意外，接着唱下去的居然是楊清雪。她迎着我詫異的目光而紋絲不動，就像隨手做出一道難題或翻譯了一篇英語閱讀般輕鬆自然。
    「怎麼？以為我只會唱英文歌？」
    「沒，誰也沒這麼說過。」剛才是我的錯覺，果然楊清雪還是有點在意。
    「我們要發財了。」戚修遠很熟練地接了一句遊戲台詞，伸手從一張課桌的抽屜里抽出一張泛黃的稿紙，「我不會唱這首歌，所以只能做出一點微小的貢獻。」
    這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素描紙，就是那種學校邊上文具店裏一疊一疊賣的我永遠分不清正反兩面的大號硬紙片，以前上美術課就拿着鉛筆在上頭塗塗畫畫什麼的，可惜我從來沒學會過素描。
    「是個帥哥唉！」邱芸對着畫作嘖嘖稱奇，「畫得真不錯。這裏以前是動漫社的活動室嗎？」
    「有可能，過兩天問問動漫社的學弟學妹好了。」戚修遠打量着稿紙上英俊威武的帥哥半身像，別看這麼久啊搞得你跟彎了一樣。
    「說起來我們這麼多人裏頭，好像沒人會畫畫呢？」邱芸歪着腦袋思索起來。
    「我不會。」我舉手投降，「如果普通的美術課水平不算會畫畫的話。」
    「你素描不是還得過80分嗎？高一那個美術老師可喜歡你了。」戚修遠專業拆我台，「雖然也就是畫畫靜物的水平。」
    「……」楊清雪默默地搖頭，似乎不願在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和精力。
    「高弘你呢？」戚修遠對我眨眨眼，「我記得你高一時候每天都在草稿本上塗塗畫畫來着。」
    「咳，別提了！」邱芸很誇張地一拍我的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手裏有紙扇啊，「這傢伙以前上初中時候把喜歡的角色卡貼貼在公交卡的保護套上，每天上課就對着卡貼臨摹人物，本來畫得好好的，有一天——」
    「別，別往下說了。」我一臉沉痛地伸手擋在邱芸面前，本來想直接捂嘴的但是手上全是灰塵還沒洗過，「那可是我的心理陰影，再說下去信不信我就在這裏哭給你看。」
    唰——
    「說來聽聽。」
    楊清雪一個閃現瞬移到邱芸跟前，用認真的眼神盯着她。
    「哈哈，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邱芸訕笑着往我這邊看。
    「唉……說吧說吧。」清雪要聽，我總不能不讓邱芸說，就當說來給大家圖一樂算了。
    「是、是這樣的……」邱芸嘴角抽搐眼珠亂滾，「有一次達也在科學課上畫畫，被老師給發現了，老師還以為他在記筆記，收上去一看就狂笑起來：『喲呵——我看你這本子上，好像畫得是個小美女嘛！哈哈哈哈哈……』」
    「拜託你，不要連那個語氣都這麼還原……我心好痛……」
    「全班同學就哄堂大笑起來，對着達也和他的作品。」
    「嗚哇，聽起來超恐怖。」連戚修遠這個腹黑都皺起了眉頭。
    「還沒完呢，她還讓達也拿着自己的筆記本在全班面前遊街了一遍，就差往他脖子上掛個鬥私批修現行反革命的牌子了，你能想像那個場景嗎？簡直是……」邱芸都講不下去了。
    「不不不，這也太黑暗了點，我真心不願意去想像這種事情落在我身上會怎麼樣。」修遠苦着臉連連擺手。
    「……」清雪沒什麼反應，
    「也沒怎麼樣……」我一使勁把課桌對其到地磚的接縫處，「不就是後來我再也沒畫過東西嘛。說來我還要感謝那位慈祥又好心腸的科學老師，如果沒有她的無心插柳，說不定我現在就已經走上藝術的道路了呢。」
    「好厲害……」楊清雪的讚嘆聲從講台後傳來。
    「哦~！哪裏哪裏，沒什麼厲害的啦！真的真的。」我受寵若驚，急忙客套起來，「當初我畫得又不怎麼樣，現在想來或許我真的沒有畫畫天分——」
    「哈？你在說些什麼啊。」楊清雪的腦袋從講台下面探了出來，「我又沒說你，我是說這個講台柜子裏面的東西。」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戚修遠捂着肚子低聲狂笑起來，你夠了我要和你絕交，友盡友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邱芸笑得直擦眼淚，我要宰了你們兩個，我要把你們塞進講台柜子里再把這間教室鎖起來。
    「『哦~！』」戚修遠模仿着我的語氣，把一個哦字拖得長到外太空去了。
    「『哪裏哪裏！沒什麼厲害的啦~的啦~的啦啦啦啦啦啦啦——』」邱芸瘋狂重複着句尾的「的啦」，還像港台劇里的中年婦女一樣向前甩動手掌。我沒臉做人了，我要把自己塞進柜子里鎖起來再把鑰匙吞下去。
    「有這麼好笑嗎？」楊清雪歪了歪頭，「看這倆都要笑岔氣了。高弘你過來，幫我把這些本子搬出來。」
    「嗚嗚……」我哭喪着臉走到講台上，幫清雪從講台桌柜子里的老舊筆記本搬到講台桌上。
    「哇，這都是什麼本子啊？該不會是以前動漫社大觸畫的小薄本吧！」邱芸捂着笑岔氣的肋間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我看看……姓名：常蘇，班級……這名字有點耳熟啊。」
    「常蘇……滄樹學姐？」邱芸靈光一閃，「難道這是她高中時代留下的遺產嗎！」
    「很有可能。」楊清雪眯起眼睛盯着我，「高弘，你說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你知道學姐的真名嗎？」
    「聽門衛念過她的學生證，好像發音就是這樣的。」
    「什麼學姐啊？難道你們說的是那個動漫社傳說中的滄樹學姐？」戚修遠將手一拍，「難道你們說的是中午那個來過教室的美人學姐嗎？可惡，我中午竟然不在教室沒能一睹芳澤，你們誰有她聯繫方式快點給我……」
    「喂喂，你怎麼會知道滄樹學姐的，你中午又不在教室。」我對這個全知全能的傢伙深感懷疑，你又不是池袋的情報販子，哪來的這麼多破信息。
    「不要小看我嘛，再怎麼說我也認識不少動漫社的可愛學妹，滄樹學姐的傳奇多少有所耳聞。」戚修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可是傳說中的大神，一個人就撐起了整個社團，她繪製的同人本至今還流傳在動漫社裏並每年拿到義賣會上進行販售！」
    「什麼可愛學妹，分明是胸部很大的未成年coser和不懂打扮自己的清純腐女寫手吧。」邱芸毫不留情地吐槽，話說清純是怎麼和腐女扯到一起的，我難以想像啊。
    「這一大疊本子幾乎都是學校小賣部和校外文具店賣的普通草稿本，線裝牛皮紙，封面印着意義不明的抽象畫和校名校徽……」楊清雪怎麼還在名偵探狀態，你接下來是不是要通過紙張里的水印推理出生產廠家啊。
    不管她了，我翻開了這一大堆本子上的第一本草稿本。
    「……」
    「……」
    「……」
    四個人同時陷入了沉寂。
    我用顫抖的手捏住了頁腳，翻開了下一頁。
    呼——
    叮！
    如果要配上擬聲詞和後期特效的話，我覺得這裏應該有金光從紙面上射出，每個圍觀者的頭髮都被撕裂空間的衝擊波吹得向外亂飛。
    「下一頁！」
    楊清雪抓住我的手，直接往下翻。輕點，輕點，被萌妹子抓住手確實挺舒服的，但你能不能稍微少使點勁，我能聽到我的骨頭在磕磕作響。
    一頁，兩頁，三頁，直到翻完整個本子。
    「這……」戚修遠吞了口口水，「這是一整本漫畫人物的人設和簡單的分鏡稿……」
    「而且這個完成度，我看了這麼多年的國產漫畫，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水準！」邱芸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驚呼聲，「看這個人物的線條，看這個速度線，這個肢體結構，這個分鏡的力度感！還有這個畫風，怎麼讓我有點聯想到小X健了！」
    「要讓我說的話，這個畫風確實挺獨特的，屬於從素描到漫畫風格的過渡階段？」楊清雪捧起草稿本從頭到尾又翻了一遍，也就是俗稱的「二刷」，「我看過的漫畫不多，但如果我是漫畫編輯，我絕對會讓她過稿。」
    「有不少內容是畫在數學公式和運算式子之間的空隙處的，她一直都在抓緊一切時間鍛煉自己。」我翻閱剩下的草稿本，一邊看一邊哀嘆，「為什麼學姐當年的水平這麼高超，卻到現在都沒成功呢？我們有請邱芸同志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謝邀……我猜，可能是因為如今的國產漫畫界充斥着質量低劣的作品吧。」
    邱芸在這種奇怪的地方總是懂得比我多。另外請你不要用知HU體。
    「粗製濫造的四拼一彩色漫畫，工作室製造出周更甚至日更的奇怪東西，把崩壞的人物造型塗上刺眼的色塊，毫無設計的分鏡和可笑的背景、網點，更有甚者乾脆畫起了條漫四格……那些陪伴着我們長大的黑白漫畫雜誌已經不復存在，報刊亭里只有讓人頭暈目眩的劣幣，或許只有網絡漫畫平台上才能找到尚未被驅逐的良幣。」
    「有些鍵盤俠會用美式漫畫的風格來反駁，殊不知國產漫畫根本達不到美式漫畫的水準，連黑白漫畫的基礎都打不好就想跳躍到彩色漫畫上去。」戚修遠合上了手中的草稿本，「真替學姐感到惋惜，她辛辛苦苦打磨出來的屠龍之技，卻在這世間找不到用武之地。」
    「想看黑白漫畫……現在馬上。」我靠在黑板上，「寫小說，畫漫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是輕而易舉的呢？」楊清雪趴在講台桌上，「學姐決定考研了，希望她能考到國外的大學去，那裏才是適合她發揮的天地。」
    「雖然我很想吐槽你的美分發言，但我不得不在這裏同意一下你的回答。另外我還想問問某個蚯蚓同學，你覺得學姐失敗的原因僅僅是不適應國產漫畫的大環境嗎？」
    「達也，你這話總覺得別有用心啊……」
    「看看這些草稿本的數量！」我指着堆成小山的本子，「每一本都畫得滿滿當當，每一本都是學姐三年期間努力的結晶！」
    「那又怎麼樣，我、我也是有很多這種本子的！我一直都在構思小說啊！」
    「就是這個問題——」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戚修遠拉住了胳膊。
    他對我搖了搖頭，朝着走廊處使了個眼色。
    「同志們久等啦！」
    程瀟同志的吆喝聲響徹走廊。
    「這層樓的洗手間居然沒水，我跑到樓下一看居然是男洗手間，又得跑到另一頭去接水……你們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我們在講台桌里發現的一些草稿本，正打算處理掉呢。」戚修遠的反應速度也是有點快的。
    「各位。」
    邱芸撫摸着草稿本上那個站在兩列數學算式之間的角色。他在夾縫之中擺出了極具動感和衝擊力的帥氣姿勢，那是只有生存在極限的空間之中才能做到的動作，也是常人無論如何都在一張白紙上畫不出來的天才構圖。
    「這些本子，可以讓我帶回家嗎？」
    「可以啊，麻煩你幫我們處理掉咯。」程瀟像見了鬼一樣看着我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不想打掃可以直說嘛。
    按部就班打掃完空教室後，距離放學還有一節課多的時間，然而王老師下達過「大掃除完了就早點回家反正也不上課」的指令，所以我們一行人髒兮兮地回到教室整理起書包。
    「我先回宿舍洗把臉歇着啦~」住校生戚修遠晃晃悠悠就閃人了，我覺得他需要的不只是洗臉而是洗澡。
    因為住校而沒法一起回家的人消失了，所以我就只能和邱芸清雪一起回家……
    嗯？這種狀況為什麼我總覺得以前沒出現過？
    「小雪小雪，叔叔的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但保險起見我還是不允許他開車。反正他上班和在家都一樣是歇着，白天要上班就隨便他了，只要不開車來接我就行。」
    「那我們往這邊走啦，明天見~」
    「明天見。」
    楊清雪點了點頭，踏上了斑馬線。
    「好啦，小雪也走了，現在你可以說下去了吧？」
    邱芸和我走向反方向的公交車站。
    「在空教室的時候，你不是被修遠給阻止了嗎？或許他不希望你在其他人面前說那些你想說的話，但現在你可以說了。沒有人會打擾我們了。」
    「唉……冷靜下來之後，我也在思考怎樣才能用更合適的語句來勸說你。」
    青梅竹馬之間由於缺乏交流或境遇不同而迎來悲傷的結局——這樣的例子我見得太多了。正因為是最熟悉的人，正因為相信着彼此之間是互相理解的，才會越走越遠，才會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我和邱芸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我們注視着對方的每一個腳印、每一點成長，分擔對方的憂愁和痛苦，也慶祝對方的喜悅和成就。
    我看到了她的困境，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困境，只是她不願意從中跳出來而已。
    既然以她一人之力辦不到，那麼就必須要由我來伸出幫助的手。
    如果連這都做不到，我多半會帶着這份悔恨度過餘生吧。
    「邱芸——」
    真是的，我才不要為了這個蚯蚓浪費一輩子！
    「你……還記得學姐怎麼說的嗎？她為自己當年的選擇感到後悔，如果她能夠更加認真地念書用功，考上更好的大學，或許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為了當年那個錯誤的選擇，她付出了三年時光的代價，並不得不去參加更加嚴酷的考研……」
    我的話聽起來有點語重心長啊。說不定我有做考前動員開講座灌雞湯的潛力。
    「但我們不一樣，我們還有時間，我們還有最後的這一段時間，我們還有最後的機會去掌握自己的命運，選擇自己的道路，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如果你從現在開始暫時放下寫小說，竭盡全力去補上自己的短板，你的成績還有很高的提升空間——」
    「別說了，別說了好不好。」邱芸舉起雙手捂住耳朵，「明明是在講學姐的事情，為什麼要提到我？我可是躺着也中槍啊！」
    「因為我們是你的朋友啊。」
    我抓住邱芸的手臂。
    「在這種時候要是還對你見死不救，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別，一輩子什麼的……這個罪過我擔待不起。」
    邱芸躲開我的視線，兩隻手臂不再緊繃，任由我擺佈它們。
    「那些草稿本……」我看了一眼她背後塞得滿滿當當的書包，「你就留着吧，繼承學姐的意志，完成她未完的心願。不要讓她的才華被埋沒，也不要讓你的才華被荒廢，但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它們當做前進的動力，為了自己的未來而最後努力一次。」
    「真是的，到底在說些什麼啊，達也……」
    邱芸別過臉去，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公交車開進了車站。
    邱芸一隻腳踩在車門口。
    「達也……」
    「嗯？」
    「想起來了嗎？我們的約定。」
    我對着邱芸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你坐下一班車吧。」
    邱芸搖了搖頭，將公交卡貼在計費器上。
    滴——
    隨着提示音響起，邱芸回過頭來。
    「再給我點時間……」
    車門在我的眼前吱呀一聲合攏。
    聽着公交車遠去的引擎聲，我閉上了眼睛。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問題的答案。
    其實我和邱芸都是如此，我們都知道擺在自己面前的困境該如何解決。
    我們只是需要……再給對方一點時間。
    只可惜，不論是她還是我……
    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第二章

2-1

    雨天過後是無止境的晴天和熱風。
    「說什麼『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我看只有一千年前的江南才是那種景象，如今的南方天氣簡直是卯足了勁兒要向東南亞靠攏了。還是小時候好，那會兒的春遊才是真的春遊。」
    小時候的春天溫度如何，在我的記憶里已經不甚清晰，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全球變暖帶來的影響，總覺得這些年的春日越來越難熬了。冬天的大衣和雨天的雨傘剛收起來，第二天就只能頂着讓人頭皮發麻的日頭穿上短袖出門，這樣的經歷似乎並不算多罕見。
    「北方人說『春脖子短』，意思是春天一晃而過，立春之後簡直熱得像進了初夏一般，那個課文怎麼說的來着？南方人覺着這個『脖子』有名無實，冬天剛過夏天就到眼前了。」
    那是什麼課文啊。我就記得「春脖子短」這個詞了。北方的春天倒是沒經歷過，我這個南方人雖然沒覺得南方如今的氣候有北方那麼極端，但這些年我也確實感到春秋兩季越來越短、夏天越來越可怕了。
    「達也！你倒是好歹回我句話啊，別在那兒來迴繞圈子了，繞得我頭都暈了。」
    「不好意思，習慣了。」
    從出生到現在，我腦內最多的重複記憶是什麼？
    這個問題似乎不是我頭一回思考了。走樓梯必須算一個，走樓梯必須是人生中最可怕最痛苦的重複勞動之一；考試也要算一個，想起下午那場當堂測驗我就頭疼。
    至於我為什麼要再次思考這個問題，原因是我此刻正在張老師家樓下的停車位上來迴繞圈，就像一條追着自己尾巴轉圈圈還把尾巴當成女朋友的單身老狗。
    在邱芸母親的反覆請求下，給我補習數學的張老師總算是勉強答應再收一個學生，前提是不保證邱芸的成績能有多少具體提高。人在絕望時總是竭盡全力抓住一切救命稻草，邱芸的家人自然謝天謝地讓邱芸跟我一起跑來補習了。
    我和邱芸吃了幾片麵包，乘上前往城西的公交車，來到那片老舊住宅區附近，繞進一條背街小巷，迎着保安呆滯的目光走進某個小區大門，在無數長得完全一致的六層居民樓里找到那個關押我的地方。
    這套流程我已經做了接近一年，熟練到我毫不懷疑自己閉着眼睛也能走到目的地。這片小區內部的道路是如此複雜詭異，物業部門、健身中心和購物區像被人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再自然展開的塑料包裝紙，蜿蜒曲折的石頭路和黑綠髮臭的景觀水域總讓人感到自己在一個地方繞圈子，但我終於用實際行動破除了鬼打牆的靈異現象。
    「這鬼地方實在是太難找了，以後你這個老司機可得多帶帶我。」邱芸儘量離水域遠一些，聳着肩膀坐在樟樹下的石凳上，時不時還要驅趕飛蟲。
    「實不相瞞，我第一次來還是開着手機地圖app，用GPS導航找到的。」
    「不說這個了，補習要幾點開始來着，七點半還是七點？」邱芸一甩胳膊看了看左手手腕上的卡X歐手錶，由於考試經常需要計時，很多邱芸這樣的高三學生都帶上了輕便簡明的機械手錶，「我們就這麼在樓下等着嗎？」
    「按照每次補習課程的一般流程來說，我們需要在樓下等張老師下班回家，吃完晚飯逗完孩子看完電視，再下樓給我們打開居民樓的門禁，打開地下室的門，然後發給我們今天要做的題目。」
    「就這樣？」
    「就這樣。你不會指望人家還給你配上放鬆身心的背景音樂，再倒上一杯熱茶吧？」
    「這倒沒有，可是我們就這樣在外頭等着嗎？明明是我們掏錢？」
    「我們就是來掏錢求虐買罪受的呀。一小時好幾百。」我這是繞了第幾圈了，我記已不經清了，「如果他回家早的話，有一定幾率會給我們打開地下室的門再上去吃晚飯，這樣我們可以免於在外頭等着。這是小概率事件，但相信我，等你進去時你會懷念在外面轉圈的生活的。」
    「……」邱芸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我，「你迄今為止到底過着怎樣的人生啊。還有你能不能別轉了。」
    為什麼要轉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在無數個夜晚裏，我獨自一人站在門禁緊鎖的住宅樓下，一邊思考人生一邊來迴繞圈，直到頭頂的天空漸漸從昏暗化為漆黑，直到一盞盞路燈突然亮起，直到車位的車主開着車回來——我就得換個地方繞圈子了。
    我收住腳步，整個世界都在我的腦內旋轉着，有種想要趁機摔進邱芸懷裏的衝動。
    「達也！達也，你沒事吧？喂！」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到石凳邊上坐下的，邱芸的呼聲仿佛從遠方傳來，這短暫一生有關補習、補課、家教、課外輔導的記憶在眼前一晃而過，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走馬燈吧。
    從小到大，我上過無數的補習班，可以說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校和補習班度過的——由於小學住校，六年時間裏我幾乎連自己的房間是什麼樣都要忘記了。
    小學時候我上過的第一個補習班是英語，母親為我聯繫到了一位口碑不錯的外教，每周六去她租住的小區上一堂課，練習口語、聽力、閱讀、語法和應用會話等。那位外教名叫Twilight，是個年輕活潑的菲律賓女性，有着一副清脆漂亮的美式英語腔調。她獨自一人來到海外打拼，與其他外國人合租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區套房，以教授英語為生。
    我至今還記得那套做不出的澳大利亞小學英語教材、看不懂的英語電影電視劇和那些詭異的英語會話——Twilight帶我走到街上，走進附近的一家藥店，假裝自己不會普通話，讓我為她充當翻譯，然後看着我手腳並用向店員比劃的樣子偷着樂。
    雖然不太情願承認，但那段經歷的確給我的英語打下了不錯的基礎，畢竟不是誰都能每禮拜跟老外扯上兩個小時還要強行套上奇怪的英文名——我本來的英文名是Henry，結果Twilight一見我就說我跟她前男友Kevin長得很像，非要管我叫Kevin，結果我媽知道之後也整天管我叫Kevin。
    「我好像聽你講過！」邱芸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那個Twilight的名字和《日光之城》是一樣的，她還給你看過英文原版小說呢！」
    「然而我並不能看懂。所以後來她改成給我安利電影了。」
    上初中之後，我的科學成績——物理化學生物都很爛，父母又為我聯繫上了一個奇怪的補習班。那位老師居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區里，每次我想抄近路從側門進去，都要「蹭」其他住戶的房卡，等到有人來刷卡開門才跟在後面進入小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位光電物理專業畢業的老師沒有找專業對口的專業，而是自學了傳統文學、東方哲學、心理學等一大堆東西，最後自己創業開了個補習班當老師。
    每次上課我都會努力做題，搞明白小明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追上同學，換得機會在休息時間裏閱讀老師書架上的各種經史子集，還能把自己的MP3連接到音響上放音樂。那位老師對我的人生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年裏才會慢慢顯現出來，但他那溫文爾雅的態度、永遠在對我放心理學套路的對話和讓人看不透的微笑，總覺得很像某個叫戚修遠的傢伙。當然了，由於心理學這方面的東西我已經受夠了，後來在心理港灣和清雪對話時才會表現得那麼不冷靜，這或許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心理陰影吧。
    「你是說曾老師嗎？」邱芸的聲音再次傳進我的腦海，「說起來我也在他那裏上過一段時間的補習來着，後來我媽覺得效果不明顯就退了，倒是你一直在他那裏補習到高一文理分科才結束。」
    「很有趣吧？我人生中最為人師表、對我影響最大的恩師，不是學校里的任何一個老師，而是一個沒有教師資格證的物理系畢業的補習班老師。」
    「我記得當時在課間休息時寫小說，被曾老師看到了，他還誇我寫得好想像力豐富呢。」邱芸一隻耳朵上掛着耳機，整個身軀隨着旋律輕輕搖晃，「當時他就大膽預言，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大作家的，他認為我有這個潛力！」
    「還有什麼來着，我到底上過多少補習班，為什麼我這麼熟練啊……」
    好在我不用繼續回憶了，遠方的車道上射來兩束燈光，那輛熟悉的白色小轎車停進了我轉了無數圈的車位。
    「張老師好。」我站起來對着車窗鞠了一躬。
    「老師好……」邱芸被我的鄭重其事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跟着鞠躬。
    「來啦，稍等一下啊，我給你們開門。」
    張老師鎖好車門，向我和邱芸點了點頭算是招呼。張老師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在我就讀的高中教了很多年的數學，帶過數不清的畢業班，如果說有誰能拯救我和邱芸的數學，那估計就只有他了——反正我父母是這麼深信不疑的。張老師打開了居民樓那扇生鏽掉漆的綠色鐵門，走進了黑漆漆的地下室走廊。一陣開門、開燈、挪動桌椅的聲音之後，他按原路走了出來。
    「先進去吧，今天的題目擺在桌上，我吃完飯給你們講解。」
    張老師的腳步聲消失在我們頭頂的樓梯上。
    「這就是你說的張老師啊，感覺……」邱芸試着走進幽暗的地下室，「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該說是一本正經呢，還是普普通通呢……」
    「唉。」我沒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走向我的牢房。
    這間狹小的囚室里堆放着雜物、電瓶車、黑板和兩張桌子，我曾經與至多七八個學生一起坐在這裏，也經歷過獨自一人在白色燈光下對着令人絕望的題目消磨時光。上高三之後，在這個時間段里這裏就是我的單人牢房，我坐在硬梆梆的塑料凳子上，手臂貼着冰涼的玻璃桌面，身後的牢房門虛掩着，一抬頭就能看到狹小的玻璃窗和不鏽鋼防盜窗——那是地下室露出地平面部分的窗戶，加上幾根鐵管子之後就變得和牢房裏的鐵窗並無二致，每次看到它都讓我有種唱一曲《鐵窗淚》的衝動。
    「坐吧，隨便坐。」
    我坐在老位置上，拿起桌上的A4紙張，把題目分成兩份，就像我以前曾經還擁有一起補課的同學時那樣。
    「這地方倒是挺清靜的……」邱芸坐在我的對面，「就是真的挺像牢房的，跟你說的一樣。」
    「坐我邊上。」我拍了拍邊上那個有豪華坐墊的奢華享受靠背椅。
    「唉唉？」邱芸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這這這這這樣不太好吧？我當然是沒什麼問題啦，但是待會老師進來了看到我們坐在一起就不太好了吧？我的意思是畢竟我們是來補習的嘛想要獨處的話平時也有很多時間的——」
    「你在說什麼我不是很懂。」我懶得去分辨剛才都聽到了什麼內容，「對面是老師坐的位置，你坐我這一邊待會聽講比較方便。」
    「這樣啊……」邱芸的腦袋垂了下來，「好失望，虧我還以為你終於想明白了回心轉意了……」
    「不是很懂妮們寫小說的每天都在失望些什麼，趕緊過來做題目。」
    邱芸老老實實地在我邊上坐下，拿出紙筆開始做題。我所熟悉的那種感覺——冰冷、孤寂、壓抑、恐懼，再次瀰漫於這個狹小的空間內。
    ……
    本該是這樣的。
    「喂喂，達也達也，這道題目你有思路嗎？我感覺我連第一小題都做不出啊怎麼辦嘛，待會老師來了沒法交差。」
    「我正在試，別吵。」
    「達也，吃糖嗎？瑞士糖還是橡皮軟糖還是八寶水果硬糖？哎呀你甭跟我客氣，思考時補充點糖分對大腦有好處哦！」
    「不吃。」
    「達也達也，這破地方也沒個電風扇空調之類的啊，夏天是不是得熱死人？不過這裏是地下室應該還挺陰涼的吧。」
    「夏天我們就畢業了。」
    「你說這個張老師要在家逗孩子？他孩子多大啊，男孩女孩，長得可愛嗎？看他那副長相，孩子要是隨他可就長殘了。」
    「不知道，沒見過。」
    「你聽歌嗎，我昨天剛下了馬老五的新磚，騷當的嗓音太銷魂了我要給他生猴子，我至今都想不通為什麼他不是彎的。」
    「不要再說些你認為別人跟你一樣明白的行話了，雖然我確實有聽billboard。」
    「好無聊我們來玩詞語接龍嗎？我想想啊，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為所欲為為所欲為為所欲為為所欲為——」
    「邱——芸——！」
    我抱着腦袋哀嚎起來，我的靈魂在哀嚎，我釋放了心靈尖嘯。
    「你能不能安靜一點！這麼浮躁怎麼做題目！你是小時候缺了鈣鐵鋅錫維生素還是生命二號三肋漿喝多了，怎麼跟多動症甲亢一樣！再這麼放肆我就要把你丟出去了！」
    「對、對不起嘛……我沒交450不能跟你做朋友……」
    邱芸被我嚇了一跳，眼含淚光低頭道歉。可惡，你這是作弊。
    「邱芸，你還記得當初為什麼我一直在曾老師那裏補習，你卻被你媽領回家了嗎？」
    「因為……我的成績沒有明顯的提升？」
    「因為你太！煩！了！」我學着元首的姿勢雙手呈爪狀在半空中神經質地揮舞，「煩到其他同班同學向老師投訴了，曾老師沒辦法才把你打發回去的！」
    「唉？騙人，他明明說我以後會成為大作家的！」
    「是啊，所以你就別學理科了反正學了也沒用。」
    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因為她一直跟我搭話，搞得我也連帶被同學打小報告了，最後和邱芸一起被曾老師留下來喝了無數心靈雞湯，其結果就是現在我看到心理學，心裏就犯怵。估計邱芸的腦袋就是個大漏勺，灌下去多少心靈雞湯都漏出去了，否則無法解釋這貨為何免疫任何精神污染、精神控制或者心靈法術。
    「總之你給我安靜點，好好做題目，待會老師下來看到你交白卷你就慘了。」
    「嗚嗚嗚……明明人家只是想活躍下氣氛……」邱芸假哭起來，演技爛到只能去當青春偶像劇里的主角同班同學，「因為從放學開始你就黑着一張臉，又不跟我說話，我怕你壓力太大想不開跳到外頭那個池子裏……」
    「是嗎？我……抱歉……」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想不到我已經對補習麻木到這種地步了，明顯到邱芸都擔心了，「對不起，我沒注意到自己的精神狀況，讓你費心了。」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我和邱芸對着難題打草稿列算式咬筆桿，等到老師下來後挺他講解題目，張老師當了一輩子的老師教了一輩子數學，對這些題目簡直是一點就透，很多在學校里死活想不通的部分，在學生和老師的共同努力下總算是能解決了。麻煩的是，邱芸和我的差距似乎有點大，有些題目就算能解出來也要浪費比我更多的時間。
    兩個小時如坐在牙科醫生診室門外一般漫長，中場休息時張老師回到自宅，我和邱芸一個趴在桌上一個靠在椅背上，張開嘴讓大腦像CPU一樣散散熱，這可是電子競技選手的標誌性動作之一。
    「高……達也……你……」邱芸一臉升天的事後表情，「你……事先……沒說過……上個補習班……這麼累啊……」
    「當然累了。」我用手背和指節揉搓着酸澀的雙眼，「上高三以來我瘦了多少斤，我都不敢上秤……這破數學真是太燒腦子了，而且我打賭高考一結束我就再也想不起來任何高中數學的內容了，全還給老師了。」
    「就是就是，你看那些個老外，去一趟菜市場還要帶着計算器敲敲打打的，我們初中學的東西他們高中都不一定學得完。我這可不是道聽途說，我看過BBC的紀錄片，那幫資本主義高中生的數學課本就是我們初中小學的水平……不說了，來聽音樂？」
    「……好吧。」
    我不忍心再拒絕她，只好任憑邱芸把一隻耳機塞進我的耳朵里。
    ·
    我站在電話亭里想打給你/花光了兜里所有零錢
    你我共度的時光去了哪裏？這一切都錯得不合理
    再尋不見你我的二人回憶……
    ·
    ……還真是馬老五的英文歌，我還以為她只聽動漫歌曲呢。估計她給清雪聽動畫歌，清雪給她聽英文歌，倆人互通有無了吧，我一邊放鬆思考一邊把歌詞翻譯成中文。
    ·
    你向着明天邁開腳步/只因你早已拋卻往昔
    我知道這是舊事重提/所有退路都荒草萋萋
    你虛擲長夜，熄滅燈光/我全身麻痹，無法呼吸
    我還留戀着那些時光/但太陽正在天堂升起……
    ·
    「我站在電話亭里想打給你，花光了兜里所有零錢/你我共度的時光去了哪裏？這一切都錯得不合理/再尋不見你我的二人回憶……」
    邱芸閉起雙眼，用勉強而憂傷的少女聲線重新演繹這首苦情歌曲。
    大約兩個半小時後，這場堪比西線塹壕戰的戰役終於來到盡頭，邱芸的母親過來接她，順便向張老師當面道謝。
    「沒什麼好謝的。」張老師一本正經地回答，「這孩子的基礎太差了，我不能保證她能達到多少分數，但基礎差也意味着**低、提升空間大。能做到什麼地步，就要看她自己有沒有下定決心了。」
    「聽見沒！你這丫頭，下定決心沒有？」
    「下了……」邱芸極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那我不打擾老師您了，我先去外頭發動車子，那保安不讓我停小區里，我把車停外頭了。邱芸，把這道題做完之後就跟你高弘哥哥一起出來啊，天這麼黑別在小區里亂晃到時候走丟了。」
    「媽……」邱芸臉又紅了，估計是一把年紀還得管我叫哥哥太羞恥了。雖然我確實比她大一兩個月，但她好像從來沒親口喊我哥哥過。好吧，可能小時候喊過，記不太清了，我又不是妹控。
    「那今天就到這裏，辛苦了。」張老師擦掉黑板上的算式，「回去以後把佈置的作業做好，下節課講解。」
    「您辛苦了。」
    「辛苦……」
    走出漆黑的樓道，我在夜空下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嗆人的粉筆灰，也不含污濁的熱度，更沒有從邱芸身上飄來的洗髮水和洗衣液的氣息。
    這是自由的空氣。
    也是我渴望的空氣。
    「與其說是牢房，我倒覺得你像是那種保釋出獄的犯人。」邱芸在我後面偷笑起來，「你想啊，就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幫派分子，每周定期要回警察局向自己的保釋官匯報情況的。只不過你的匯報次數比較多一點。」
    「省省吧你，回去以後認真做題，不懂的話就問我……問清雪，她肯定解答起來比我好。」
    我和邱芸走在路燈照亮的石塊路上，左近的居民樓亮着三無盞燈光，遠處的高層建築樓頂閃着自保用的紅燈。
    「達也，你是一直這樣一對一補習的嗎，還是以前有過同學的？」
    「剛開始時跟幾個同學一起上過課。有同校的，也有其他學校的學生，還有初中的……最開始的同學經常換，後來學生的水平和進度有了區分，人數也固定了下來。」
    「哎~那不是蠻好的？可以認識新同學，交到新朋友。」
    「朋友的話談不上，畢竟一起上課一起做題目，放在戰爭年代也算是過命的兄弟姐妹了……但也就僅限於此了。」
    沒錯，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僅限於此了。
    大家只是湊在一個補習班上課的同學，連正兒八經的同學關係都算不上。
    我們就像是過着兩種生活的人，在補習班裏用孤獨的一面解答難題，上學時又和另一派同學度過每天的日常。
    在白天，我們是三四十個同學的同學；在晚上，我們只是自己的同學。
    戴着冰冷的面具，置身冰冷的房中，老師離開時就拿出手機打開科學計算器，解決那些人力無法解決的難題——
    我曾經過着這種和變身英雄一樣的生活，度過了數年的時光。
    直到散夥的那天。
    老師宣佈，由於學校事務繁忙加效果不明顯，他將結束班級制授課，轉變為一對一授課。有的同學將會留下，有的則要由其他老師接手。
    那節課就成為了最後一節課。
    來自一中的憨厚男生，來自三中的眼鏡學霸，來自民辦高中的羞澀女生，還有那個與我同校的驕傲女生。
    我甚至連他們的全名都不甚清楚，只知道大致的發音。
    我們和往常一樣走在離開的路上，和往常一樣說着天馬行空的話題，和往常一樣肆無忌憚地談笑着。
    一直走到小區大門口。
    這裏是我們四散分別的地方。
    這樣的分別並不經常在人生中上演。
    和過去的無數次分別不同，這次就是永別了。
    「……我說，要不要留個聯繫方式？」
    「你以後還會和補習班認識的人聯繫嗎？」
    「……」
    這樣的對白之後，我們就各自轉向不同的方向。
    「後來呢？」邱芸對我的故事興致勃勃。
    「後來那個很傲嬌的女生突然追了上來，我還很興奮以為她要跟我交換手機號。」
    「結果呢？你借了她的鉛筆沒還，還是欠了她的一瓶飲料錢？」
    「都不是。她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警告我不要在學校里到處亂說……」學校規定老師不能私下授課補習，若是讓別人知道她在某個老師那裏補習就不妙了。
    「嗚哇，雖然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但她的態度真是有夠差。本來還以為是戀愛喜劇那種展開，看來你真是沒主角光環，妹子這都不倒貼你。」
    「虧我之前一直堅持補課，就是為了每周能看她一次，這下最後的理由都沒了。」
    「好哇，達也你這傢伙終於說實話了，你怎麼見一個妹子喜歡一個，老夫實在看不下去了，以後得道升天絕對不帶你。」
    「別玩修仙梗了。」
    我和邱芸走到了小區門口。
    「那時候，你也是和現在一樣嗎？」
    邱芸對着車燈的光線眯起眼睛。
    「站在這裏，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一片迷惘，連迄今為止一同奮鬥的戰友都要離你而去……」
    「至少現在不是了。」
    我看着邱芸。
    「現在還有人站在我的身邊。」
    「喂！不要突然說這種羞恥的台詞！我媽就在前頭你讓我晚上怎麼回家！」
    「我是認真的。」
    我向前走出了一步。
    「這是你我最後的時光，也是最後的機會。我希望和你一起戰鬥下去。」
    「我總不能剩下幾十天再轉學吧？」
    「你先前不是問過我嗎，問我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
    我走向燈光的源頭。
    「我的回答是，記得。」
    我拉開車門，向呆立在原地的邱芸微微欠身。
    「請和我坐同一班車。女士優先。」
    「什麼同一班車，明明是我媽的車。」
    「不是說好輪流接的嗎，下次課就換我家來接了。」
    「是是是，你說得對。過來坐我腿上，Kevin。」
    邱芸鑽進車裏，拍了拍自己細細的大腿。
    「……如果你不怕腿被坐斷的話。」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知道我的假名，反正我不是她前男友，她也不是我媽，我要做的只是坐在她的旁邊，關上車門，結束人生中又一個補習的夜晚。
    「Kevin~」
    「所以說我不叫這個名字，再說了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啊，我還是沒忍住問了。我好沒用。
    「當然是你小時候自己告訴我的啊~Kevin，Kevin~」
    「閉嘴，Isabella。」
    我差點忘了，這傢伙的英文名好像和《日光之城》的女主同名來着。

2-2

    自古以來，春天都是人類文明的休戰時期。冰雪消融之後，農田等着耕種，荒野等着一把火，森林等着斧頭，所以領主、貴族、酋長和帝王們會讓勞動力回到第一產業去，確保自己不會因為沒人種地而餓死。
    古時候的學塾實行三學期的制度，春天要放播種假讓學生回家幫忙干農活，秋天要放收穫假，春節還要回家團聚，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國家還實行以此為原型的學制——說了這麼多，我其實只是想表達「我想放春假」的怨念。
    春天，潮濕、悶熱、靜止、熱騰騰的空氣，讓人總是渴望一股強勁的春風掃蕩一切困頓和倦意。如果沒有的話，我就要在課堂上睡着了……
    春假應該做的事情，肯定是窩在家裏睡懶覺啊……但是外頭天氣這麼好，要趕在梅雨季節之前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才行……好想去林子裏看櫻花，坐在樹下喝着飲料玩手機，還要和可愛的妹子合影留念……好想去操場上放風箏，我絕對不要再放自己做的風箏了，這次一定要買那種最大最結實的風箏……春遊的話，之前的植樹節就算是春遊了吧，雖然這些年去過很多地方，果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去動物園……
    哈哈，這個熊貓好可愛，從樹上摔下來了……
    「醒醒。高弘，醒醒。」
    「啥？我……我沒睡着……」
    「還沒睡着，都快說夢話了。」
    我睜開眼睛，發覺叫我起床的人是楊清雪。
    「擦擦口水。」
    「扣稅？口水？」
    我急忙擦了擦嘴角，手背上卻什麼都沒有。
    「騙你的。」楊清雪摘下右邊的耳機，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我能從她的眼神中察覺到一絲惡作劇得逞的愉悅。
    「你是不是覺醒了某種奇怪的癖好，比如以捉弄我為樂什麼的。」
    「我才懶得捉弄你，還不是你先說我是熊貓的……摔下來？從樹上？」清雪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在你的印象里就是只笨手笨腳的毛茸茸的黑白肉球？我還以為會是獨來獨往的孤雁或者志存高遠的鴻鵠之類的。」
    「哪有，熊貓不是很符合你的人設嗎？明明可以靠着外貌和賣萌過日子，非要藏着強大的實力把別人都一巴掌拍死。」
    「唉……說的也是，熊貓有什麼不好的？多少人想着下輩子能投胎做熊貓。」清雪嘆了口氣，「不用上學不用高考，每天賣賣萌就好吃好喝供着，發情了還能在一堆帥哥里隨便挑。」
    「你要這麼說，那我也要當熊貓，擔任起延續族群的重任來，把可愛的母熊貓挨個問候一遍。」
    「變態，色狼，色熊貓。」楊清雪換上一副看垃圾的目光，再這樣看我我就要產生快感了，「男生果然都像你一樣用下半身思考。哼，也好，到時候做了熊貓讓你感受一下強行配種生不如死還要在全國人民面前直播傳宗接代的羞恥play。」
    「那也值了，話說邱芸呢，為什麼不來吐槽你？我需要友軍火力支援！」
    「她不在。」楊清雪目不斜視地挪動筆尖，在發黃的試捲紙上留下一長串字體飄逸的答案，「剛聽說隔壁班有大新聞，她就過去圍觀了。」
    「唉，這個蚯蚓有一個好，一有什麼事情跑得比誰都快……」
    「達也！達也！」
    說曹操曹操到，曹芸……邱芸化作一陣疾風沖入教室，好在我反應夠快按住了桌上的試卷才讓它免於被吹飛的結局。
    「大新聞，大新聞！」
    「什麼大新聞，慢點說。」
    「那對模——」
    「高弘高弘你聽說了嗎？那對模範情侶分了。」
    戚修遠晃晃悠悠地走進教室，迎接他的是邱芸憤怒的目光。
    「呃……怎麼了？你好？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你的臉上沒東西，是你的腦子裏少了點人生所必需的常識。」邱芸的身體慢慢前傾，就像一隻潛行在陰影里蓄勢待發的荊棘谷猛虎，「根據我的簡易評估，你現在非常需要一些我這樣的好心人來教導一下。」
    「什麼常識？」戚修遠張開兩隻手掌擋在身前，一點一點往後退。
    「不要搶別人的台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邱芸「歐拉歐拉」地對着戚修遠的腹部連續擊打，戚修遠「木大木大」地用各種姿勢抵擋攻擊。
    「那對模範情侶居然分手了……」我為了表示尊重而展現出了禮節範疇內的驚訝，「我是不太清楚這有什麼好大新聞的，但姑且還是詢問一下原因。」
    「誰知道呢，聽說他們已經不來往了。」修遠對我一攤手，「真不知道這倆人以後日子怎麼過，每天要跟前任待在一間教室里坐上一整天，換了我尷尬症都要犯了。」
    「你是根本沒有過前任吧。」清雪的吐槽風格還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尖銳直插要害。
    「都這麼久的老夫老妻了，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分手？」我照例對此消息表示懷疑，「說不定只是日常任務『明撕暗秀冷戰看誰熬不住先搭話』遊戲呢。」
    「人類都是複雜而危險的生物，彼此之間靠得越近、了解得越多，越容易互相傷害。」邱芸挺起平坦的胸脯，說着聽上去很了不起的話，「日積月累的矛盾就像被碎石堵住的岩漿，等到積累的壓力超過了兩人所能承受的最大值，就會產生驚天動地的大爆發。」
    「按照你這種說法，沒有情侶能長久地相處下去。」我很快發現了這番宏論里的矛盾之處，「那一對之所以被稱為『模範情侶』，肯定處理過很多這樣的矛盾，懂得一有問題就立刻解決，這樣才能讓關係長久維持下去。」
    「擺在平時或許是這樣，但現在不同了。」
    楊清雪在我和邱芸意見的基礎上更深一步進行思考。
    「現在可是高考前的最後時間，如果說平時只是背着普通的書包走在平原大道上，那麼現在就是扛着千斤重擔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之上，平日裏司空見慣的嬉笑打鬧在此時會變成致命的錯誤，一個不小心就會失去苦苦支撐的平衡，墜入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原來如此，任何一個失誤都會斷送辛苦維持的感情嗎……」邱芸托住下巴連連點頭，「人類之間的羈絆是多麼脆弱而可悲啊！」
    「沒有你與數學之間的羈絆脆弱啊。」我給了邱雲一個腦瓜崩，「昨天的補習作業怎麼樣了？不會做就問小雪啊。」
    「高弘！」
    「小雪~我又來找你啦~」
    「幹得不錯。」戚修遠躡手躡腳摸了上來，對我豎起大拇指，「我有幸目睹了楊清雪的羞澀表情，你這傢伙意外地大膽嘛。」
    「我只是想結束這個悲傷的話題而已……」講真，人家模範情侶關我什麼事？反正高中生情侶最後十有八九都會分手，早知道會變成這種結局，為什麼不早點結束？
    「你這就有點結果論了，不能因為後來分手了就否定整個交往過程嘛，難道你不想和心意相通的人一起度過美好的青春時光嗎？難道你在面對心中那份傳達不到的戀情時，就不希望她能夠變成現實嗎？」
    戚修遠的這番話好像真的很有道理。我能通過餘光看到邱芸和楊清雪的動作都停頓了一下。
    「我是想說……」
    我想說什麼呢？
    這不是很有道理，而是誅心之言了。
    難道我能否定自己的感情嗎？難道我要對它視而不見，放任改變一切的機會從面前溜走，就因為這份感情可能會以悲慘的結局而告終嗎？
    只要鼓起勇氣，跨越那道不可視的境界線，我就擁有了改變些什麼、傳達到什麼的可能性；若是在開始前就去逃避、去否定，那與愚蠢的懦夫又有何區別？
    沒有人能在開始之前就預見到結局。一個人做事如此，兩個人相處更是會產生無窮的變化，我們都在收斂自己的稜角，如初生的嬰兒一般試探着去觸摸對方的每一寸隱秘和傷痕，誰也無法預見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所以我才要去嘗試。
    所以我才在那個午後，說出了改變一切的話語。
    「別躲在那兒一個人瞎矯情了。」戚修遠拍了拍我的肩膀，「來跟我出去一下。」
    「去幹嘛？我們教學樓可是有天台的，我不會上當的哦？」
    「天台什麼鬼，你看我最近有買過冰紅茶嗎？」野獸同學修遠對着教室後門一偏腦袋，「跟我一塊上洗手間去。」
    「還不如去天台呢！你是女子高中生嗎上洗手間還要有人陪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被戚修遠拉到了走廊里。
    「說起來啊~最近我聽到傳言~」
    來了來了，進正題了。我垂下眼皮用死魚眼斜視着某人的浮誇演技。
    「清雪她最近又在外面打工了嗎？好像有目擊到她和奇怪大叔走在一起的報告哦~」
    「你這傢伙——」
    我一把揪住修遠的領口。
    「造這種謠想幹什麼？我警告你不要玩得太過火！這已經是在損害她的名聲了！」
    「冷靜，冷靜。」修遠臉上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我也就是偶然聽到隨口一說，剛才的對話請你當做沒發生過哦~總之能不能先把我放下來？」
    我左右望望，還是決定在引起什麼騷動前還修遠自由。
    「明智的選擇。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戚修遠整了整襯衫領子，正了正領帶，恢復到了江南貴公子上海灘闊少狀態。
    「祝你成功。」
    「成功什麼啊喂？你給我回來！」
    「上洗手間~你不願意陪我去，我只好自己去了~」
    我望着修遠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你是怎麼想的？」
    中山廳的座位里，楊清雪的聲音從我身後飄來。
    「什麼怎麼想？」我明知故問，只是想多聽聽她極具誘惑力的低語。
    「那個所謂的『模範情侶』啊。」楊清雪的話語中多了幾分笑意。
    距離高考越來越近，熟練無比的學校也按部就班地打出一套組合拳，前兩天剛做過大掃除，今天又請到了我校畢業的文科狀元回到母校開講座。
    理科狀元的根據地在操場，人數劣勢的文科班反而分到了條件更好的大禮堂。中山廳的佈置和我上次來時差不多，紅色燈芯絨布罩子套在椅背上，舞台中央的長桌子讓人有種開學生代表大會的錯覺。
    「拜託，你怎麼還在繼續這個話題……」我有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分了就分了唄，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愛情的巨輪說沉就沉。」
    「所以我的觀點是正確的，高中生就不該玩這種過家家的情侶遊戲。連愛情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輕而易舉地對別人許下海誓山盟，不覺得很蠢嗎？」
    「覺得覺得，你說的對，都對都對。」我的腦內情不自禁地浮現出清雪和挺着大肚子的禿頂大叔走在一起的影像，不由得胸口一緊。
    「……高考前的心態把控也是重中之重。若是我當初沒有做出封筆一年、專心複習的決定，只怕後來也不會獲得文科狀元的好成績。堅持創作、堅持本心固然重要，分清輕重緩急、為自己的未來做出不會後悔的決定才更加重要……」高考狀元站在講台前乾巴巴地念着稿子，看上去只是個普通的書呆子眼鏡女而已，就和這所學校里的大部分女生一個樣。
    青春只屬於長得好看的人，比如楊清雪這種三天兩頭被人表白的美人，又或者修遠這樣到處勾搭妹子的帥哥，大部分和我一樣的學生只能無可奈何地看別人秀恩愛。這位名叫繆芳洲的小個子女生就是典型的毫無青春的女生，獨自一人坐在空教室或閱覽室里自習做題，奔波於一個個補習班之間，把自己那點簡單的愛好和微不足道的悸動深埋在心底，度過白紙黑字般的三年，寄希望於進入高居雲端的傳說學府，以為自己能在那裏脫胎換骨。
    至於她為什麼能夠站在這裏給我們講廢話，並不是因為她六歲開始寫作、八歲作成散文集、十一歲出版長篇小說、十四歲當選省小作家協會主席、十七歲在報刊上開闢專欄、十九歲作品改編影視劇……而是因為她考上了省狀元。
    在高考面前，任何成就都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
    或者說，正因為高考成功，她才能擁有今天的成就——這就是不少人的邏輯。
    也正是因為她有個傷仲永的作家身份——嚴格來說她上大學後也寫了不少東西只不過我沒看過，邱芸才會對她有所期待，繼而無視了清雪、修遠和我共同提出的「趕緊溜掉」的提議把我們全部拉了過來。雖然邱芸嘴上說着「人家是搞正經文學針砭時弊激揚文字的文學家、未來的大文豪，我就是個寫通俗小說的俗人罷了」，身體還是很老實地要往這邊跑，我對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我聽不下去了。」久違的聲音又從耳後傳來。我還以為清雪對我敷衍的態度感到不滿所以不和我說話了呢，原來她也和我一樣對這個講座無法容忍了。
    「樓上+1。」
    「我溜出去了，再見。」
    「哎等會，你上哪兒去，我待會也溜出去跟你碰頭。」
    「這還不簡單？做排除法唄。」清雪的氣息吹得我耳朵痒痒，「這會兒肯定不能回教室，有人來一眼就能看見。閱覽室和圖書館應該也沒開門，那麼你覺得最適合我們躲藏的地方是哪裏？」
    「躲藏？」
    「提示，這個地點必須滿足如下條件：距離會場夠近；會場通向該地點的路線足夠隱蔽以免被目擊；人跡罕至以免被抓個現行。」
    「……心理港灣所在的頂樓走廊？」
    「回答正確。那裏平時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只要沿着樓梯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往上走，就算有人看到也不會起疑心的。」
    「說得好，那你先出去吧，我五分鐘後去找你會合。要不要把修遠和邱芸也叫上？」
    「有那個必要嗎？」
    清雪的聲線好像又變得奇怪了起來，歷經這些天的折磨我多少有了點經驗，這種飄忽、柔軟而略帶挑逗的聲線一般情況下就意味着她又要開始欺負我、捉弄我了。
    「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嗎？為什麼要讓別人打擾我們呢？」
    「知道啦知道啦，你趕緊去吧，再不出發我邊上的小同學就要臉上着火自燃了。」
    我說的是事實，坐我邊上的似乎是個其他班級的妹子，被強迫全程聽完這些奇怪的對話不說，最後還被男朋友之類的關鍵詞給嚇了一跳，也真是辛苦她了。
    「讓一下，謝謝。」
    楊清雪離開座位，舉步維艱地抵達過道，彎腰貼着牆壁快速通過，再把自己藏在舞台的陰影下，總算成功從正門溜了出去。
    「五分鐘啊……」還要再聽這人廢話五分鐘，好痛苦。
    「有的同學可能會覺得，成功是一件很困難又很簡單的事情：困難之處在於，想要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片天，穿過那條煉獄般的獨木橋，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簡單之處在於，只要竭盡全力去高考，用無可爭議的成績踏進最頂級的大學，再用學歷作為敲門磚找到滿意的工作，成功就會如同夢境裏的劇情一般手到擒來。可是——」
    文科狀元同學畫風突變。
    「現實永遠不會和我們想像得一樣簡單。」
    哦？廢話說了半天，終於要進入正題了嗎，看來這人有點什麼特別的話想要跟我們這幫學弟學妹好好說說。台下的領導們臉色好像有點不太妙。
    「十幾年的求學生涯里，我經歷了很多，看到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成績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幾千萬、幾億人共同接受的應試教育確實提高了國民的整體知識水平，但也丟掉了很多東西。我曾經見過同一寢室的女生離開母親後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衣服不洗被子不疊，除了上課做題之外什麼都不會；也見過來自鄉村的同學在自由的大學裏迷失在社團、戀情、遊戲、兼職、傳銷和電話騙局裏；我更見過無數的同學，以為考進了最好的大學就可以高枕無憂，其結果就是無法跟上學校的教學進度，無法自主學習、無法適應大學學風，最終讓自己的未來成了一個笑話。」
    這些話好像有點不太對？觀眾席的上空泛起一層混亂而低沉的討論聲，如一張髒兮兮的毯子蓋在所有人頭頂。燈光之外，隱約可見有老師在走來走去，他們終於坐不住了。
    「誠然，高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甚至高考本身存在的意義——給很多人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這一點就足以讓它繼續長久地存在下去，但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高考之後的人生呢？高考只是一個機會、一條道路、一座龍門，抓住它、踩上它、跳過它，你的確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但問題在於，他只是一個人生中的節點，不是你悲劇人生的終點，更不是無憂人生的**。到頭來你們會發現，你們為高考付出了很多、犧牲了很多，得到的回報卻如此不堪一擊，而那些你為了高考而丟棄的東西會在你餘下的人生中折磨你、嘲笑你，如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舞台側面的台階上，似乎有老師在對着繆芳洲打手勢想引起她的注意，但繆芳洲這位文科狀元已經進入了演說家的狀態。
    「為了高考，我們接受了十二年的應試教育，它抹殺了你的想像力、自尊心、抽象思維、自主學習和時間管理能力，帶給了你服從強權的麻痹心態、聽從指揮的行事習慣、唯分數的結果論、缺乏團隊協作的競爭心、壓抑扭曲的戀愛觀……凡此種種，罄竹難書。沒錯，當我們穿過那扇名為高考的窄門、再回首自己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時，你會發現你失去了太多太多；而你滿心以為自己只要做出了犧牲就能換得光明坦蕩的未來，卻發現未來的人生遠比你想像得要更加難走：嚴峻的就業率、參差不齊的教學質量、更加狹窄的考研之路……如果你不從現在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就算過了高考這道坎，也無法面對自己今後的人生——」
    「好了好了，繆芳洲同學的講座很深刻很有教育意義，我們大家都應該好好反省。」校領導終於把持不住跑了過來，「我們請繆芳洲同學去休息一下——」
    「什麼？不，我不休息！我還沒講完！」
    「接下來請教導主任再為我們做一下總結陳詞，展望未來，迎接高考。」
    「你幹什麼？我還沒講完，你們不能這樣！放開我，放開我！」
    可憐的高考狀元就這樣被兩個老師拖了下去。
    「住手！放開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所有人都有自由思考、自由發聲的權力！快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報警，你們這是對文人的迫害！你以為這是什麼時代，白色恐怖嗎？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討論聲從竊竊私語升級成了菜市場級別的喧譁聲，每個班的班主任都不得不開始整肅紀律，我打算借着這片混亂溜出去。
    「高弘……同學？」坐在我邊上的女生拽住了我的袖子。
    「是我。你是？」沒想到坐在我邊上的女生知道我的名字，難道我已經是名人了嗎。
    「你、你和楊清雪……」這個女生眼鏡片後的眼神左右閃躲着，兩隻手夾在雙腿中間上下搓動，「你們……你們倆……難道在……」
    「不不不，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一開始確實是我主動提起來的，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我單方面被調戲了。」
    「……」
    「沒事的話我先閃了——」
    「等等，高弘同學！」
    「還有什麼事？」
    「剛才那個學姐說的話……」
    女生的眼神終於不再閃躲。
    她鼓起全部的勇氣，用微微顫抖的雙眸凝視着我。
    「你是怎麼想的？」

2-3

    「剛才那個學姐說的話……」
    女生的眼神終於不再閃躲。
    她鼓起全部的勇氣，用微微顫抖的雙眸凝視着我。
    「你是怎麼想的？」
    「說得很好，很對，很正確，都是些大實話，不知道學校在緊張些什麼。就這樣，再見！」
    我對於這種場面不太擅長，能跑就跑。沿着清雪的逃亡路線溜出了中山廳，我正想走向樓梯，一扭頭就被靠在門上的清雪嚇了一跳。
    「你是屬盜賊的嗎，潛行天賦點得這麼高？」
    「本來想直接走掉的，聽到她的話之後就想看看學校會是什麼反應。」
    楊清雪的臉上掛着那副捉弄我時特有的壞笑，看來她這回是把學校當成被捉弄的對象了。
    「這樣子還有什麼意義啊，特意錯開五分鐘出來……」由於清雪的一時興起，我們倆的小小計劃就這樣泡湯了。
    「沒事，我準備了B計劃。」
    一般來說B計劃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無法拒絕清雪向我遞來的一疊試卷。
    「試卷？」
    「你就捧着它跟我一起走，要是看到有人過來就把試卷高舉過頭頂，然後膝蓋一軟五體投地納頭便拜，嘴裏還要虔誠謙卑地說着『請您務必撥冗為小人解答這道題，拜託您不吝賜教當頭棒喝醍醐灌頂指點迷津』之類的，就看你臨場發揮了。」
    「……總覺得醫院那天之後，你好像覺醒了什麼不得了的屬性啊。」
    「是嗎？肯定是你的錯覺啦，錯覺。」
    楊清雪瀟灑一轉身，茶色秀髮在我的鼻尖前掠過。
    行政樓里一如既往地寂靜無人，清雪摸了摸口袋向我一攤手。
    「沒帶鑰匙，我不記得是放教室里了還是還回去了，看來我們只能在門口靠着牆壁站一會了。」
    我能說什麼呢，能和萌妹子獨處就已經一本滿足了，有沒有沙發坐其實無所謂。
    「小雪你有什麼想說的嗎？關於那個狀元的話。」
    「還真不客氣，上來就這麼喊啊……沒什麼特別想說的，倒不如說我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了。」
    楊清雪戴着一邊的耳機，手指隨着音樂旋律將發梢繞在指尖。
    「早就知道？」
    「其實我很早就認識她了。邱芸應該也認識，只不過她應該不知道自己認識的那人就是高考狀元。」
    「是嗎，想不到你們還是熟人。能認識這麼厲害的文科狀元，好羨慕你。」
    「有什麼好羨慕的？」清雪一挑眉毛，「拔掉狀元這層光環，她也不過是個憤世嫉俗的三流作家而已。說到底也就那種水平了，根本不懂怎麼講話，才會落到被請她來講話的母校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我倒是覺得她說得還可以啊，都是大實話。」
    「能考進這個高中的人，有幾個是笨蛋——笨到連她說的話都想不通的？只不過是願不願意去接受、去面對的差別而已。這個體制又不是一天兩天的問題了，動動嘴皮子就能改變的話還要教育部有什麼用？與其在這裏白費口舌，倒不如多給學弟學妹們說幾句好話，鼓勵鼓勵打打氣什麼的。」
    「可是，如果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又有誰來改變這一切呢？」
    「會有人改變的，但不是現在。」
    楊清雪把頭輕輕靠在涼颼颼的牆壁上，兩條長腿一前一後交錯着支撐身體，短短的格子裙讓她的話聽上去比那個高考狀元更有說服力。
    「能坐在那個禮堂里聽她講話的人，都是一把火燒毀了自己身後所有的橋樑、把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切都賭在這場考試上的人，就算想通了什麼之前不願意去想的事情，現在回頭又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只有斷橋下的萬丈深淵在等待他們而已。」
    「你是想說『戰爭即和平，奴役即自由，無知即力量』嗎？我倒是覺得，想通一些事情或許會對考試有好處也說不定。」
    「別給我扣帽子，我只是瞧不起她的懦弱和愚蠢而已，並不代表我是老大哥的支持者。」
    「你竟然說一個敢在全校領導和學生面前說實話的人懦弱，說一個全省高考文科狀元愚蠢？那按照你的標準，什麼樣的人才算得上是勇敢和聰明的人？」
    「她的懦弱不在於言行，而在於她被一點點挫折和困境嚇得像一隻沾到水的小貓到處亂蹦亂叫。人這一生要背負多少希望，經歷多少風浪，承受多少苦難？如果因為高考這點事情就感覺自己成了大文豪，那她要是活在民國時候，只怕一禮拜都熬不過去。她的愚蠢不在於成績，而在於她站得更高、視野更寬廣，比常人有機會看到更多、學到更多、想到更多，卻沒有做出相應的貢獻。她在最好的學校里接受最好的教育，甚至有一群出版社等到深夜就為了她的一篇文章，可她表現得就像個被全世界寵壞的弱智兒童……」
    楊清雪喘了一口氣，調節了一下呼吸。
    「我承認，她說的話是實話，但不是全部的實話。我們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活在這個有着太多不公、太多坎坷的世界裏，但我們能站在這裏，穿着多少學生夢寐以求的西式校服，交流着多少學生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內容，就是因為這個世界還有機會，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哪怕那是孤注一擲也好，背水一戰也罷，我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都經歷了無數苦難和歷練，絕不應該在這種最關鍵的時刻對自己的立場產生懷疑和動搖。」
    「哪怕我們距離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如此遙遠，甚至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步？哪怕我們這十幾年裏經歷的全部苦難和歷練，都是為了去抓住那個最遙不可及的機會？你明明知道，大多數人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構成那幾十萬人統計數據的一個數字而已，還要剝奪他們思考自己人生的權力嗎？」
    「不要總是曲解我的話。的確，很多人最後可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像那句『只要努力的話就能做到』——這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話，但只要稍加改動成『若是不努力的話就什麼都做不到』——這卻是世間為數不多的至理之一……咦，奇怪。」
    清雪話到一半，突然皺起眉頭。
    「總覺得我們兩個的立場好像和平時剛好相反了？」
    「相反？」我愣了一下。
    「平時一般都是你說一些心靈雞湯，我再指出你那不堪一擊的論點論據里有哪些會讓你輸得一塌糊塗的漏洞，怎麼感覺今天是我在持正論，憤世嫉俗的人變成了你呢。」
    「好像是這麼回事……算了不想這些了。」我沒想明白這是為什麼，簡單來說平時都是她演美分我當自乾五來着，今天似乎掉了個個兒，「我來講個笑話吧，調節一下氣氛。」
    「別！別講，我警告你——」
    「說一個英國人、一個美國人、一個中國人和一個日本人坐一架飛機，途中突然出了故障，把所有行李都丟了出去還是超重。英國人首先喊着『女王陛下萬歲』跳了下去，美國人也喊着『民主自由萬歲』跳了下去。輪到中國人了，他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然後把日本人踢了下去，哈哈哈哈哈……不好笑嗎？」
    「這個笑話『本來』還不錯。」
    笑點奇特的楊清雪一臉嚴肅地盯着我，大概她是想用實際行動向我證明自己並非笑點很低什麼笑話都能笑，而是我這次沒觸到她的笑點。
    「我來給你講講這個笑話的原版：威爾遜、約翰遜、勃列日涅夫和諾沃提尼搭乘同一架飛機，飛行途中遇到意外不得不丟棄所有行李，然而還是超重。於是威爾遜先喊了一聲『為了女王陛下』就跳了下去，緊接着約翰遜也喊着『為了自由和繁榮』跳了下去。」
    「到這裏為止還是和我差不多的嘛！」
    「輪到勃列日涅夫，他看了一看，喊着『為了社會主義大家庭！』然後把諾沃提尼推了下去。」
    「……這位諾沃提尼是誰啊？」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領導人，赫魯曉夫的好基友，勃列日涅夫推翻赫魯曉夫後就混不下去黯然下台了，然後就是你知道的杜布切克上台、『布拉格之春』和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了。」
    「我……」我總不能說不知道吧，雖然我只是聽說過這兩件事而已。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政治諷刺笑話，飛機遇到的意外實際上就是各國所面臨的問題，英國首相威爾遜和美國總統約翰遜都下台了，而勃列日涅夫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果斷賣了隊友滅了捷克，結果流傳到你這裏時已經變成單純的搞笑了。」
    「哦……」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怎麼，看你的反應好像完全沒get到原作的笑點啊？」清雪從鼻腔里發出哼的一聲，「真辣雞，本來還以為跟你這種聰明人能好好交流的，現在看來你也沒那麼聰明嘛。」
    「喂！大家講道理，我一個高中生聽說過這幾個詞就很厲害了吧！課本上根本不講那段東歐蘇聯歷史的好不好！我又不是黃俄德棍，誰沒事幹去研究那種東西啦！」
    「『戰爭即和平，奴役即自由，無知即力量』，這好像是你自己說的。按照這個標準，你真是一位很有力·量·的年輕人。」這女人，特地在力量上加重音，看起來嘲諷得很開心啊。
    啪啪啪——
    樓梯口傳來一陣鼓掌聲。清脆的掌聲迴蕩在寂靜空蕩的走廊里，顯得有幾分刺耳。
    「說得不錯，不愧是清雪，還是和往常一樣思路清晰、觀點犀利。」
    「你怎麼來這裏了，繆芳洲？」清雪眉頭一皺，對着走廊盡頭出現的身影揚起下巴。
    「這條走廊在三年前我讀書那會就是最清靜的地方，只要躲到這裏，那幫校領導肯定找不到的啦。」
    高考狀元嬌小的身軀向我們慢慢逼近。和剛才站在講台上時那一頭文靜柔順的長髮不同，現在的她把髮型換成了有點奇怪的雙馬尾。
    「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嗯？你問的是『憤世嫉俗的三流作家』、『懦弱而愚蠢』、『被全世界寵壞的弱智兒童』之類的話嗎？你這丫頭真是才華橫溢憤世嫉俗，跟我高中時候超像的啦。」
    看來她全聽見了沒錯。
    「放心放心，我十歲起混跡文壇，什麼樣的噴子沒見過？」繆芳洲對我很有風度地擺了擺手，「清雪這種程度的根本連文學批評都算不上的啦，如果她整理整理髮言稿傳到微博上去，我還能幫她買個頭條微博炒一炒。下次出新書前記得再來噴我喲。」
    「嘁，誰稀罕噴你。」清雪很傲嬌地架起手臂轉過頭去。
    「你就是高弘吧？經常聽邱芸那孩子提起你，不曾想真人看上去比我想像得要不起眼多了。」繆芳洲跟我握了握手，拜託你不要說話時都帶着一股尖酸刻薄的雜文氣息好不好。
    「狀元學姐——」
    「唉，別這麼叫。」高考狀元抬手制止我，「叫我芳洲就行了，我才比你們大三屆的啦，還年輕着呢！」
    「那……芳洲學姐，您這次為什麼要答應學校的邀請，回來說這些內容呢？您不會不知道學校不可能聽您把那些話講完吧？」
    「因為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繆芳洲露出了一絲微笑，居然沒有帶着那個「的啦」的口癖。
    「在這個十幾億人口的國家裏，有多少學生面對高考緊張絕望萬念俱灰，最後甚至走上輕生之路？有多少考生用機械式的複習和刷題麻痹自己，日復一日渾渾噩噩虛度光陰？我希望做出一點微小的貢獻，哪怕一兩個人也好，希望他們聽完我的話之後能稍微思考一下——」
    「思考什麼？」楊清雪盯着走廊對面的牆壁，「思考自己如何放棄高考嗎？」
    「思考高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繆芳洲拽着自己的馬尾辮，把它當成繩子甩着玩。
    「高考是一場考試，高考的結果決定了你能上什麼大學，大學決定了你能接受怎樣的高等教育、拿到怎樣的文憑，而文憑又決定了你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遇到怎樣的伴侶，最終決定你將過上怎樣的人生。聽起來很順吧？但事實不是這樣。太多高分低能的例子發生在大學裏，太多集中營式的高中用填鴨式教育對學生洗腦，培養優秀人才的高等教育只能收錄一批又一批的考試機器，這難道不是應試教育的錯？」
    「慢着。」
    清雪抬手打斷了狀元的話。
    「請問什麼是洗腦？」
    「就是學校和家長共同給孩子灌輸分數至上、高考萬能的理念，讓他們拋棄一切只為了高考而活着，每天除了分數就是分數，吃飯睡覺腦袋裏還漂浮着數學公式和語文課文——」
    「高弘。」
    清雪用冰冷的語調念出我的名字，我感覺像吃了一發寒冰箭。
    「你家裏有什麼特殊的習慣嗎？」
    「哈？習慣？」我眨了眨眼睛，這裏頭有我什麼事啊？
    「什麼都行，比如每年聖誕節你爹都會裝聖誕老人給你送禮物之類的。」
    「這個倒沒有……不過我媽經常會跟我一起看動畫，從小就很支持我的個人愛好，所以我上學時候看漫畫被老師沒收了，我還以為她是自己想看，那我就先借給她看看……」
    「看，你這就是屬於被洗腦的表現。」
    「哈？這也算？」我一臉成龍抱頭問號.jpg的表情。
    「這種談不上洗腦——」
    「當然談得上。」清雪第三次打斷了狀元的話，「因為這與你對『洗腦』一詞的定義非常吻合。我們都知道，像你這樣整天在報刊雜誌上抨擊這個批評那個的公知精英們，向來是怎麼誇張怎麼說話，對詞語的定義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所謂的『洗腦』指的是『利用暴力等外部影響力，將有別於一般價值觀的特殊思想灌輸給他人，以符合操縱者的意願』。」
    「那又如何？我說的話難道有問題嗎？」狀元手裏的辮子呼呼作響。
    「學校和家長為了孩子自身的成長和人生着想，希望引導他們走上正確的道路，而學生本身人格的覺醒和獨立又為他們提供擺脫家長控制的動力，這本身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存在這種衝突。連這種程度的考驗都無法忍耐，這樣的孩子長大之後該如何面對更加殘酷的社會和現實？」
    「你不能因為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強迫別人現在去做什麼事情！誠然高考很重要，但它不是人生的全部，它只是一次對你十二年寒窗生涯的蓋棺定論，而不能對你餘下的人生蓋棺定論，決定你人生的不是一份成績單，而是你的綜合素質！」
    「連高考這一關都過不了，你沒有任何與別人談論綜合素質的餘地。高考的確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它是這些高三考生至今為止所有人生的全部，不論你承不承認、不論他們聽了你的話之後怎麼想，都不會再有任何的改變，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如果為了高考而放棄了全部，就算獲得了很好的分數，進入了很好的大學，這也無法讓你變成一個很好的人。你要做的不是逃避高考或恐懼高考，而是在充分理解其意義和性質的前提下科學備考、合理備考——」
    「如果自亂陣腳、懷疑一切的心理狀態也能算得上科學備考、合理備考的話，我真的要為你偷換概念的水平鼓掌叫好。你口口聲聲說着不要逃避或恐懼高考，可你的所作所為分明是在讓人逃避、恐懼。」
    「只有正視高考的地位、認清高考所能給你帶來的改變，才能端正心態正確應考。只有明白高考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無所謂，才能真正放下一切，拼盡全力應對考試，不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
    「夠了，我們再爭論下去也只是無用功。」清雪搖了搖頭，「果然我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如果每個學弟學妹都跟你一樣有着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我所期望的。」狀元露出了聖母般的微笑，「我們想要批判的，不是高考本身這個存在，而是高考這個制度所在的整個應試教育體系的問題，是那些老師和校長的醜惡嘴臉——那些把學生的成績和才能、品行、前途和命運畫等號、那些把每天做題到深夜的學生當做自己提高工資提高升學率之政績、那些開着大大小小課外補習輔導班掙取外快、那些靠『擇校生』、『三限生』賺着大錢的老師和校長……就是那些人踐踏着學生的尊嚴和自由，榨取着家長的血汗錢，就是這些人毀掉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
    「少在那邊佔據道德制高點加偷換概念，把我塑造成不懂事的中二少女！不要以為你說一些誰都知道的廢話就能洗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你這種靠着犧牲學弟學妹的高考成績來成就自己『針砭時弊』、『敢說真話』之美名的行為，又和你口中踐踏學生尊嚴自由的成年人們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等到今天的事情一報道出去，你和你的下一本書又可以成為熱門話題大賺一筆吧！」
    話已至此，憤怒的岩漿幾乎衝破了楊清雪臉上覆蓋着的冰霜積雪。
    「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學弟學妹們的？挑起他們和學校家長的衝突，成就自己的大好前途，哪怕你身後洪水滔天？那些年少懵懂的同學們，他們這樣信任着你，他們如此認真地思考着你的話，哪怕那將會把他們引向絕路！而你呢，你就躺在他們的屍體上，享受着這樣入手的榮華富貴？」
    「清雪！你冷靜點！」我攔在她的面前。
    「或許十個人里有九個半是瞎子，但剩下的半個總會看清自己所處的地獄，並喚醒其他在熔爐里承受煎熬的同伴。」
    狀元纖細蒼白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牆壁上，就像某個老師經常做的那樣。
    「就算我不這麼說，總有人會去說的，逃避現實的人終究要面對現實，那些想着背水一戰就能獲勝的人只不過是白日做夢。矛盾的積累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若是不做一點小小的疏導，爆發起來該有多麼驚人吶！到那時候，你就會發現我是多麼仁慈、多麼和藹的啦。那麼今天就這樣，希望我們下次再會~」
    「站住——」
    打完嘴炮的繆芳洲不理會清雪的約戰，從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飄然離去。
    我和楊清雪靠在牆上，誰也沒有打破沉默。
    直到——
    樓梯口傳來「咔噠」一聲。
    怎麼又有人在那邊？
    「誰呀？」
    我三兩步跑過去，繞過轉角一看，邱芸蹲在地上把玩着手裏的水筆，戚修遠靠着樓梯扶手對我抬手問候道：「呀哈嘍。」
    「哈嘍你妹啊！為什麼你們會知道我躲這裏來了！」
    「在你出門時我就被邱芸拽過來跟蹤你們了。」修遠彈出雙手食指，叮地一聲指向地上的邱芸。
    「可怕，那你們兩個豈不是站在這裏聽完了全程！」
    「算是吧，不得不說你們和狀元的對話還挺有意思的，反正比校長的講話有意思多了。」修遠湊到我耳邊豎起手掌做悄悄話狀，「想不到清雪竟然有那種傾向，要是你被她用繩子綁起來或者用高跟鞋踩在身上，一定記得叫上我哦。」
    「哦~我有什麼傾向？」
    清雪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把我和修遠都嚇了一跳。
    「沒什麼，沒什麼，我的意思是想不到你竟然會有如此正能量的觀點，我打心眼兒里對你感到敬佩啊，下次你教育高弘這小子時請一定要叫上我——」
    「小雪，達也，我們走吧。」
    一直蹲在地上低頭玩筆的邱芸站了起來。
    「謝謝你們說的話，我想明白了不少事情。該回去了，還有一場硬仗等着我們去打呢……」

第三章

3-1

    邱芸口中的硬仗不是那個質量和評價都很微妙的遊戲《打架田地：硬線》，也不是眼睛一閉一睜就要到來的高考，而是——
    義賣會。
    「今年的義賣會也會正常舉行，你有什麼疑問嗎？」
    「不不不，沒有沒有，豈敢豈敢……」
    「那就給我拿好了。」
    一身維多利亞風格黑白女僕裝的團支書程瀟同志紅着臉把一隻小小的紅色信封塞進我的手裏，從我手中接過空蕩蕩的不鏽鋼餐盤，「砰」地一聲丟進餐具回收箱裏。
    不知道今年邱芸打算出什麼么蛾子，我搖了搖頭正準備閃人，身後的衣服上卻傳來一股拉力。
    我扭頭一看，穿着女僕裝的程瀟竟然紅着臉一手拽着我的衣服，一手藏在背後不知道拿着什麼。
    「要鬥私批修！大海航行靠舵手，班級進步靠團支書，怎麼，這位同志，找我還有什麼事情嗎？」
    「唔……」
    程瀟的臉更紅了。拜託，你是喝了什麼酒還是沒睡醒，我不是顧聽你冷靜點啊。
    「感……」
    「嗯？」
    「感謝……」
    「對不起，你說啥？」
    「感謝！感謝你對『光盤行動』的大力支持和配合！」
    程瀟閉起眼睛大喊一聲，威力堪比佛門獅子吼。
    「這是團委給你的感謝信！請你再接再厲繼續保持！」
    「哦哦，不客氣不客氣，應該做的應該做的，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我無腦把每個詞都重複一般，直接打開了巴掌大的小信封。
    粉紅色的信紙上寫着「光盤行動」和一些感謝的話，再抖一抖信封，一枚一元錢硬幣從裏頭滾入我的掌心，想不到把飯吃乾淨也有獎金。
    我倒是聽說過最近團委號召全校同學參加「光盤行動」，呼籲同學們在食堂就餐時不要浪費食物，把盤裏的東西都吃光——所以才叫光盤行動，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還以為他們團委號召同學們在校服裏頭賽幾張光盤去街上賣呢。
    「那個啥，程瀟同志，方便問一句嗎？」
    「不方便！」程瀟紅着臉站在泔水桶和餐具回收箱前頭指點江山，「你，飯菜剩太多了，下次吃不完就少點點！還有你，吃得挺乾淨嘛，這是團委給你的獎勵，拿去買瓶水喝喝！」
    「光盤什麼的我是明白了，但你為什麼要穿女僕裝？」而且現在一元錢能買到水喝嗎。
    「無可奉告！」
    程瀟用燃着怒火的雙眼瞪了我一下，順手又送出去一封感謝信。
    「此乃團委與學生會之錦囊妙計也。」
    另一位穿着女僕裝的大佬顧聽湊了過來，從後面按住程瀟的肩膀，嚇得程瀟渾身一激靈。
    「月初，學生會諸君齊聚一堂，共商光盤行動之大計，只聽得那學生會長沉聲道：『團委下戰書，約我等明日決戰，諸位可有高見？』話音剛落，便有一面如冠玉行似弱柳之美男子撫掌而笑，環視眾人，翩翩然起身道：『本少明日只消陣前一席話，定教那團委拱手而降，不戰自——』」
    「等等等等，停停停，stop，停一下，停一下。」我手動作出「停一下」的表情包，「我說班長大人啊，您這段諸葛亮罵王朗我就先不吐槽了，那個出主意的人該不會是……戚修遠吧？」
    「對極，對極！是也，是也！」
    「唉，這就可以理解了……」
    把顧聽的話翻譯一下，就是「學生會和團委一起討論光盤行動的活動計劃，學生會內部事前討論時混進去了一個負責圖書管理的戚修遠，提出了『乾脆挑選可愛的女同學穿上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的食堂專用服飾去分發感謝信』這樣弱智的提案，學生會的大紳士們居然還同意了，最後團委那邊的男性估計也投了贊同票，於是學生會和團委的女生們不得不穿上『十九世紀英國無產階級勞動人民在餐廳後廚工作時』穿的女僕裝，跑到食堂里給學生發錢」。
    「團委同志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我非常熟練地背誦口號，拍了拍快要炸毛的程瀟同志的肩膀，「你的努力，廣大同學們都看在眼裏！祝願你們的光盤行動取得圓滿成功。」
    感謝戚修遠同學，你是我們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好夥伴。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想看清雪穿女僕裝啊。
    「別碰我！」
    憤怒的程瀟同志一腳踹在我腿上，把我擊退後氣得把手中的感謝信——其實是紅包——捏成一個硬幣形狀的紙團。
    「我為黨國查過崗，我為組織搬過磚，我要見校長，我要見校長！喵的戚修遠！丫晚上走路小心點，別（消音）讓姐逮着你！」
    「高弘，過來過來，附耳過來。」
    趁着另外幾個女僕按住程瀟的空隙，顧聽班長沖我招手。
    「最近清雪的狀態還好嗎？」
    「班長，您問我我也……」
    「別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顧聽對我眨了眨左眼，「這種事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這廝已經是司馬昭了。」
    「有……有這麼明顯嗎？我會不會被蚯蚓一個短訊約到家裏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啊？」
    「雖然不知你所云何物，我是想問問你可知曉清雪最近在做何兼職？」
    「不知道啊，她沒跟我說，上次看到她是在街邊彈結他來着。」
    「我最近有聽聞她身着奇裝異服……就是我現在穿的這種衣服……」
    「跟奇怪的中年大叔走在一起嗎？」
    「噫，不可說，不可說……」顧聽慌忙擺手。
    「唉，搞什麼啊，你們再這樣傳下去，我不是只能把修遠衣服扒光換上女僕裝去道歉了嗎。」
    「此事與戚修遠同學又有何干？」
    「沒什麼沒什麼……」我撫額搖頭，「我會找機會問問她的。班長大人你就好好當散財童子吧，辛苦辛苦。」
    清雪的事情先不去管，團委和學生會之間的龍爭虎鬥大概也屬於戚修遠喜聞樂見的事情，他這人大抵就是如此，典型的起鬨架秧子看熱鬧不怕事大，理解這點之後我們再來思考一下義賣會的事情。
    為了不影響到高三學生的緊張備考，只有高一高二兩個年級的班級會以全班形式參加義賣會，屆時整個班級都會變成巨大的小商品市場攤位、飲料吧、遊戲廳或女僕咖啡廳，顧客們從前門進入，在裏頭逛一圈從後門出去，各大社團則會在教學樓和行政樓之間的主幹道兩旁擺設自己的攤位。
    也就是說。
    雖然沒有高三的事情了……
    「但是我們2B社作為社團，還是要參加的！」
    邱芸一拍桌子，滿面春風地欽定本社團、參戰！
    「為了讓社團存續下去，必須招收到幾個一年級新生才行啊！」
    沒錯。這就是傳說中的「廢社」劇情。
    在這個開放鼓勵社團活動的高中里，存在着很多像「2B社」這種半死不活的小社團，由於人數不足，只能以同好會——不對，是「興趣小組」的名義潛伏在不被官方認可的水平線下私自活動。
    這其中有走到哪裏都會被人一腳踢出門的「卡祖笛社」，有每天打《爐X傳說》看視頻直播的「李奶奶保護協會」，有兩個基佬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從兜里掏出一疊卡片開始真人決鬥的「決鬥學院Academia」，還有傳說中最神奇、最詭異、最高血糖的社團——「開瓶社」。
    「開瓶社」，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秘社團。我在這學校讀了三年書也沒見過這個社團的社員或者他們搞活動。
    顧名思義，這個社團，每天幹的事情，就是跑到小賣部里，挑選出瓶蓋里可能寫着「再來一瓶」的飲料，以此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飲料。
    「這也太玄學了吧？！怎麼可能每次都正好買到『再來一瓶』的飲料？然而傳說中，開瓶社的人就是能做到！」
    邱芸一手撫胸一手將茶杯舉高，以歌劇演員的姿勢凸顯出手中那瓶不存在的飲料。
    「據說他們總結出了一套『開瓶理論』，只要符合這個理論的瓶子，那就是能夠中獎的瓶子！」
    「也就是說，這幫人發現了中獎的瓶子和普通瓶子在外表上的區別吧？」戚修遠從籃子裏拿起一塊老娘烤的餅乾，很好心地捧場接了一句。
    「我也聽說過，就是什麼瓶蓋上的防滑紋路有長短之分，某個地方有特定的缺口什麼的……」我在猶豫要不要也來一塊餅乾，「說白了還是玄學，而且我也沒發現什麼特定的缺口，肯定是騙人的都市傳說啦。」
    「誰說的！要是流傳出來的東西有用，豈不是人人都中獎？」邱芸這話說得自己都相信了，「這種能讓你聽到的流言肯定都是假的，真正的百發百中理論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這不就是不可證偽麼……照你這麼說，根本沒人能證實這個社團存不存在。」我往硬梆梆的椅背上一靠，「況且我們的論題是不是跑得有點太偏遠了？」
    「對對對，討論一下那個啥，義賣會上我們賣什麼！」
    「別賣了吧，老老實實在教室複習不好麼。」我第一個跳出來表示反對。
    「高弘！這可是我們高中生涯最後一次娛樂活動了，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社團活動，說不定還是最後一次公益活動，難道你就要這樣放棄嗎？」
    「面對現實吧大嬸，明晚我們還要去補課。」
    「高弘~拜託了嘛，咱們把這最後一班崗站好，我保證，這次活動之後就認真複習，好不好？」
    「這……」雖然我很了解蚯蚓這種生物的保證有多少可信度，但她的態度都放得這麼低了，再一味否決下去就顯得我有點不近人情了，「反正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情，清雪、修遠，你們倆覺得呢？」
    「挺好啊，我想招可愛的學妹進來。」戚修遠這傢伙，我就知道不該問他的。看來只能寄希望於清雪——
    「我沒意見。」
    嗯嗯嗯嗯嗯？
    你怎麼也沒意見？
    「這次的義賣會，是這樣的一個機制。」
    楊清雪雖然依舊面無表情地消滅着籃子裏的餅乾，但兔雪醬犀利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
    「我們只要收回本金並將等同於本金的款項捐出去，多出來的利潤就完全歸我們了！」
    叮叮叮，我的耳畔似乎響起了硬幣的碰撞聲。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準備幾百塊的貨物並淨賺100%的利潤，剩下的錢就咱們幾個分了吧！」
    砰咚，楊清雪一肘子壓在桌面上，整個上半身向邱芸探了過去。
    「說，咱們賣什麼？」
    啪，我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差點忘了，這傢伙窮得快沿街乞討了，說到賺錢這種事情肯定是她最積極了。
    三比一。
    2B社，學園義賣會，參戰決定。
    ***
    「高弘，走吧」
    放學時分，清雪照例跑來找我一起回去。自從我們之間的關係升格為情侶（臨時），每到我不用補課複習的晚上，她都會和我一起放學回家。
    「唉，今天過得好累，打車回去吧……」
    「這種高峰期還想打車？都交接班呢。」修遠搖晃着紅茶杯里的液體。
    「等下！今天高弘有別的安排了。」
    邱芸突然冒了出來，一把將我拽了過去。
    「什麼安排？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別的安排？」我真不知道。
    「當然是去進貨啦！你以為義賣的東西會從天而降嗎！」
    邱芸順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從兜里拿出一張紙。
    「我們要一起去進它幾箱子的貨來賣！這就是我擬定的清單！」
    「拿來我瞅瞅！」修遠躍躍欲試地搶過清單，「飲料沖劑、快熱食品、曲奇餅乾，你們真打算開女僕咖啡啊？卡貼、卡套、手機殼、錢包、小掛件、小鏡子、布偶、小抱枕、筆記本、撲克牌、T恤衫、文具、水壺、馬克杯……」
    「你有病嗎買這麼多東西打算賣給誰啊！」我聽得快崩潰了。
    「當然是要賣給同學們囉！還會有外校的學生來逛呢！放心，客流量絕對大，等我去租幾套女僕裝來就去拍攝宣傳視頻發到微博貼吧和B站上去，你們誰微博粉絲多的？修遠你幫我問問你們學生會那幾個人氣超高的學長學姐，看能不能幫我們轉發一下！」
    「可以是可以……」修遠的笑容有點僵硬，「但是我怎麼又覺得自己逃不過穿女僕裝的命運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
    清雪用冰錐目光戳了我一下，拎起書包走出了教室。
    「呼……」我鬆了一口氣。
    「呼……」邱芸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也鬆了一口氣啊！」
    「因為清雪走了，我可以跟你說今天真正的安排了！」
    「真正的……你就說什麼事吧，先說好我自幼體弱多病低血糖貧血血小板偏少，讓我干體力活肯定是不行的。」
    「這話我總覺得在哪裏聽到過。」梗的原創者戚修遠從邱芸身後追了上來。
    「修遠說附近開了家店，我想過去研究學習實地考察一番，也好用在義賣和小說取材上。」
    「開了家什麼店？」我本能地想要說「別去」，戚修遠這傢伙推薦的店怎麼可能沒有坑等着我踩？
    「女僕咖啡屋啊。」
    噗——
    我嘴裏並沒有含着一口水，所以我只是在心裏噴了一口水。
    「女僕咖啡屋！一句話去不去！」
    「……再見。」
    「啊喂別走啊高弘你等等你聽我解釋！」
    蚯蚓急忙拉住我的衣服，言談神情甚是懇切。
    「其實我早想去真正的女僕咖啡屋看看了，正好修遠說鐘樓那裏新開了一家女僕咖啡廳，我就想過去逛逛，但是一個人不太敢去……」
    「拉上我兩個人就敢去了？不對啊你為什麼不讓修遠陪你去？」
    「抱歉抱歉，晚上學生會那邊找我有事，貌似在用計幹掉團委之後團委想要找回場子，學生會那邊虛得要死，想找我商量一下對策。」
    「那邱芸你不會改天再去？」
    「今日事今日畢！正好今天晚上不用去補習，要是再拖幾天就來不及準備義賣會了！今晚就必須去！」
    邱芸以不容置喙的語氣欽定了我和她晚上的行程。
    「我不想穿着校服去，你可以先回家吃頓飯，換套平時的衣服，然後我們在鐘樓底下碰頭，時間就定在七點半吧。」
    「為什麼不直接在我家或者你家樓下碰頭，然後再一起去？」
    「你蠢嗎，要是被我爸媽或者認識的人撞見了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好像是沒法解釋。畢竟要偷偷溜出去的話，肯定會找點什麼學校上晚自習的藉口嘛。
    女僕咖啡啊……
    我以前去魔都逛漫展時順道去過一家女僕咖啡屋，對女僕咖啡屋的消費模式和物價水準有過切身的體會和相當的了解，自然明白在女僕咖啡屋吃一頓價格正常的飽飯是不太現實的事情，所以我回家後洗了個澡吃了個七分飽，換上一件稍微厚實點的長袖襯衫和一條牛仔褲就出門了。兩分鐘後我殺了個回馬槍，在玄關抓起一把雨傘重新出陣。
    下午天氣顯得有些陰沉，想不到晚上開始下起了小雨。我站在鐘樓下的舊城門裏倒是不至於弄濕鞋襪，只是等來等去都看不到邱芸的身影。七點半差三分，一頂印着奇特花紋的雨傘從傘群中冒了出來。
    聽說新聞社在進行本學年非官方非公認的「學園校花校草」評選，楊清雪在票選中自然以高票數位居前列，令我沒想到的是邱芸居然也有票數，真不知道什麼人會投票給她。我平時看她的制服都看得審美疲勞了，此刻看到她穿私服才猛然發覺這傢伙好像還挺可愛的。
    烏黑的馬尾辮搭在肩膀上，藏青色衛衣包裹着青澀的胸部和纖細的腰身，下身則是軍綠色短褲和過膝襪，勾勒出兩條筆直的雙腿，用網絡上的成句來說就是「這兩條腿可以玩一年」，一年可以任意替換成喜歡的時長，時間越長表示腿越漂亮，當然我這話是不會說出來的。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頭頂戴着一頂寬大的畫家帽，臉上架着和平時不一樣的圓框眼鏡，腳底還踩着坡跟鞋，看上去身高簡直快趕上我了。
    「喂，達也，給點反應。」邱芸雙手叉腰，衝着我皺起眉頭。
    「啊！抱歉，一不小心看入神了。」我是一個閱輕小說玩戀愛遊戲無數的死宅，已經養成了敏銳的對話直覺，幾乎是下意識就選擇了實話實說。
    「看、看入神……」邱芸似乎意外地臉皮薄，聽了這話紅着臉轉過頭打量起城門門洞裏的磚石，「這是我隨便找的衣服，想打扮得低調點以免被人認出來……」
    「你這身衣服和我想像中的打扮風格差好多……我以為你平時會穿那種比較死宅的衣服，或者是很誇張的那種哥特中二蘿莉塔風格的連衣裙之類的。」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女孩子的臉紅勝過千言萬語，好像是老舍不知誰說的。
    「你那是什麼奇怪的偏見，要穿也是你這死宅穿好吧……我這一身都是某寶上買的，加起來也才兩三百塊。不過無所謂啦，反正我也是個死宅，穿什麼都無所謂的，不會有人注意到的……」
    你在幹什麼啊！不要一個人在那邊自說自話地突然消沉起來啊！
    「好了好了，別在這兒傻站着感嘆自己的悲慘命運了，趕緊去女僕咖啡屋吧！」
    我萬分艱難地擔任起了此次任務的發起者，撐起雨傘與垂頭喪氣的邱芸並排前行。
    沒走幾步遠，我們在橋頭看到了打着雨傘派發傳單的女僕。佈滿青苔的小石橋，撐着雨傘的女僕，這兩個畫風完全不同的元素居然同時出現在一個朦朧的雨景里，頗有幾分後現代的衝突氣息，要是帶了單鏡反光機拍下這張照片肯定感覺不錯，可惜我沒有單反。
    「繆斯女僕咖啡店，請收下這張優惠券~」
    戴着貓耳的可愛女僕向路人派發傳單，時不時有好奇的小孩駐足，女僕就蹲到與小孩子視線平齊的高度，微笑着從肘彎掛着的籃子裏拿出糖果。

3-2

    「繆斯女僕咖啡店，請收下這張優惠券~」
    戴着貓耳的可愛女僕向路人派發傳單，時不時有好奇的小孩駐足，女僕就蹲到與小孩子視線平齊的高度，微笑着從肘彎掛着的籃子裏拿出糖果。
    「你好——」
    「打擾一下，請問女僕咖啡怎麼走？」我還沒來得及跟女僕搭訕，邱芸就搶先發話了。
    「過了橋第二個路口左轉走到底。感謝主人和大小姐的惠顧！」
    很有職業精神的女僕站起來向我們微微欠身，遞給我們一張傳單。光線比較暗看不太清楚，但總覺得封面上這個戴着口罩的黃頭髮女僕眼神很兇惡。讓我想起了某個人的眼神。
    因為是工作日的夜晚，鐘樓步行街的人流量並不是很大。雨點敲打在石板路和雨棚上，我和邱芸各撐一把傘並排行走在錯綜複雜的步行街里，兩人的雨傘時不時發生碰撞。
    「打兩把雨傘，水會滴到衣服上……」我用正直可靠溫柔善良的眼神注視着邱芸，「不如我們打一把傘，我這把傘挺大的。」
    「好啊，兩把傘有點太佔地方。」邱芸二話不說就爽快地答應了我，我不禁轉過頭去露出了計劃通的獰笑。宅女又如何，能和同齡的女孩子打一把雨傘，半邊身子被淋濕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今天雨並不算大。
    雖然是第一次去女僕咖啡屋，我和邱芸卻似乎都很了解前往店面的路線，兩人保持着一致的步調在人流中穿行，邱芸的體溫隱約透過衣服傳遞到我的身上，我能聞到邱芸的身上傳來洗髮液的香氣。
    「……」
    「……」
    「……好安靜。」
    「是啊。」
    「……我們聊點什麼吧。」
    「聊什麼？」
    「當然還是義賣會的事吧。」
    「義賣會，我現在大概有一個初步的計劃……」邱芸嘆了口氣，「本來想把修遠也拉過去穿女裝搞個女僕咖啡就算了，但這樣一來利潤有限，二來我們也沒那麼多人手，所以我想結合一些物品販售，比如印一些我們社團自己的文選集，再去進點文具之類的東西賣賣，我們每個人出點什麼不要的小玩意兒就差不多湊夠了，可是現在聯繫印刷廠應該來不及了，去打印店的話成本又太高……」
    冰X里不是有印很多文集麼，就是多打了個零，完全賣不完。
    「你要是能把這些精力放在學習上……算了我不說了。」
    「高弘，你知道你正在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嗎？」
    「我也不想的，問題是你實在是讓我放不下心。」
    「一樣的，我也不想這樣啊……我們都在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邱芸一反常態說着好像很有道理的話。
    「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那個學姐的話，或許有些人真的不適合參加高考，或許我應該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寫出一鳴驚人的作品，可回憶起自己迄今為止為高考所做的一切努力，我又會回到某種左右搖擺的危險位置……」
    我懂我懂，我每次補習數學時也不想參加高考，太慘了啊。
    「你一定不懂吧，高弘……」
    下次我應該直接把腦補的話說出來的，免得這樣被打臉。
    不知不覺間，我和邱芸已經走進了人跡罕至的幽深小巷，昏黃的街燈照亮了我們的身影，步行街的喧囂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飄來，耳畔只有凸顯寂靜的雨聲。
    這種時候就是所謂的「適合接吻的氣氛」嗎？
    等等……接吻是怎麼回事？我差點反手給自己一個巴掌，晚上出門前沒吃什麼奇怪的東西吧？假酒害人啊？難怪我的微博首頁都在說直男癌總是想太多，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了。
    或許是感應到了奇怪的目光，邱芸微微扭頭看向我這邊，兩道視線撞在了一起。
    怎麼回事啊，這是什麼尷尬的氣氛？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了一件事——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和邱芸兩個人大晚上的跑出來下館子？怎麼看都有點像是在約會？Da、date？
    「高考……是什麼？」
    「嗯？」邱芸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了我的綺念。
    「你覺得……高考，是什麼？」
    迎着邱芸的目光，我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適的話語來回答她。
    高考是什麼？
    我有一百種比喻，一千種聯想，一萬種批判的字句，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她。
    高考……
    是什麼？
    「歡迎主人！」
    前方傳來少女甜膩的話語聲，我和邱芸才如夢初醒般錯開視線。
    道路終於走到了盡頭，我終於站在了女僕咖啡屋「繆斯」的門口。
    ***
    其實我也早就想來這裏了，這家明州唯一的女僕咖啡屋就開在一條小巷裏，從鐘樓步行街的書畫古玩茶葉店鋪前走過，就能看到裝修成可愛風格的門店位於小巷深處，雨水從粉色的招牌上滑落，動畫歌曲從門縫裏飄到街道上，穿着黑白色女僕裝的可愛女孩子站在門內向外頭張望。
    我有時會路過往裏頭看幾眼，出於與邱芸不盡相同的理由過門而不入。邱芸是一個人不好意思進，我是怕兜里錢不夠。其實第一次聽說要去女僕咖啡屋我是拒絕的，因為你不能讓我去我就馬上去，第一我要想一下，因為我不願意去了以後再掏很多錢出來，錢包「咣」一下空了，很薄、很輕，這樣老闆出來一定會罵我，根本沒有這樣的顧客，就證明剛才的那頓是吃白食……
    「歡迎回家，主人/大小姐！」
    店門打開，我和邱芸被排成兩列夾道歡迎的女僕嚇了一跳。
    「請問主人和大小姐有預約嗎？」
    我剛想張嘴說沒有，胳膊就被邱芸猛地挽住。
    「兩人座，高先生。」
    高先生？
    我對着邱芸瘋狂眨眼睛，誰是高先生？
    邱芸也對着我眨眼睛，你就是啊！
    喂！你這傢伙，用我的名字預約的嗎！開什麼玩笑啊喂！
    唉算了算了，看在這傢伙用胸部擠壓我胳膊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我真是個通情達理心胸寬廣的人。
    頭戴喀秋莎髮飾的女僕領着我們穿過鋪滿卡牌的餐桌，在一面印有各種動漫女僕的牆下駐足。這是一間不大的店面，比邊上的必勝閣小上一號，角落裏設有舞台和桌遊柜子，上座率很高，基本沒什麼空位了。
    「喂喂達也快看！這裏真的有穿女僕裝的女僕哎！原來現實中真的有這樣的地方！」邱芸激動萬分拿出手機打開便簽開始記筆記。原來你真的是來取材的嗎？你有沒有一點跟男生出來約會的自覺啊？
    「女僕咖啡有女僕，這有什麼奇怪的，女僕哪有不穿女僕裝的。」
    「你看這道菜！『女僕的愛秘制魔法蛋包飯』哎！」
    「就是普通的蛋包飯，女僕用番茄醬在上面畫畫而已。」
    「那這個呢，『女僕的愛秘制魔力藥水』？」
    「女僕給你泡一杯咖啡罷了。你不是想不讓人認出來嗎，說話聲音小一點啊。」
    「女僕桑～我要點單！」
    「根本沒聽我在說話吧你！還有用這個啊！」
    我按下桌上的喚鈴，一個金髮女僕從後廚小跑過來深鞠躬，也不知是戴的假髮還是染的顏色，從髮質上看應該是假髮，太細了。
    「主人，大小姐，請問決定點什麼了嗎？」
    「嗯嗯，我要——」
    我從菜單上移開視線，與同時抬起頭的女僕四目相對。
    等等？
    這個女僕怎麼有點眼熟？
    淺黃色的長髮披散在肩上，蒼白的膚色顯得空靈而缺乏實感，雖然臉上沒有那副冰冷的面甲，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雙隔着虛空直接瞪着我的靈魂的眼睛。
    錯不了。
    這個女僕不是別人，正是楊清雪。
    「……」
    「……」
    「……」
    這傢伙真是強無敵的打工戰士啊，西餐館裏彈鋼琴、書店門外彈結他，現在又跑來女僕咖啡店打工，我好佩服她……
    「兩份女僕蛋包飯！」
    還是邱芸最先反應過來。
    「高弘你晚飯吃了嗎？沒事吃不下我幫你吃，來兩份。再來兩杯女僕咖啡，我喝黑咖啡，高弘喝拿鐵。」邱芸無視我點了菜，隨後小聲向清雪打招呼，「清雪你在這裏打工嗎？這衣服挺合身的。」
    「啊、嗯……請稍等——請主人和大小姐稍等片刻，正在努力為您製作……」
    清雪條件反射地說了一堆套話紅着臉跑掉了。
    直到清雪板起面孔為我們用虹吸壺泡起咖啡，邱芸才再度開口——
    「太好了高弘！原來清雪的新打工地點在這裏，不是在和大叔們做奇怪的兼職啊！」
    小點聲，你看隔壁桌的肥宅在看你。話說在女僕咖啡屋做女僕好像也不算是什麼正常的兼職吧。
    「清雪清雪，原來你晚上是在這裏做女……做服務生嗎？」
    「是啊，剛開始做的。店主是我老同學來着。」
    「沒問題嗎，會不會太累影響到休息？」
    「不會的，我有分寸。」
    「有傳言說你在晚上……做那種奇怪的兼職哦，我和高弘一直想問你來着，不過看來是我們誤解了呢。」
    「奇怪的兼職……晚上？？」
    清雪念了一遍就秒懂了，她紅着臉扯了扯有些過短的女僕裝裙擺。
    「我這是正經工作！你們不要聽風就是雨，整天想着搞個大新聞……」
    「可是有人看見過你晚上穿着……這種女僕裝和奇怪的中年大叔在說話。」
    「哦，可能是那天我在步行街發傳單給人撞見了，話說我明明有戴口罩……」
    戴口罩也沒用，修遠這傢伙肯定認得出你。
    真相大白了，清雪原來是在女僕咖啡屋打工。我和邱芸對視一眼，如釋重負般同時呼出一口氣。
    「太好了，你沒有誤入歧途，我還以為上了高三還要拯救失足少女呢！」
    邱芸以手撫胸欣慰微笑，你不要用這種可靠的表情說話好嗎，你自己某種程度上也是失足少女吧。
    「知道你家裏困難，就是打工不要太晚，影響學習和休息就不好了。晚上一個人走路太危險，不如叫高弘接送你。」
    「我接是什麼鬼？話說比起這個，你的女僕裝真不錯！」我衝着清雪豎起大拇指，「雖然胸部顯得更加豐——唔！」
    楊清雪一拳敲在我的頭頂上。
    「快看，那個女僕在打人哎。」
    「不懂別瞎說，這是特殊服務，有些人就是好這一口。」
    「還有花錢來討打的啊，這一行真好賺。」
    「被萌妹子的粉拳打在身上，那可是無上的快感！」
    四周的死宅們議論紛紛，清雪的臉微微發紅了。她為我們倒上咖啡，轉身想跑，被看熱鬧不怕事大的邱芸一把抓住手腕。
    「別走嘛，來跟我們聊聊唄，正好我想在義賣會上搞個女僕咖啡之類的。」
    「我……」
    「這個菜單上有『女僕服務』一項，一小時60塊。要不咱們先嘮個一個小時？」
    我機智地將菜單遞給清雪，女僕同學的面部肌肉發生不規則抽搐，最後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所以這個『女僕服務』都有些什麼服務呢？」邱芸一臉期待地盯着自己身邊的清雪。
    「陪客人玩玩桌遊，聊聊天之類的……」女僕醬一臉憔悴地以手扶額，「經常有各種各樣的死宅過來，一般的死宅還是比較好對付的，最怕那種動手動腳的傢伙……」
    我和邱芸聞言偷偷看向隔壁一桌，走廊斜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個肥頭大耳穿着動漫T恤的死宅，正一邊抽積木一邊向桌子對面的女僕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
    「這一季新番真的好精彩！尤其是XXXXX，超可愛，根本把持不住，prpr……」
    而那位女僕卻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玩着手機，只是時不時隨手從高高堆起的積木中抽出一根。
    「……」
    「……」
    我和邱芸面面相覷。
    「原來你們這一行這麼好賺。」
    「不不不，那邊的屬於特殊少數情況，請不要誤會。來玩點什麼牌嗎？還是先給你們上菜吧！」
    清雪光速轉移話題，一溜煙跑去了後廚。
    「……」
    「……」
    我和邱芸面面相覷。
    「不行，果然還是好在意！」
    邱芸按下喚鈴，一個女僕跑了過來。
    「您好大小姐，請問有什麼吩咐嗎？」
    「你好你好，我們是清雪的朋……」
    邱芸猶豫了一下。
    「……同學，這幾天清雪她精神不太好，我們想了解一下她在這裏打工的狀況。」
    「她才剛來沒多久……」女僕接過邱芸遞來的學生證，看到上面的「明州天擇學園」六個燙金大字就雙手遞了回去，「比我晚半個月這樣吧，她幹活很認真，努力陪客人做遊戲打牌，營業額也一直排前幾名，就是好像身體不太——」
    砰咚——
    啪嚓！
    杯盤摔碎的刺耳脆響從後廚傳來。
    我抬頭一看，發現某個清雪前輩趴在兩盤傾覆的蛋包飯中間，一動不動。
    「清雪！」
    我急忙跑了上去。
    「清雪，沒事吧！」
    「發生啥事！」
    邱芸的反應大約比我慢了半秒鐘，各種工作人員也從廚房裏探出頭來，附近的顧客和女僕都圍了上來，連隔壁桌無視死宅的女僕也跑了過去。
    「沒、沒事……我馬上收拾……」
    楊清雪按着額頭，想要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大概是剛才摔的這一下撞到了什麼部位，她緊咬着下嘴唇，一滴眼淚溢出眼角。
    「別收拾了，趕緊休息一下吧！」
    其他女僕拿着清潔套裝跑了出來，我和邱芸將清雪架到了座位上。
    「沒事吧清雪，怎麼突然就平地摔了？哪裏不舒服嗎？」我看得很清楚，那段路上可都是平地啊。
    「剛才頭突然有點暈……」
    楊清雪擦掉眼淚，露出了職業化的笑容，眼淚卻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讓你們見笑了……」
    「是不是剛才摔到哪裏了？要不要去醫院？」不要邊哭邊笑啊，太嚇人了，我怕了。
    「真沒事的，就是腳上可能有點扭了……稍微……有點疼……」
    清雪收斂了笑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恢復了那副略顯憔悴的神情。
    「清雪你看起來真的好累，會不會疲勞過度了？」邱芸從兜里拿出一包紙巾，「你每天放學都到這裏來工作嗎？」
    「還好，一開始有點體力跟不上，現在幹了這麼久的活，體力反而提升了不少……其實我從暑假就打算去女僕咖啡做兼職了，暑假干一天有80塊，開學以後只能從下午六點干到晚上十點，時薪15塊，回家以後寫作業還要寫到十二點一點的，真是挺累的。」
    清雪接過紙巾，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回左手。
    「以前看動漫里的角色去當女僕都是工資高又輕鬆，陪客人聊聊天賣賣萌就能賺錢，等真的來打工了才知道和普通的服務員幾乎沒區別，掃地拖地端茶倒水背菜單點單泡咖啡調飲料還要會玩桌遊會賣萌……現在的女生都嬌生慣養的，大多受不了這種民工一樣的工作，很多人圖個新鮮做幾個星期就走了……」
    楊清雪的聲音微微顫抖，看着清雪手上的一層繭子，我也只能沉默地陪在她身邊。我曾經仰視着這雙手在琴鍵上創造只屬於清雪的世界，也曾經注視着這些手指撥弄着細細的琴弦，而今我卻看着這雙手磨咖啡、擠番茄醬，對着我擺出愛心的手勢。
    ……難怪你晨跑這麼厲害，根本就是跑堂刷盤子練出來的體力嗎？
    「我身體也不算太好，體力活做不了太多，好在老闆照顧我儘量給我排輕鬆的活……」
    別的女僕幫忙端了兩盤新的蛋包飯跟一盒卡牌來，清雪用袖子抹了抹眼睛，重新抬起頭來。
    「算了，也沒什麼好憶苦思甜的，你們倆今天出來是幹什麼？約會嗎？」
    「約約約約約約約約會！」
    我的反應好激烈。其實我內心裏並沒有這麼驚訝這麼激動這麼手足無措，該怎麼說呢，好像下意識地就做出了這種反應。就是那種處於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時會做出來的反應吧。哇！居然自認為是朋友以上，我也太自我感覺良好了！醒醒啊我！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邱芸像偷了沙皇的五百噸黃金一樣壓低聲音揮舞雙手瘋狂辯解，「只是出來研究學習實地考察，為了義賣，都是為了義賣啊！」
    「不是約會，不是不是！」我揮手否認，「我們只是……呃，嗯，怎麼說，朋友關係！對，沒錯，就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小學初中一起春遊度假一起打遊戲開黑一起滾過床單的普通朋友關係而已。」
    「最後一個是鬧哪樣啊！」邱芸一記手刀敲在我的頭上，「誰跟你滾過床單了，只是趴在床上看過電影而已吧！那天好像還是我的生日，結果你就拉着我在我房間的床上看動畫VCD……」
    「所以說這個滾床單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床單上滾來滾去——」
    「不要再解釋啦！快住口！你想現在就死在這裏嗎，你想被盤子敲腦袋還是叉子穿手背，或者打斷手腳丟到路中間淋雨去！」
    這陣騷動自然吸引了其餘顧客和女僕的注意力，新一輪的竊竊私語傳入我的耳朵。
    「聽見了嗎，那個男的和眼鏡妹滾過床單了哦。」
    「是腳踩兩條船嗎？帶着眼鏡娘來女僕咖啡屋卻遇到了另一個女友？」
    「這種巧合在電視劇裏面不是常有的嘛，三個人偶遇後直接攤牌之類的。」
    「看來那個黃頭髮的女僕才是正牌的女朋友，眼鏡妹轉眼就變成普通朋友了。」
    「真是強行普通朋友，這種渣男居然還來女僕咖啡屋，是想曬死其他的死宅嗎？」
    「放心啦，這種人渣的下場最後一定是誠哥結局，nice boat的，菜刀就在後面的廚房裏。」
    「那個眼鏡娘也是心機婊啊，打扮這麼地味居然搶別人男朋友，說不定還是她閨蜜的男朋友呢。」
    「我以前聽說過那種人畜無害的乾物女其實是很會利用人的心機婊、外表碧池系的女生反而是在掩飾自己的羞澀這種說法呢。」
    「倒不如說這男的哪一點好了，能把到兩個妹子，人不可貌相啊。」
    「不對不對，這裏應該說『老司機帶帶我』，老司機都是真人不露相的。」
    「別瞎想了，就算是……也不會要死宅的。」
    「嗚啊啊啊啊啊啊——」
    邱芸將十根手指插進頭髮里發出低沉的哀嚎聲。
    「都怪你這傢伙胡說八道，本姑娘的名譽受損了啊！而且為什麼要我做小三！為什麼我是心機婊啊！」
    「對不起啦邱芸，我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你別在意。」
    「這種時候居然給我來道歉？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做什麼！餵110嗎這裏有變態你們再不來我就管不住我這隻握着菜刀的手了！」
    「好漢饒命，放過我吧……」
    按住邱芸握着餐刀的手腕，我全力開動腦筋，在五秒之內想出了解決目前這個窘境的方法。
    「來寫詩吧！」

3-3

    「來寫詩吧！」
    「寫詩？」
    「寫詩……」
    邱芸和清雪一個瞪大眼睛一個俯首沉吟。
    「不是說要在義賣會上賣小薄本嗎？乾脆我們就寫幾首詩再找幾篇短篇小說充數算了，正好今天放學後也碰到了，就在這裏寫點詩怎麼樣？以前寫過但是沒發表過的也行哦。」
    「……」
    「……」
    大概是話題轉得太過生硬，陷入巨大衝擊的兩人沉默片刻，才由清雪率先開口——
    「可以。我贊成。」
    「說得也是，趕緊把節奏帶歪，我不想一時衝動送你上船。」
    上船是什麼鬼！你真的想把我裝在袋子裏嗎！
    我裝聾作啞地以非常熟練的肌肉記憶動作從書包最外層拿出記背生詞的空白筆記本，邱芸從背包里拿出韻書和《唐宋詞格律》（你為什麼會隨身帶着這種東西），清雪從女僕裝圍裙里拿出幾支圓珠筆，我們三人開始搖頭晃腦起來。
    既然身為文科生，吟詩作對什麼的技能樹總是要點一下的，畢竟上一卷里搞過猜燈謎好像挺有文化的，那這次就來現場寫詩吧！
    當然說是寫詩，也不一定就要寫詩，詞也是可以填的，所以在開始前要先定一下方向，是寫詩還是填詞？寫詩的話，律詩還是絕句？填詞的話，小令還是長調？
    按照唐宋的規矩，酒席之上即興發揮，短小精悍的作品比較容易快速完成，要不我就寫首絕句算了。
    確定了寫作方向，我在草稿紙上寫下七言絕句的格律，仄起三字押韻。接下來就是確定題材，今天正好來到鐘樓步行街，乾脆就以鐘樓為題隨便扯幾句。標題就叫《與二必社同學游鐘樓，於女僕咖啡席間作》，不錯不錯，很有陸游一百字標題兩行正文的風格。
    仄起七言絕句的前兩句格律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開始填字啦！我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加速大腦思考一樣。
    「地點是鐘樓，首聯寫景，那就以『鐘樓』為核心意象構築句子……鐘樓……十里鐘樓……鐘樓邊上就是江水，所以是『十里鐘樓背水居』……」
    不錯不錯，不愧是身經百戰的我，隨便就能扯一大堆常用字詞填滿格子。這個「十里」是虛指，體現鐘樓步行街的長度，「背水」指的是步行街一側的一條內河水渠。
    「因為這裏靠近三江口，所以接下來要寫『三江』……三江，三江水色……三江翠色，三江翠色照長衢……」
    「三江」指的則是將明州城分成三塊的三條江水，整個明州城就是以三江匯聚的三江口為中心建立發展起來的，前兩句寫景第一句實景第二局虛景，畢竟我不可能站在鐘樓就直接看到三江口嘛，反正勉強合格。要說哪裏有問題，就是「背水居」和「照長衢」沒能對仗起來，不過這也不是硬性規定，屬於對上加分不對不扣分的部分，還是得過且過吧。
    後兩句的格律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按照寫絕句的套路，這裏該輪到詩人，也就是我，自己出來搞點事了。可以寫我自己在街上幹了什麼事，也可以寫我看到別人幹了什麼事，反正就是要提供一個詩人自己的視角，讓讀者能夠代入進去，知道這首詩到底寫了什麼內容，也就是所謂的「有我」之境界。
    「花陰草細無人問……競看橋頭小女僕。」
    毫無疑問，這是作為詩人的「我」看到的景象——街邊的春花與柳樹無人在意，大家都去圍觀站在橋頭的可愛女僕了。我寫下「小」字，抬頭看了一眼認真寫字的楊清雪，又偷偷把「小」字劃掉了。我怕被她打死。
    「好，完成！」
    我的大作就這麼完成了。
    *
    與二必社同窗游鐘樓，於女僕咖啡席間作
    十里鐘樓背水居，三江翠色照長衢。
    花陰草細無人問，競看橋頭賣鯉魚。
    *
    女僕實在太出戲了，還是改成賣魚強算了，反正橋頭賣魚的比女僕常見多了。
    「拿來我看看！」
    邱芸搶過去讀了兩遍。
    「唔……怎麼說呢……一般地好。普通地好。」
    一般地好？這種不通順的話也算是文科生能說出來的評語嗎？雖然我也知道這寫得很微妙就是了。
    「中規中矩，沒什麼特色。」清雪也湊過來看了一眼。
    「你們兩個再這樣我撂挑子不幹了……」
    「不如讀讀我的大作！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邱芸把筆蓋「咔」地一蓋上。
    *
    鷓鴣天
    殘雪鞦韆遠青空，春泥小徑下簾櫳。一雙剪燕乘清怨，滿目鱗雲盡日風。
    新斷柳，舊飛紅，碧波浮葉水朦朧。東君不與楊花近，猶戀黃昏細雨中。
    *
    「哼哼，怎麼樣，是不是秒殺你，甩你十條街？」邱芸得意洋洋地點着頭，小小的軀體隨着節奏晃動起來。
    「可惡……寫得確實好。」我無言以對，不管她是當場寫的還是之前的舊作默寫下來的，反正寫得就是比我好。
    「景色很美，就是意象略多，有堆砌之嫌。」楊清雪一本正經地分析起來，「鞦韆、青空、小徑、剪燕、鱗雲、斷柳、飛紅，雖然讀起來很流暢清麗，但仔細一回味，又覺得內容太駁雜。至於感情方面倒是很到位，寫出了閨中少女獨自傷春的寂寞愁怨，就是結句『東君不與楊花近，猶戀黃昏細雨中』，此句似別有所指。」
    「哪、哪有什麼別有所指，想多了想多了，為賦新詞、為賦新詞罷了！哈哈哈哈哈……」邱芸一邊打哈哈一邊飛速搶過楊清雪的作品，「小雪寫了啥？我看看我看看~」
    我和邱芸的腦袋擠到一起，兩人同時定睛一看，頓時驚得我手裏的筆跌落在桌上。
    咔噠。
    *
    憶江南
    梳洗後，小坐憶江南。
    半壁河山開暮雨，一城燈火入重簾。
    湖色照危檐。
    *
    短短的三行字，如同三層撲面而來的浪潮，將我拍暈在沙灘上。
    「這……這氣勢，這格局，這筆法，不愧是清雪，一出手就如此不同凡響……」邱芸雙目無神喃喃自語。
    「短短三句寫景，就同時貫穿了『由遠及近』和『從虛到實』兩條敘事線，『半壁河山』為整個江南大地的虛景，『一城燈火』映入重重簾幕寫的是俯瞰整座城市的虛景，至此都是詞人想像中的景色，只有最後一句『湖色照危檐』是詞人真正親眼看到的實景。雨落半壁江山，一城燈火閃爍，湖光山色與重重屋宇，簡單三句話的眼界之遼闊、氣勢之宏大，真是令人心折神服……」
    我還有半句話沒說：能把《憶江南》寫成這樣的人，日後成就絕對不可估量，絕非池中物，此子恐怖如斯……
    邱芸和我同時抬起頭，望着一臉淡定的楊清雪，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說、說起來，清雪你又不是外地人，為什麼《憶江南》寫得這麼好？」邱芸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父母都是北方人。」
    清雪理了理鬢角冒出來的幾根真發，或許這種茶色的頭髮就是北地漢人與少數民族融合多年後產生的新髮色。
    「父母在明州忙於工作，直到幼兒園前，我都是在北方長大的……所以對明州這座城市而言，我可以說是五成以上的外鄉人。」
    「這樣啊……」
    邱芸和我對視一眼，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接話了。
    「喲！清雪，辛苦你了，剛才沒受傷吧？」
    隔壁桌的女僕送走了一臉滿足的肥宅，蹦蹦跳跳地湊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清雪身邊，抓住清雪的雙手翻來覆去地檢查（撫摸）起來。
    「沒、沒事，你別這樣……」清雪臉色微紅，扭動身體想要掙脫女僕的雙手，但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風最終還是失敗了。
    「高弘和邱芸也是，好久不見了！」女僕居然一邊摸清雪一邊跟我和邱芸打招呼？
    「你、你是……」我對着這個可愛女僕的臉看了半天，竟然同時認識我和邱芸那應該是老同學之類的，的確這個五官有幾分熟悉，但我就是死活想不起來是誰。
    「……羽箏？」
    邱芸瞪大了眼睛。
    「對對對，是我啊，鄒羽箏！」
    名叫鄒羽箏的女僕眉開眼笑。
    「哇，幾年沒見了？三年，四年？」邱芸和她握了握手，上上下下地觀察着老同學這些年來的變化。
    「三年了吧，初三畢業那年的散夥飯以後就沒見過了。高弘你這傢伙倒是沒怎麼變。」
    「呵呵呵呵，多謝誇獎……」雖然我知道這並不是在誇我。
    「羽箏也在這裏打工做女僕嗎？」邱芸偶遇故人，興致頗高，已經把剛才被當成小三的不快拋到了腦後去。
    「打工？不不不。」
    我和邱芸的初中同學鄒羽箏「嘖嘖嘖」地搖着食指。
    「這家女僕咖啡店，是我開的哦。」
    「……」
    「……」
    我和邱芸向清雪投去詢問的目光。
    清雪迎着我們的目光點了點頭。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下一刻，邱芸的驚呼聲從她捂住嘴的手掌指縫間鑽出。
    「騙人，你不是去一中讀書了嗎？怎麼——」
    「退學了，那破學校待着沒意思，我也不是讀書的料子，腦袋不好使。」
    羽箏聳起肩膀搖了搖頭。
    「家裏支持我搞創業，我在同學中間考察了一圈，發現初高中打算出國的人很多，就乾脆搞了一家留學中介，現在已經可以用自己掙的錢開一家女僕咖啡了。」
    一張名片被遞到我的面前。
    我和邱芸各自雙手接過名片，瑟瑟發抖着研究起來。
    *
    明州市青年企業家創業交流協會 秘書長
    明州市留學服務行業協會 副會長
    明州市揚羽留學教育諮詢有限公司 董事長
    *
    鄒羽箏 女士
    *
    地址：XX省明州市東部新城XX路XX號揚羽大廈15~17層
    電話：（馬賽克）網址：（馬賽克）郵箱：（馬賽克）
    *
    「我和清雪也是老朋友了，當年我家還住在中央庭園時就是清雪的鄰居，從小一起玩大的，後來伯父出事，我家裏也是儘可能地幫了點小忙。」
    羽箏很有大人模樣地從圍裙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撕開包裝紙塞進嘴裏，就差一張嘴噴我一臉不存在的煙霧了。
    「本來我跟她也是好久沒見了，正巧她想來店裏兼職打工，我們才……聽說她想出國，正好我的主業就是幹這個的，幫她申請一些助學貸款再投幾個offer都是舉手之勞啦。」
    「別、別這麼說，我欠你人情……」
    「老朋友了說這種話做什麼？再說了，等你上了公爵大學之類的名校，我就可以把你的照片裝相框裏當做本會社拳頭產品成功典範掛在牆壁上激勵其他末學後進了，之前的東西就當做廣告代言費了！嗯，這個主意不錯。話說你們幾個，這兩年在忙什麼呢？」
    「我……我們……」忙什麼？這，這個問題，我真不知該怎麼……
    「嗨！是我犯傻了，你們都是考上名牌高中的學霸，肯定在準備高考嘛！」
    羽箏一拍腦袋，為自己的失誤吐出舌頭。
    「說起來，我倒是真的很想體驗一下高考是什麼感覺，可惜我高一就輟學了，沒機會咯~這麼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羨慕你們這群學霸呢！」
    「……」大姐，大嬸，大佬，跟我換一下身份好不好，我真的不想高考啊。
    「好了好了，不提高考這種傷心事兒了！」羽箏許是察覺到了我們幾個對高考一詞的落寞反應，改口速度絕對堪比光速，「今天難得大家又聚在一起，隨便點隨便吃，我請了！」
    鄒羽箏跟我們喝了幾杯咖啡，心滿意足地摸着肚子跑去後邊某張桌子上玩桌遊了。
    「……」
    「……」
    「……」
    我和邱芸還處在中國石化狀態，清雪則是沉默着緊盯桌上的那張名片。
    「羽箏……」
    最終還是邱芸照例挑起話題。
    「想不到幾年不見，她已經是功成名就的青年企業家了……」
    「記得初中時候，這傢伙整天躲在教室後頭看漫畫玩手機，想不到商業頭腦這麼厲害。」我也小聲感慨起來。
    「羽箏家裏是搞房地產的。」清雪拿起面前的咖啡，輕輕搖晃着杯子，「所以有錢給她做啟動資金，當然羽箏自己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對做生意本來就十分精通，加上性格圓滑廣交朋友，沒兩三年就壟斷了她老家那個縣級市的留學市場。雖然只是縣級市，有錢人卻並不在少數，她的公司可以說是填補了市場空白，取得了大成功。」
    「而且……她不用高考……」
    邱芸你這傢伙，最在意這點嗎！
    「高弘，你覺得我出國吼不吼啊？」
    「不吼，不茲瓷！你給我老老實實複習去！」
    於是2B社的計劃外課後活動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結束了。
    「你們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下班。我自己坐公交。」
    打工戰士清雪把我和邱芸打發出去，我正準備開傘，邊上斜刺里冷不防殺出一個身影。
    「高弘！邱芸，走了？」
    「嗯……多謝款待，下次有機會再來。」
    「留個……聯繫方式吧？」
    鄒羽箏左顧右盼着從圍裙兜里拿出手機，我說你們女僕的兜是四次元口袋嗎？什麼都往裏頭裝。
    「手機號、扣扣號、唯心，都行，方便以後再聯絡嘛！放假開個同學會什麼的也好通知到你……」
    交換了聯繫方式，邱芸往我的傘下一鑽，我們走向小巷的入口。白吃白喝一頓的我倆暈暈乎乎地走在磚石道路上，壓根沒反應過來剛才都經歷了什麼。
    兩人都沒說話，就這樣向前走着，直到走入燈火通明的步行街，音量刺耳的流行歌曲混雜着「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的廣告撲面而來。
    「明州……真是個小地方啊。」
    一腳踩碎積水中倒映的燈火，邱芸悠悠地嘆了口氣。
    「明州真是太小了，出來吃頓飯，服務員居然還是同班同學……這種事情，大概也就在這種小城市才能遇上了吧。」
    「明州是小城市真是抱歉了，雖然城區加各區縣的總人口有五六百萬人，大概和北上廣那種大城市是沒法比的。」
    「啊！對不起，我不是那種意思，就是感嘆一下，並沒有貶低明州的意思……」
    「不用特地跟我道歉，我雖然生在明州，小時候是在市區外的縣市長大的，所以對明州並沒有多少家鄉之類的感情……不過啊，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煩惱，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活法。」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被雨水沖刷得分外清澈。
    「我喜歡這個小城市，喜歡這種悠閒的生活節奏，喜歡這種人流不多不少的商業街和購物中心，喜歡出門買個東西就會碰上自己的同學，喜歡在清晨六七點鐘坐公交車穿梭在沉眠的街巷中，喜歡坐在無人的教室里聆聽這座城市漸漸甦醒的聲音……」
    我沉浸在回憶中，邱芸也微笑着聽我慢慢講述。
    「我在這裏生活了十年的時間，見證了都心的重建與改造，見證了城市的邊界不斷擴張，見證了無數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我和這座城市一起經歷了高速成長的十年，也見證了這個國家的崛起。我喜歡這座城市，我也喜歡北上廣那樣的大都會，我更喜歡這個國家、這個世界。」
    「總覺得，很久沒聽到你說出這種中二台詞了。」邱芸捂着嘴偷笑起來，「簡直就跟你初中時候一樣，想當年你一個人坐在窗邊的座位上，戴着耳機聽音樂誰也不搭理，一副文藝青年的憂鬱高冷樣，好多女生都偷偷看你來着，誰會想到你這傢伙只是個諧星呢。」
    「諧星……」這個評價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邱芸看人的角度真是挺獨特的，「有女生你也不介紹給我，真是狡猾，大大滴狡猾。」
    「還用我介紹嗎？你難道不知道，羽箏她一直暗戀你嗎？」
    噗——
    我差點一口老血吐在地上。
    「你還記得羽箏初中時候長什麼樣嗎？」
    「不、不記得了……印象里就是一個頭髮留得很長，遮住眼睛躲在最後排的不起眼的孩子……」
    「她為了你，真是做出了不少改變呢。」邱芸搖了搖頭，「可惜你一直都沒察覺到。」
    「居然……居然是這樣……」
    為什麼不更加直接一點呢！明明我的中二期都是單身來着！
    唉……也沒辦法，時光不能倒流，錯過的人就永遠錯過了。
    如今的鄒羽箏，已經走到了我無法企及更無法仰視的高度，已經與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而我，還要和清雪、邱芸一起走下去，走完這最後的幾十天。
    時間已經不早了，直達我家樓下的公交車停運了，我和邱芸只能做另一路公交車在母校初中附近下車。走過一個街區就能到，還是挺近的。
    「想不到這家店還開着。」
    邱芸指着十字路口斜對面的一家店鋪，那是距離初中最近的一家文具店。初中時代，我幾乎所有的文具都是購自那裏。
    「要不要……進去逛逛？」邱芸揉搓着從肩頭垂下來的辮梢，「可以採購一點水筆、草稿本之類的拿去賣……」
    「行啊，反正今天是註定要跟以前的事情扯上關係了，多逛一家店也無所謂。」
    我撐着傘走過空無一車的十字路口，我的背後就是明州十七中，一座在全市都小有名氣的初中，以快班高升學率、高重點中學率而著稱，很多家長為了讓孩子擠進這所中學，不惜花高價在附近破舊的小區里購買學區房。我曾在這座黑黢黢的紅磚外牆校園裏度過了三年牢獄生涯，對那段噩夢般的生活，至今我思來都覺得無法相信——那真的是我經歷過的一切嗎？那段生活和如今的生活相差太遠，以至於我不敢再去回想。
    今天與羽箏的重逢，就像一股吞噬一切的漩渦，無可避免地將我捲入其中，捲入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時光。
    接下來，我又將與邱芸走進那段時光的另一個角落。

3-4

    青蘋果文具和三年前一樣，依舊安定地癱坐在十字路口附近那片老舊的街面房內。站在店門外往裏看，狹小擁擠的店面和破舊的招牌也依舊如故，但店內的陳設已無一個能與記憶中的畫面相對應，我與邱芸自然也成了店裏的生面孔。
    然而我還是走上了那幾個熟悉的水泥階梯，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叮鈴鈴——門框內懸掛着的風鈴碰撞着，發出不甚悅耳的金屬聲。
    「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了。」
    櫃枱後的小門裏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打擾了，我們想買些文具。」邱芸在店裏左看右看，大概這樣能讓她感覺年輕幾歲。
    大約是晚上的緣故，放學的學生早就在家寫作業了，這裏雖說是學生光顧的文具店，除了我們之外卻沒有其他的顧客。
    「……想要什麼？」
    「二十本筆記本，三盒0.5黑色水筆，再來點塗改液、修正帶什麼的……」
    「稍等，我從倉庫裏拿……」
    拖沓的腳步聲從門內傳來，我一邊聽一邊在腦內想像這個店員走到了哪裏，估摸着她從倉庫裏走出來時，我便從一堆小掛件和盜版動漫周邊里抬起頭來，向着門內望去。
    「啊……」
    「啊……」
    我和捧着小紙箱的少女對視着。
    大概我和她都覺得，對方或許正是自己記憶里的那個人，卻誰也不敢率先開口。
    「……芷薇？」
    邱芸從店鋪的另一端鑽出來。
    「……邱芸？高弘？」
    瞿芷薇，我的初中同班同學，也是當年中二時代為數不多能夠說上幾句話的朋友——若是她當年能允許我稱她為朋友的話。我們三個青春期的青少年，面貌和體格都有不少改變，但終究是有着邱芸這個局外人的緣故，還是順利相認了。
    「高弘，邱芸，想不到會在這個時間點遇上你們倆。」
    「我們也沒想到買個東西也會遇上你……」
    在玻璃門上掛起「closed」的吊牌，芷薇邀請我們去櫃枱後坐坐，我和邱芸也就同去了。
    「三年多沒見了吧？」
    瞿芷薇將手在印着店名的圍裙上擦了擦，為我和邱芸各倒了杯水，將書桌上的燈擰到最亮，隨手趕了趕蚊子。瞿芷薇初中時是個很溫柔文靜的優等生，皮膚雖然黑了點，臉頰也顯得有點消瘦，但總得來說還是個很精神的女孩，最終跟我和邱芸一樣進了明州市最好的高中——只不過我們是考進去的，她是保送進去的。
    「是啊，高一那年聽說你退學了，我們都很擔心你來着。」邱芸接過水杯，忍不住扭頭四處打量着這個狹小的房間。我和邱芸原本都以為會在高中繼續和芷薇做同學，誰料高一第一學期還沒過，我們就聽說她退學回家了，最後也不知道她轉去了哪個高中。
    「適應不了……」芷薇苦笑着搖了搖頭，她的長髮已經有些乾枯凌亂，臉頰也比先前更瘦了，只有那雙眼睛時不時還會放出一點光，就跟當年我時常見到的那樣。
    「我是十七中那種填鴨式教學所誕生的畸形產物，一旦進入你們那種自由開放的學習氛圍，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前進了……眼看着同班同學的進度與我越拉越遠，學習壓力越來越大，自己面對困境卻手足無措，我就像是一隻朝着斷崖狂奔的羚羊，同行的夥伴紛紛一躍而過，我卻明知自己過去不還無法停下……」
    「所以你就……做出了那種事嗎？」
    邱芸的視線落在芷薇的手腕上。
    「當時我整個人的感覺，完全就是渾渾噩噩的，根本不知道每天每夜每一分每一秒是怎樣度過的，所以……也不知道最後受了什麼刺激，會想起來去做那種事。」
    芷薇將袖子向外扯了扯，略微蓋住手腕處那道刺眼的傷疤。
    「後來我就跟父母說想要轉學，他們把我送去了老家縣城的一所高中，但在那裏根本沒有人在認真讀書，每個人都做着和學習完全無關的事情，仿佛人生在這三年後就將終結一般縱情享樂。我覺得在那裏繼續呆下去也只是虛度光陰，終於徹底無書可讀了。」
    「那你現在……」
    「就在這裏幫忙看着店鋪，空閒時自己看看課本。」
    芷薇隨手把桌上攤着的課本書角折起，合上了書頁。
    「……」
    「……」
    話題變得這麼沉重，我和邱芸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聊下去。
    「小時候，看到飛過窗邊的候鳥，我就為它們感到可笑而可憐——年年歲歲都飛過一樣的路線，越過無數的山川和時光，卻最終要飛回原點。如今我自己也飛回來了，飛到這個我度過童年時光的店鋪，還能再遇到你們兩個。」
    「我們倒是不知道會飛到哪裏去，或許就在省內，或許要去大城市，現在都還是未知數呢。」我喝了一口水，自來水燒開的透明液體，與女僕咖啡店的檸檬水和拿鐵咖啡都不甚相像。
    「你們終究還是倖存者，能夠在那樣弱肉強食、自力更生的環境裏生存下來，今後的成就應該不會被這座小城給束縛住吧……」
    芷薇以手肘撐在桌上，掌心托着臉頰。
    「今天來這裏是幹什麼呢？就買點文具？」
    「其實是這樣，我和高弘，還有其他幾個人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團，學校搞義賣活動，想進點東西，再印一些社團成員的作品去賣。」
    「真好啊……還是和初中時候一樣，這麼喜歡寫東西。」
    「要看看嗎？當然你有什麼作品，也可以收錄進去。」
    邱芸把那幾張紙遞給芷薇。
    「『花陰草細無人問，競看橋頭賣鯉魚』……這想必是高弘你寫的了。」
    「……正是正是。」差點忘了，初中時候芷薇也時常跟我們一起跑去語文老師辦公室，在老師收下學習寫詩填詞來着。
    「『新斷柳，舊飛紅，碧波浮葉水朦朧』，邱芸你的水平比當年進步多了。」
    「不敢不敢，明明當年我們幾個裏面最有才華的是你，高弘還是個會寫出『追動畫、看新聞，離合悲喜總煩人』的傻老外。」
    「你才傻老外！這麼質樸的語言有什麼不好，接地氣你懂嗎！」
    「『半壁河山開暮雨，一城燈火入重簾』……」
    芷薇的表情比剛才更加凝重了。
    「能寫出這種詩句的人，真是羨慕啊……」
    下一刻，她的表情徹底柔軟了下來。
    「你們是準備搞個作品集對嗎？我店裏也經常幫學生印東西，跟幾家印刷廠都有聯繫，數量還可以的話就找我吧，我來幫你們操辦這事。」
    「那實在是多謝了……」
    和芷薇又敘了一會舊，我們找了個機會與她告別。
    「我反正每天早晚都會在這裏看店，有事情直接來這裏找我就行。」
    送我們到店門外，芷薇低頭看着我的腳尖。
    「大概……這段時間都在這裏。」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邱芸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我在北上廣那邊還有幾個親戚，或許之後會去大城市闖蕩兩年，寫寫東西打打零工，最後遍體鱗傷地回到老家的小縣城裏，找個人結婚度過餘生吧。」
    「芷薇……」邱芸的聲音小到聽不太清，「你會去參加高考嗎？」
    「高考啊……大概是不會了。真想去試一下呢。」
    瞿芷薇閉上了眼睛。
    「哪怕一門科目、一張試卷、一道題目也好……真想去參加高考吶。」
    我和邱芸走到街上，遠處的主街道飄來焦躁的汽車喇叭聲，背街小巷道路兩側的燒烤攤散發着刺鼻的油煙和焦糊味，目光呆滯的女性躺在沙發上打量着路過的行人。
    臉頰傳來一絲涼意，我正想開傘，身旁的邱芸已經搶先一步為我撐起了傘。
    「我來——」
    「沒事。」
    邱芸打斷了我的話。
    「剛才是你給我打傘，現在輪到我了。」
    我無言，只能搶過她拎着的袋子，將一大堆文具掛在手指上。
    抬頭看去，雙車道對面的鐵柵欄圍牆裏，那座紅磚包裹的牢獄隱沒在一片漆黑中。
    「為什麼……會這樣呢？」
    邱芸抱着雙臂，仿佛受冷一般微微顫抖。
    「芷薇她，明明是那麼優秀的學生，明明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優秀，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命運？」
    「高一時候就聽說她跟不上教學進度，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同學也聽到她家裏傳來父母的打罵聲，後來退學之後就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了，想不到會變成這樣……」
    「高弘……」
    邱芸向我提出問題，目光卻茫然地在腳下的行人路地磚上掃過。
    「高考……到底是什麼呢？」
    「還好你沒跟我說什麼芷薇也一直暗戀我之類的話。」
    「你這傢伙……真是有夠遲鈍的。」
    邱芸搖了搖頭。
    「初中時候的你，成績優秀、才華橫溢，還是班上唯一敢於反抗黑暗現實的人，你知道當時班上有多少女生對你有好感嗎？每次有閒聊的機會，女生們討論的幾乎都是你。」
    「……我們真的是一個世界線上的人嗎？你是不是哪個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在那個世界裏我肯定是品學兼優體育萬能腰纏萬貫的龍傲天主角。」
    「芷薇之所以接近你，和你一起學習寫詩，也是因為喜歡你啊……還記得中考結束那天，你從考場出來，為你撐着雨傘、陪着你一路走回家、和你聊着自己將來的志向的人嗎？芷薇可是以全校前十的成績保送升學的，她卻在考場外等着你，等你一起回家……」
    「……」
    「那年的兩個女孩，一個是最品學兼優人見人愛的三好學生，一個是最陰沉內向不起眼的吊車尾差生，她們的人生軌跡，都是因為你才改變的……」
    是這樣嗎？
    羽箏為了能夠追趕上我的足跡，走上了一條通向更高處的道路；芷薇卻因為和我選擇了同樣的道路，跌落到了我無法觸及的深淵裏。
    「所以說……高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嘛。」
    邱芸幽幽地嘆了口氣。
    「曾經最沒希望的人，如今已經是功成名就的青年企業家；曾經最萬眾矚目的人，如今卻墜入了我難以想像的那個世界。」
    在她的筆跡不曾涉獵的地方，有着我們幾個普通的高中生根本無法想像的，另一個廣闊的世界。今天的重逢，只是向邱芸揭開了冰山一角而已。
    「羽箏的人生已經不再需要高考去證明什麼了，芷薇卻無比渴望着參加她無法參加的高考。和她們兩個比起來，我們……又究竟做了些什麼呢？」
    「不知道……陪着你準備義賣？所以你說這話是不打算繼續下去了嗎？」
    「已經走到這裏了，不繼續下去的話，就什麼意義都沒有了。」
    邱芸抬起了頭。
    薄薄的鏡片下，她的雙眼中，似乎少了一絲迷惘。
    「芷薇的好意，我絕對不會讓它白白浪費。我們一定要做出自己的作品集。」
    「等下！你的決心是不是用錯地方了啊？」
    「沒錯。」
    邱芸抬起頭，眺望着筆直向前延伸的街道。
    那段道路的盡頭，就是我和邱芸的家。
    也是被雨水和黑暗所籠罩的，這段路途的終點。
    「我們放棄了一切，也背負了一切，一步一個腳印走到這裏，肩上的重擔幾乎要將我們壓垮，這雙手中卻空空如也。這條路的盡頭就是高考，而在盡頭的前方，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明天，一切都如同這片黑暗一樣，一片空曠、一片虛無。只有走到那裏，才能親手撥開迷霧、迎來曙光，照亮只屬於我們的下一段旅途。所以我不會放棄，我會繼續努力下去，為了我想要守護的一切，為了與你的那個約定……」
    一滴雨水落在邱芸的眼鏡上。
    「高考和義賣，我哪個都不會放棄。」

第四章

4-1

    「啊啊~沒有一天戀愛經驗的作家們又開始編排後宮女主的故事了。」
    邱芸絕望地用光標框住一大段字，按下了退格鍵。
    「年輕英俊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班主任、目光冰冷禁慾內心熱情似火的鬼畜眼鏡學生會長、學習優異體育萬能四處沾花惹草的現充帥哥與他身邊呼來喝去插科打諢專業捧哏的狗腿子基友、有着小動物一般惹人憐愛眼神的社團小學弟與拖沓慵懶不修邊幅狂打呵欠的混日子學長、八國混血爹媽都是跨國集團總裁祖宗還是歐洲貴族豪門的究極貴公子、講着奇怪口音普通話的金髮碧眼外國留學交換生……當然一個可愛的弟弟是必須的。」
    「心疼你，明明沒有戀愛經驗還要寫這種東西。」我一邊咀嚼戚修遠帶來的餅乾，一邊對沒有一天戀愛經驗的邱芸表示同情。
    「還不是為了這個破義賣會，老娘滿世界跑拉贊助，跑到文學社說我們已經得到了話劇社天文社和模擬聯合國大會的贊助就差你們了，跑到話劇社說其他三大社團都贊助了就差你們了，跑到天文社說隨便給點讚助吧哪怕幾個賣不動的星盤也行，跑到模聯說只要你們給點讚助我就再也不黑你們是模型製作聯合會了，最後總算空手套白狼騙了一大圈，文學社居然還要求我搞點文章投到她們的刊物上否則不給贊助。」
    「所以你就打算寫瑪麗蘇女主噁心他們？」
    「又沒規定寫什麼題材！趕緊寫寫出來拉倒！話說芷薇那邊印刷進度安排好了嗎？這塊是你負責的，你昨天就該給我匯報工作進度的！」
    「對不起對不起，她今天早上才打電話給我，說只要我們今天交稿，明早之前肯定能印出來。」
    「清雪，你那邊的文章進度怎麼樣，就差你了！還有今晚記得去把女僕裝借來，明天就要上戰場了！」
    「稍等……」
    楊清雪咬着下嘴唇，緊皺眉頭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敲敲打打。
    「還差一點……我還需要再修改一遍。」
    「別修改了，拿來讓我們看看！」
    邱芸抓住電腦屏幕，以極其暴力的手法將電腦轉了180度。
    「正好，我也來提前拜讀一下清雪的大作。」戚修遠端着茶杯晃晃悠悠地湊了過來，「『袁圓今年17歲，聰明、清秀、富裕，父母恩愛，家庭幸福，似乎同時擁有着一個人生命中可能擁有的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已經無憂無慮地在世上過了差不多十七個這樣的年頭了。』我都不知道你喜歡讀簡·奧斯汀。」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楊清雪白了他一眼，「一個人不可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也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身上所有的事情。這句話是我原創的。」
    「雖然你原創的句子說的完全是廢話。我看看我看看……」我也對清雪的大作有點好奇，湊上去一看，邱芸已經操縱着鼠標滾輪往下看了不少了，「『於我而言，人生最大的謎團，莫過於人們究竟為什麼愛上另一個人。也許每個人的心頭都有一個缺口、一個空洞，街道上刺骨的寒風從那裏吹向自己孤單的靈魂，所以我們急切地需要另一顆形狀正好的心去填補它。就算你的心狀如堅不可摧穩定恆久的等邊三角形，我的缺口卻是個殘缺如鈎兩頭尖銳的新月月牙形，所以你永遠都不可能填補我。』……這好像是毛姆寫的吧？」
    「是的。」清雪白了我一眼，「我的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有錢沒處花閒得X疼整天愛管閒事的富家大小姐整天忙着撮合自己身邊的好朋友，最後啥都沒辦成卻一不小心把自己給賣了的故事。」
    「哈哈哈，聽起來真是有意思，真有意思……我倒是覺得這種富家大小姐只是太天真了而已。」戚修遠手裏舉着的茶杯底部和托盤磕碰起來，發出咔噠咔噠的脆響，「『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這三種純真而強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如同苦海上狂暴的颶風，肆意將我吹得東倒西歪，吹到那瀕臨絕望的深淵……』」
    「羅素。很適合富家大小姐。」邱芸打了一個沒聲音的響指，「好了，我們沒時間在這裏閒聊喝茶了，沒問題的話我就把這篇文排版進去發到印刷廠去了，妙啊妙啊~」
    「我軍必敗，那我也吃晚飯去了……」戚修遠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清雪——」
    沒有回應我的話，清雪背起書包，自己走了。
    「唉，清雪……」
    我向邱芸投去探詢的目光。
    「去啊，去啊。」
    邱芸對着清雪離去的方向偏了偏腦袋，向我對了對口型。
    我也背上書包追了出去，儘量跟在清雪的身後。
    「怎麼了，清雪，我最近有哪裏惹到你了嗎？」
    「沒什麼。我只不過感到有點不爽而已。」
    「……果然還是惹到你了。」
    「馬上要高考了，你還陪着邱芸做這種分散注意力的蠢事，我身為你的臨時女朋友，就算想盡到約束你的責任，也礙於朋友情面不方便說出口，尤其這種時候修遠那傢伙還不忘搞事情，把你們指引到我打工的地方去……」
    「所以你就寫篇文章黑他？」
    「這是他應得的。」清雪因憤懣而鼓起的臉頰看起來格外反差萌。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避免與他們往來；相反，我們卻經常對和我們相似、有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由此可見，我們並不希望改掉我們身上的弱點，也不希望變得更好，只是希望在前進的道路上受到他人的憐憫和鼓勵，僅此而已。』」
    「加繆。」
    「那是什麼，女人的名字嗎？」
    「作為男人的名字有什麼不妥啊！」
    我和清雪下意識地進行了上述對話，對視一眼。
    「……你居然連這種梗都知道，藏得好深。」
    「彼此彼此。」
    「……」
    「……」
    「話說，你知道邱芸最喜歡的名言是什麼嗎？」
    「你這傢伙，非要在女朋友面前提到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嗎？」
    哇，強勢發言，直球告白。真是不可小覷的對手。
    「明明是你先提到她的！好吧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麼。」
    「……所以，她最喜歡的名言是什麼？」
    「猜啊。」
    「……」清雪認真思考了起來，「『萬物眾生，各有千面，我取一面』？」
    「蒙田。可惜不對。」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於適當的路、正確的路和唯一的路，這樣的路並不存在』？」
    「尼采。還是算了吧，估計你絕對猜不到。」
    我的臉上此刻肯定掛着陰謀得逞的滿足笑容。
    「『老師聲稱代數是完美而自然的，我們應該無條件地接受它，然而我甚至不能理解什麼是數。對我來說數學課完全是恐怖和折磨，我完全不理解代數，這使我膽怯得不敢問任何問題。』」
    「榮、榮格……」
    清雪捂着嘴、扭過頭，肩膀隨着身體上下聳動着，竭盡全力不從指縫裏漏出一點笑聲。
    「看來邱芸那傢伙跟你說過不少名句，只不過最喜歡的是這個，你絕對猜不到。」
    「怎、怎麼可能猜得到嘛……雖然她數學確實很差勁就是了……」
    用某個倒霉的邱芸做消遣後，清雪的怒火總算是消弭了。
    我和清雪走過長長的走廊，每間路過的教室里都是一片狼藉，每個高一高二的班級都在忙着佈置自己的義賣會場，滑稽可笑的玩偶服裝像一具屍體般堆積在牆角，黑板的每一寸空餘都被粉筆畫佔據，還有貼着快遞運單的紙箱子被男生們抬進教室。
    似乎在一夜之間，這座校園就從國產青春情感劇片場變成了廁所台青少年美劇片場。
    這曾經是我無比渴望的青春，曾經是我坐在鐵窗後抬頭仰望澄澈碧藍的天空，觀察一成不變的雲團，每分每秒都在幻想的青春。
    如今我即將和這樣的青春告別，我卻還在陪着邱芸做所謂的「最後一搏」。或許這是她的任性妄為，或許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但或許……我又何嘗不是在渴望着這一切呢？
    「高弘。」
    「嗯？」
    「雖然這話擱在平時應該是修遠來說，但他最近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東西，所以還是我來吧……」
    清雪的臉上恢復了那副亙古不變的萬年玄冰般冷酷神色。說不定我就是喜歡這樣的表情呢。
    「我們大家都是聰明人，打破了所謂的個人距離，作為同學、朋友、或許是戀人未滿的關係交往了這麼久的時間，彼此之間看得也很清楚了，只不過大家都在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已。」
    嗯？這台詞怎麼跟平時的對話不太一樣啊？
    「距離這段路途的終點已經不遠了，大家都在踮起腳尖，望向終點之後的無數條道路。有的人從踏上這條路的第一秒起，就已經封閉了自己的耳目心眼，咬緊牙關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有的人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向前邁步，邊走邊認識自己、認識世界，最終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有的人在無窮無盡的誘惑和迷霧中左右搖擺，在左右為難的現實中掙扎沉浮，但始終不曾放棄前進的努力。」
    「我……大概能明白你說的都是誰。」
    「那麼你呢？」
    清雪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的道路是哪一條？你要走出這座城市、前往不算遙遠的省城，還是一頭衝進人潮鼎沸的超級大都會，或是就此留在這座城市裏，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些……都要等成績出來才知道吧。」
    「在你猶豫不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拔腿做最後的衝刺。我們腳下的這條道路，即使荊棘遍佈、即使崎嶇險惡，都是我們已經走了十幾年的道路，如今只剩下最後也是最可怕的一段路了。如果你回頭望去，你會發現自己那些童年的天真、青春期的幻想，就像一團團泡沫一樣消失在一片虛無之中，任何屬於我們的退路都已經被切斷了，除了前進之外別無他法。」
    「類似的說法我好像不久前聽到過。」
    「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終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所以……」
    清雪向我抬起手，做了一個貓爪的手勢。
    「既然要做，就放手去做吧。」
    「清雪……？」
    「搞個大新聞，榨乾這幫富二代的錢包。諸侯在折斷的旗杆下為自己失去的時代號哭，而我會和你一起坐在堆積成山的財富之上，成為這場戰爭最後的贏家。」
    「……我可以理解你想要掙學費的心情，但是為什麼要賣萌？」
    「什麼賣萌！你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麼啊！」清雪尷尬地舉着手，臉一直紅到耳根，「我……你……這不是貓爪啊！你也把手伸過來！」
    「哦……」我呆呆地向她攤開手掌。
    「我是狗嗎！你這傢伙——」
    憤怒的清雪抓起我的手，捏成拳頭，和她自己的拳頭碰在一起。
    「這樣啊……」
    「什麼『這樣啊』，拜託裝智障也要有個限度！我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意思好不好！」
    憤怒的清雪在我和碰拳後揚長而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上去。
    她說的沒錯。
    我們幾個人，只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已。
    用這樣毫無意義的可笑活動麻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維持着這種毫無意義的平和日常，竭盡全力不讓脆弱的人際關係在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之中轟然崩塌。
    說老實話，要不是還有「高考」這座壓在頭頂的大山，我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會在何時土崩瓦解。
    而事已至此，時至今日，就算高考這座大山都快要徹底把我們壓垮了，我卻依舊沒找到逃離這座大山的道路。
    清雪。邱芸。顧聽。程瀟。羽箏。芷薇。還有某個看似最清閒的修遠……
    每個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標前進。
    而我，我又在幹什麼呢？
    只是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用無盡的題海和這種可笑的活動麻痹自己？
    從漫山遍野的泥土石塊里灰頭土臉地鑽出來，考上某個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學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地度過四年……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那誰，走快點。」
    清雪的催促聲從前方遠遠地飄來。
    「別錯過一班公交車，又要等好長時間……」
    好吧，快走快走。畢竟還要給某個修遠拿女僕裝，於情於理都應該去幫清雪拿一下衣服。拿衣服。
    ***
    在某不願透露姓名的上海灘闊少投資之下，2B社的準備總算是在戰鬥即將開始前結束了。每兩張桌子面對面拼在一起鋪上桌布，教室左後方是簡易吧枱和拉着布簾的後廚，講台是收銀台和作品集販賣點，教室右邊靠牆的一排桌子上擺着文具紙筆各大社團放在這裏寄售的貨物——當然是以物易物的方式，用等價的作品集交換來的，對雙方都是一種宣傳。
    午休時間，清雪跑去社團管委會進行義賣參加資格的申報和擺攤地點的審批，邱芸拽着我和修遠裝修起活動室來。
    「對了達也，我想到幾個好主意！」
    「什麼主意？修遠幫我把掛畫遞上來。」
    臉洗乾淨頭髮綁在網兜里的戚修遠一臉呆滯舉起掛畫，我從桌子上蹲下身接過掛畫，掛在牆壁上的粘鈎上。
    「我跟你說啊，我昨天想了一下……」
    邱芸將動漫雜誌和一摞摞漫畫單行本擺進擦拭一新的書架。
    「咱們可以多搞點收費項目，不一定非要累死累活賣咖啡飲料餅乾零食。」
    「比如？」
    「比如……拍攝女僕裝coser照片一張5元，一次支付50元可無限制拍攝！一次支付100元可與coser一對一親密互動合影並獲取聯繫方式！」
    「這也太……直截了當了吧，」我斟酌着用詞的程度，「聯繫方式都拿出來明碼標價賣，再說了不會有人想買你的聯繫方式的，大家都想要清雪的，以後開同學會可以約她出去。」
    「可惡啊！不要整天說這種大實話！」
    我被邱芸一記手刀打在膝蓋上。
    「說正經的！那就不賣聯繫方式了，但是拍照一定要收錢。」
    「拍照收錢也不太好吧，漫展上都不收錢的。」
    「漫展要交入場費吧！我們這個義賣有入場費嗎？沒有吧，而且我們這是公益活動，利潤都要捐出去的，就問你一句給是不給。」
    「給給給，你佔着理兒，你是給。」
    「你才是給！還有還有，咱們可以買一台扭蛋機來，就是那種投幣進去轉出扭蛋來的機器！1次扭蛋5塊錢，11連只要50塊！裏面可以封入限定的小玩具小掛件哦！」
    我知道扭蛋機是什麼，就是抽獎嘛。11連才50塊，比手遊便宜點。
    「還有啊，不論買多少錢的東西，只要來買就能抽獎，租賃報刊雜誌漫畫小說、被coser餵食、現場桌遊教學等多種神秘大獎等你來拿！」
    「你打算搞多少事情。而且餵食和桌遊是什麼鬼，你小心清雪打死你。」
    「為什麼打死我啊！我這叫合理利用人家的工作經驗，發揮特長激勵主觀能動性！」
    「你可得了吧你，趕緊把這傢伙拎進去化妝，待會義賣就要開始了」
    「OK~修遠過來吧。」
    「我我我我我突然想起來家裏門沒關煤氣還開着……」修遠眨了眨眼睛準備跑路。
    「你明明住校，快過來我給你戴假髮。」
    「其實我有個美國遠房親戚這幾天要回國返鄉尋祖探親，我身為戚家後裔必須……」
    「你就算說自己祖宗是戚繼光也逃不掉了，給我過來吧你。」
    「咿呀，鬆手，你們這是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受到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我要報警，我要找美分公知，這個社團的人權狀況令人擔憂……」
    修遠最終還是沒有能逃過自己穿女裝的命運，因為美國憲法不保護他，並且第一修正案保護的是言論自由不是人身安全。
    「鏘鏘鏘~化妝完成！」
    布簾唰地滑開，邱芸推着化完妝的戚修遠從後廚走了出來。
    可憐又可恨的戚修遠穿着一身合體的女僕裝，頭上頂着一副質感逼真的黑長直姬髮型假髮，手臂和雙腿上多餘的體毛估計在昨天就清理乾淨了，再加上臉上不知多少層的化妝品和胸前的鼓鼓囊囊的假胸，總之他身為男性的任何外觀因素都已經被抹去了，抹得一乾二淨。現在的修遠看起來就和大號等身人偶一樣，或許應該叫他手辦比較合適。
    「不錯不錯，咿呀~好久沒看到戚大少穿女裝了，你可要小心別被其他班級的男生拐走了帶到小樹林裏做奇怪的事情哦~」我心情大好地一把勾住修遠的肩膀，一股混雜着洗髮液、爽膚水、打底液、氣墊霜等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氣息瞬間熏得我腦仁兒疼。
    「喂，兄弟你不要搞事啊！小心我把假髮按到你腦袋上！」修遠一開口還是正常偏尖細的男性聲線，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按住我的臉，想把我推開。
    「可愛的女僕修遠醬，店子裏的招待工作就交給你啦，我先去逛一圈發發傳單再說！」邱芸抄起一疊剛印好的2B社女僕咖啡傳單，腳底抹油準備溜之大吉。
    「哎哎哎，你先慢着。」我一把抓住邱芸的後領子，「清雪人呢？」
    「她說趁着顧客不多，先出去逛一圈再說，所以我也……」
    「狡猾狡猾，我也要先發傳單！」
    「你們三個太過分啊，良心大大滴壞！」修遠氣得提着裙子路也不會走了，差點把桌子撞翻，「就留我一個是想讓我累死在這裏嗎！」
    「加油，我們爭取儘快回來，說不定還能把迷路的令堂領過來。」邱芸捂嘴偷笑。
    「你們誰敢把我媽帶過來，我他喵的跟你們拼命了！」
    可憐的修遠帶着哭腔要跟我們拼命，他估計真是沒料到自己的老媽也過來湊熱鬧了。我在心底替他默哀一秒鐘，有道是天道好輪迴看看饒過誰，平時你整天計劃通今天也輪到你吃癟了，就讓你在一群圍觀偽娘女僕的死宅中間度過這美好的一個下午吧。

4-2

    作為一項類似學園祭的活動，義賣會實際上相當於規模和內容都擴大化了的遊園會，每個班級的青少年們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創造力，光是從頭到尾逛上一圈都要花上我不少時間。
    「一杯珍珠奶茶一杯拿鐵！」
    二樓西樓梯口的班級，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巨大的飲料吧。教室前門用做進出口，後門被一張桌子堵住，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外帶窗口。邱芸從繫着圍裙的女生手裏接過兩杯裝在膠袋里的飲料，把拿鐵遞給我。
    「咱們社團還沒開張就先掏出去兩杯飲料錢。」我嘬了一口拿鐵，其實我也不記得為什麼每次都會喝拿鐵。
    「沒事沒事，這個花的是我自己的錢。」邱芸蹦蹦跳跳地走向下一間教室，就像一個七十歲……十七歲的小孩。
    第二間教室里是很沒創意的軀體活動，有老套的套環、飛不中的飛鏢、猜不到的猜球在哪個杯子裏等各種無聊的小遊戲，但邱芸像是沒去過遊樂園一樣進去蹦躂了一圈。我對這些遊戲沒多大興趣，索性捧着拿鐵靠在後門外的牆壁上，好在邱芸沒讓我等多久就興高采烈地拿着一個紙袋出來了。
    「這是啥？」
    「哼哼~你肯定猜不到，這是朗姆酒！」
    「你都說出來了我還猜什……朗姆酒？」
    「對，我丟飛鏢拿到的獎品哦！妙啊妙啊~」邱芸得意洋洋地推推眼鏡晃晃紙袋子，「這裏頭裝着那種……嗯……我也不知道叫什麼，乾果子？蔓越莓？反正就是把裏頭的東西泡水就能喝酒啦！」
    「這玩意兒怎麼感覺超不靠譜……」
    「無所謂啦，禮輕情意重！」
    「你還打算送人呢？」
    「這袋東西我準備送給顧聽班長！總覺得寬袍大袖月下獨酌的樣子很適合她，晚上做作業困了可以喝哦！」
    「咳咳，咱們這是未成年番組，不能出現喝酒畫面的。」
    「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總之我們去下一家！」
    第三間教室是很普通的跳蚤市場，排成內外兩圈的課桌上擺滿了每個學生帶來的小玩意兒，從兒時玩具、過期刊物到旅遊紀念品，有些東西還真是挺有趣的。
    「達也達也，你看這個兵馬俑！做工好精緻，青銅的鏽蝕都做出來了！」
    「這種紀念品的價值在於所有者擁有的關於它的回憶，我們這種外人買去又買不到那份最珍貴的回憶，只不過是浪費錢財而已。」
    「程瀟肯定喜歡這種殺氣騰騰的東西，就送她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人說話啊？」
    「達也快看，去年一整年的《科X世界》！買回去給清雪看怎麼樣？」
    「她估計要看也是考試完了再看了。說起來，二模是不是在下個禮拜啊？」
    「討厭啦！這種時候不要提二模之類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喝的是珍珠奶茶，還是那種珍珠沒泡開跟嚼口香糖一樣的珍珠奶茶。」
    「快看達也，這是太X產的正宗港式方糖！買回去給修遠的下午茶做糖塊怎麼樣？」
    「好好好，反正你就是喜歡這種布爾喬亞的小資情調……」
    「哇，這個好漂亮！是你畫的嗎？」
    邱芸壓根沒聽我說話，兩眼放光衝到遠處桌前，抓起一副畫作讚不絕口。
    「嗯，我是美術社的成員，這幅畫是我照着我家樓下的梔子花畫的……」
    桌後的女生有點羞澀地向買主介紹自己的畫作，全然沒注意到邱芸已經開始掏腰包了。
    「這幅畫多少錢？我買了！」
    「唉、唉？」大概是沒想到賣家這麼爽快，女生準備的一肚子說辭都亂套了，「我、我沒想過……只是一幅水粉畫的習作，不值多少錢……你誠心要買的話，那就……二……」
    「好，兩百，買了！」邱芸拿出兩張百元大鈔塞進女生手裏，拿起畫框跑路了。
    「二……二十……」女生手裏攥着錢愣在原地，「二十會不會太少……」
    「我說邱芸，你幹嘛這麼激動買幅這麼小的畫，回去掛你屋裏嗎？」我印象里邱芸似乎沒有這麼愛好藝術。
    「你傻啊，我房間牆壁上還有地方掛畫嗎？不都被海報貼滿了麼。」邱芸連連搖頭，「這幅畫是送你的啊！」
    「送、送我？」這我是真沒想到。
    「你知道這畫的是什麼花嗎？」
    「知道啊，梔子花，那人剛才說了。」
    「『梔子比眾木，人間誠未多。於身色有用，與道氣傷和。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無情移得汝，貴在映江波。』」邱芸突然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了古詩。
    「……杜甫的詩？」
    「正是！」
    「『有美當階樹，霜露未能移。還思照綠水，君家無曲池。』」我也還了她一首。
    「謝朓的詩！」邱芸打了個沒聲音的響指，「達也，你知道梔子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不知道，花語這種東西我就沒見過有哪兩家說法是一樣的。」
    「『此花代表執着和專一，代表永恆的愛與約定。梔子從冬季開始孕育花苞，直近夏至才會綻放，許多女孩喜歡梔子花，就是因為喜歡它的長久如一和不離不棄。』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不就是『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麼。問題是你送花給我，總覺得好像反了啊……」
    「仔細看，睜大你的眼睛！」邱芸把畫塞到我的懷裏，「你就沒想起什麼嗎？」
    「你這強行讓我想起什麼，我也……」
    我正想按例吐槽，腦海裏卻隱約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模糊抖動的畫面。遙遠泛黃的天空。
    綠色的枝葉。潔白的花朵。
    那隻小小的手，將花朵遞到我的面前。
    「……那就這麼約定了哦？」
    「定了定了。都隨你都隨你。」
    「拉鈎算數，一百年不許變~」
    「拉鈎……」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來着……？
    那隻手……是邱芸嗎？
    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邊走邊思考這個問題。
    與其說是思考，倒不如說是回憶。
    「達也你看，那邊好像是清雪？」
    邱芸把我從出神狀態拉回到現實中。
    我順着她的手指望去，不遠處的僻靜走廊里，有兩個人影站在鐵門緊閉的物理準備室前。
    其中一個長捲髮的側影，顯然就是清雪了；站在她對面那個留着馬尾辮的女孩，我總覺得這個身材在哪裏見到過。
    「看起來她們好像在討論什麼……還很激烈的樣子。」
    邱芸的觀點得到了我的認同。沒過多久，楊清雪似乎是放棄了交涉，轉身向走廊出口大步行進。
    我和邱芸急忙躲到轉角的人群里，目送清雪走下樓梯。
    「呼……好在沒被她發現。」
    「我說邱芸，咱們又沒幹壞事，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地躲起來？」
    「偷聽別人說話總不是什麼好事情吧……？」
    「說得也是……」
    「是啊是啊，偷聽真不好呢。」
    「……」
    「……」
    「噫！」
    邱芸和我仔細思考了一下，發覺剛才的對話里好像多了一行字，嚇得差點蹦起來。
    「你們倆在邊上偷聽多久了？」
    梳着雙馬尾的大作家繆芳洲從我們身後鑽了出來。
    「噫！」
    邱芸嚇得又差點蹦起來。
    「沒多久……其實我們隔得比較遠，沒聽見你們在說什麼。」我雙手一攤以示無辜。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和可愛的小學妹討論一些有趣的話題，給她傳授一點人生的經驗，沒什麼好偷聽的啦。」繆芳洲一隻手握着飲料杯，一隻手把玩着自己的辮子，「那個叫清雪的孩子，還在為那天我的演講耿耿於懷，據說因為聽了我的問題發言，學校里有不少人準備搞點大新聞。」
    「大新聞？什麼大新聞？」邱芸的八卦心一下子在我面前熊熊燃燒了起來。
    「你們自己去問她好了啦。今天是愉快的節日，除了本校學生之外，我這樣的路人甲也能進來快樂遊玩，不要浪費這玫瑰色的青春年華，跟我一起逛逛吧！」
    於是繆芳洲帶着我和邱芸四處閒逛起來，她對自己的母校高中似乎感情很深，每走到一個記憶中的地方都要感慨一番，我和邱芸手裏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學姐學姐，」邱芸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問東問西，從寫作經驗到作家人脈再到大學生活幾乎啥都問，「你讀了這幾年大學感觸最深的是什麼？」
    「感觸最深的……要我說，還是『人生』吧。」
    繆芳洲用跟她的可愛外觀完全不符的語氣，老氣橫秋地邁着步子。
    「在上大學以前，我和你們的想法也差不多，相信這個世界充滿陽光和美景，相信這個社會遍地機遇和挑戰，仿佛過了高考這道關，人生就是一片坦途的康莊大道了。直到進了大學，親眼目睹了周邊的無數怪現狀，我才下決心通過文字去揭露這個時代、這群青年人當中的黑暗與沉淪。」
    「突然間氣氛變得好可怕……」邱芸悄悄躲到了我的背後，拽住我的袖子，探出半個腦袋。
    「在管轄了十二年的應試教育結束之後，空有成年人的年齡和身體卻缺乏完整人格和自控力的年輕人們迷失在無盡的誘惑和享樂中，就像是要將自己先前度過的十幾二十年中失去的時光全部找回來一般，社團、聚會、唱歌、酒吧、電腦、手機……任何人都無法在這樣光怪陸離的校園裏獨善其身。
    「大學這幾年裏，我親眼目睹的慘劇就更可怕了。我的大一室友，由於結交了對外學院的富二代貴族子弟，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水準與周圍的同學保持一致，將大量的錢財空耗在吃飯、逛街、名牌服飾和化妝品上，微薄的生活費根本入不敷出。她將所有的空餘時間消耗在打工兼職上，最後終於走上了私人借貸的道路……」
    「唉？就是那種，拿着身份證拍奇怪照片借錢的嗎？」邱芸畢竟是自封作家，對這些社會現象還是有點了解的。
    「好在我們幾個室友發現得早，一起湊錢幫她換上了借款，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我在換寢室前跟她談了很長時間，告誡她這樣奢靡的生活水準和她的收入水平並不相符，如果她不能拋棄這種虛榮心，直面自己內心的話，遲早還會出事情的。」
    「那後來出事情了嗎？」
    「……」
    繆芳洲沉默了。
    「……」
    我和邱芸也只能跟着沉默。
    「其實像她那樣還算比較好了。」繆芳洲居然接着說了下去，「我曾經見過比她更慘的人。」
    「有多慘？」邱芸你別啊，她把結局跳過去了，你也選擇性遺忘了她沒講上個人結局這件事情嗎？
    「那是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原本成績很好，但連續考了幾年的研究生都沒成功，最後她把寢室門鎖住，上吊自殺了。」
    「……」邱芸嚇得臉都白了，趕緊縮回我的身後。
    「那天下午我從編輯部回學校，走到宿舍樓下就發覺出事情了——街邊停着救護車和警車，看熱鬧的學生把宿舍門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擠進去，剛來到寢室門口，就看見急救人員在按壓那個女生的胸口……」
    繆芳洲有意無意地將手掌撫在自己胸前。
    「我至今也無法忘記她的眼神。那是一個人死在你面前的眼神——那是一個大活人，一個年輕女性的生命在你面前一點一滴流逝的眼神。那是真正的死亡。」
    「估計她們宿舍其他同學都保研了。唔！」我嘀咕了一句，被邱芸一肘子砸在肋間。
    「還有因為感情原因萬念俱灰投湖自殺的，疑似遭到綁架就此人間蒸發只活在尋人啟事上的，被電話詐騙支使得頭暈眼花轉走所有學費急得心臟病突發的，跟隔壁學校搶場地打群架後腦中了一板磚變成植物人的……」
    繆芳洲邊說邊搖頭。
    「這個時代是有病的。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是不健全的。
    「應試教育只教他們怎樣回答試卷，順便鼓勵他們考研究生、考公務員、考一切能考的東西，卻不教他們該怎樣做人，怎樣生活。有的人從幼兒園開始考試，考了二十多年的試，上了大學後還要繼續考研究生考公務員考從業資格證，有的人成年之後還缺乏最基本的生活常識，缺乏與同齡人在思想自由狀態下平等溝通的能力，甚至缺乏獨立生活的必要知識和技能，這都是教育體制所虧欠的，是應該得到重視、應該立刻開始補救的。」
    繆芳洲和我們走到遠離人群的走廊盡頭，倚在半人多高的護欄上，俯視着教學樓下主幹道的熱鬧景象——道路兩旁擺滿了攤位，密度接近人類忍受極限的人流緩緩前行。
    「人們常說『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雖然這副名聯說的是記者，我卻認為這同樣是一個作家所應有的社會責任感。人類的財富、權勢、陰謀、功業、社稷，都不過是些轉瞬即逝的泥沙城堡，而文字這種載體卻能夠超越時空的界限，這是作家所擁有的最偉大的力量。我們可以左右人們的思想，傳遞真理和正義，從而改造這個應該被改造的世界。」
    遠方的厚德廣場上傳來激昂的鼓點和震耳欲聾的電結他聲，那是校電音樂隊在演奏他們最愛的搖滾。
    「在這座學校，我能看到這樣的場景，我能看到一絲來自未來的曙光。在我的想像中，未來的每一所高中，都能擁有這樣的場景，學生呼吸自由的空氣，盡情揮灑自己的青春，度過無怨無悔的花季年華。這裏有希望，這裏有我的夢想。」
    繆芳洲從我手裏抽出一張傳單。
    「為了不讓更多的人迷失在前進的道路上，我選擇走上這樣一條道路。你們呢？你們又為自己選擇了怎樣的道路呢……」
    留下這樣一個問題，繆芳洲的雙馬尾消失在人群中。

4-3

    「來來來，瞧一瞧看一看，2B社開業大酬賓啊，消費滿就能抽獎，還有神秘福袋，小袋抽一次10元，保底十一連抽必出SR以上獎勵只要98元啦……」
    修遠用半死不活的聲音招攬顧客，我在邊上忙着收錢收到手軟。這所學校畢竟是本市最頂級的高中，學生一個賽一個有錢，兩天不到我裝錢的抽屜都快塞滿了。
    「這是您點的珍珠奶茶。請慢用。」
    清雪走到一桌男生旁邊，放下托盤裏的杯子，鞠了一躬後轉身離去。
    「啊啊啊！為什麼不出SSR的SVIP票！為什麼！明明抽到SSR就能坐在最前排看演出了！」
    抽不到握手券的死宅蹲在邊上抱頭哀嚎，邊上的妹子用看垃圾的眼光俯視之。看着一群非洲人氪金十一連不出貨真是快感十足。啊，又有生意了。
    「請問……楊清雪同學在這裏嗎？」
    和其餘那些把自己心中偶像夢中情人寫在臉上的同學不同，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生有些忸怩，聲音也小到有點難以聽清。
    「我去了她們班，那邊的同學說，她在社團這裏幫忙……」
    「在的，要進去坐一下嗎？還有位置。」
    「不、不用了，麻煩你跟楊清雪說一聲，讓她休息時出來找我一下，我就在外面等……」
    「沒事沒事，進來坐坐吧。話說……」
    我邊說邊皺起眉頭打量這個女生。
    「同學，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沒、沒見過，不對，應該見過的，只是沒有正式介紹過，我叫——」
    「晶晶！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清雪踩着一雙亮閃閃的黑色圓頭皮鞋咔噠咔噠地跑了出來，圍在桌邊氪金抽獎的死宅們頓時跟打了雞血一樣開始掏錢。
    「我、我們之前不是約好——」
    「過來，過來。」
    清雪也不做任何解釋——她似乎也並無必要向我解釋什麼——抓着名叫晶晶的女生就走向無人的走廊拐角。
    「修遠！你過來招待一下客人，門口就讓高弘看着！」
    「為什麼不是你上啊！你在廚房裏呆了多久了！」修遠對邱芸的安排表示不滿，「讓我在廚房待會成不？」
    「不成！你以為女僕裝是白借的嗎？」
    「你不是也穿着女僕裝嗎？」
    「好好好，別浪費口舌了，待會我們交換，讓我先把這幾份訂單做出來，你把桌上這些端出去……」
    這片小小的混亂並未持續多久，因為很快修遠就遇上了至今為止人生最大危機——
    「修遠~你在這裏嗎？」
    「咿呀！」
    正在給一桌男女生調製咖啡的戚修遠聞言渾身一抖，丟下手裏的傢伙什兒撒腿就跑。至於跑到哪裏，他很機智地鑽到了一團拉開的窗簾後面。
    「阿姨好~」邱芸很有眼力見地迎了上去。
    「哎呀~你好你好，小姑娘穿得真可愛，跟洋娃娃似的~」修遠母親一把摟住雙目圓瞪渾身僵硬的邱芸，瘋狂附魔——我是說撫摸邱芸的腦袋瓜子，「你是叫什麼來着？秋蓮？」
    「邱芸，邱芸。」
    「邱芸~我剛從你們班上過來，聽說我家修遠在這裏~他人呢？」
    「修遠他……」邱芸下意識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向我求助。
    在那裏！在那裏！我衝着右邊——修遠躲藏的窗簾方向偏了偏腦袋。
    「——出去了！」邱芸恍然大悟，一隻手指着她的右邊——走廊外，一隻手別在背後向我豎起大拇指，「剛才他去小賣部提貨了，我們這邊的零食儲量快用光了，我們就麻煩他去小賣部再提點過來……」你智障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躲在這裏，不是說讓你給他打掩護說他出去了！
    「是嗎~真不巧，我就在這裏坐一會等他回來吧~」太太……修遠母親聳了聳肩，搖搖晃晃地走到空位坐下，這下可好，滿屋子的男生都面紅耳赤地朝着那個方向偷瞄起來。
    「高弘！別站那兒犯傻了，趕緊給我過來。」邱芸把我拉到邊上，怎麼的你還想找我興師問罪啊？
    「雖然修遠還沒被發現，但是現在我們缺個跑堂的，你趕緊去外頭把清雪找回來。」
    「你不是也穿着女僕裝嗎？我來主持廚房，你自己出去招待人家啊？」
    「我才不想給死宅磨咖啡，總之我給你三十秒，go！」
    三十秒後，我已經慢悠悠地挪到清雪所在的那個拐角處了。
    「……我們是錯的嗎？」毫無意外，那個女生的聲音再次傳到我的耳朵里。
    「……回去吧。好好享受這次義賣。」清雪的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波動。
    「……抱歉，打擾您了。」
    「沒有。」
    綠色的領結從拐角後轉了出來，眼眶發紅的女生向我點了點頭，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嘿！」我轉身叫住了她。
    「……有事嗎？」
    「……」我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目送她離去。
    「高弘？」清雪也從拐角後面走了出來。
    「我是來叫你回去的，裏面缺個跑堂的……」我左看右看，目光最後停留在清雪的臉上，「她……是不是講座時坐在我們邊上的那個女生？」
    「虧你還記得。」清雪從女僕裝的圍裙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撕開皺巴巴的玻璃紙，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雪白的塑料棍，搞得我下意識想給她找個打火機點上。
    「被羽箏傳染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抽動的手，清雪把糖果放到唇邊時向我解釋了一句，「怎麼？對她有意思？」
    「你這話就問的有點掉價了，我像是見一個萌妹就湊上去要聯繫方式的——」
    「她很迷茫。」
    清雪從嘴裏拿出棒棒糖，吐出一口熱氣。橙色棒棒糖完美的球面比我上次看到它時更加瑩潤，我猜這是橙子或者橘子味的棒棒糖。什麼是「瑩潤」？我想說的其實是晶瑩水潤，但是水潤這個詞總感覺像是化妝品廣告旁白，只不過化妝品廣告喜歡讓國語都說不通順的女明星來說旁白，或許人聲合一會讓消費者感到更有說服力，反正不怎麼會讓男聲來做旁白。
    「聽過那場講座之後，她一直在『是否應該參加高考』這個問題上反覆掙扎，因為她已經無法再忍受現在的生活了。」
    「現在？對她來說，『現在』的生活只要再堅持幾天——」
    「如果不從現在就做出改變，那麼熬過這最後的幾天後，迎來的也絕不會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清雪深吸一口氣，再度將棒棒糖放回唇間。
    「我能說什麼呢？只能讓她再忍耐幾天，等到一切都結束後，再找機會重新開始……不是每個人都有羽箏或芷薇那樣的決心，捨棄自己的所有過往，踏上一條外人永遠無法得知有多險惡的道路……」
    我的眼前浮現了羽箏的臉。
    長髮遮眼的她，笑容燦爛的她，左顧右盼的她。
    我的眼前浮現了芷薇的臉。
    馬尾搖晃的她，臉頰瘦削的她，低頭閉眼的她。
    我的眼前浮現了那個女孩的臉。
    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午後，在那個混亂、昏暗的禮堂里。
    當她的眼神終於不再閃躲。
    當她鼓起全部的勇氣，用微微顫抖的雙眸凝視着我。
    「你是怎麼想的？」
    我是怎麼想的？
    有那麼一瞬，當她的視線射入我的視野時，我的靈魂——如果真的有這種東西存在——仿佛脫離了這副軀殼，視覺、聽覺、嗅覺、溫度，一切與外界的連接都變得極其微弱，所有的思緒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空間裏。
    我是怎麼想的？
    「我……」
    「走吧。」
    一陣震耳欲聾的顫動，將我重新拉回到天地之間。
    清雪將手從我的肩上抽走，走過我的身旁。
    「該回去幹活了。」
    「呀！修遠，你躲在窗簾後面幹嘛？」
    「媽！你怎麼也來了！」
    「這身衣服挺配你的，大小也剛剛好，這妝是誰畫的？瞧瞧，我多有福氣，生了個兒子等於兒女雙全——」
    「阿姨阿姨，是我給修遠化的妝！還有這假髮，這衣服都我給挑的！」
    「不錯不錯，秋蓮啊，你手藝可真不錯！」
    「阿姨我叫邱——」
    「媽！邱芸！你們倆再說一個字我就脫掉這身衣服從五樓蹦下去！」
    「誰啊誰啊，誰要從五樓蹦下去，先過了老娘這一關！」
    「程瀟同志，顧聽班長！您二位居然也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少跟我這兒油嘴滑舌的，高弘清雪也趕緊進來！」
    「聽聞諸君在此擺攤易物，我二人特地前來助一臂之力，這不連女僕裝都帶來了……」
    門後的鬧劇花了一陣子才逐漸平息，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程瀟、顧聽和清雪負責跑堂，我和邱芸負責後廚，修遠苦着一張臉坐在門口收錢氪金，總算是勉強頂住了人潮的衝擊。
    「感謝各位同學的光臨，今日的女僕咖啡到此結束，半小時後將在這裏進行樂團演出，請各位屆時憑收據和氪金11連抽獎券入場觀看！」
    「你們還要唱歌啊？」程瀟邊幫忙排列桌椅——把桌子挪到牆邊，把椅子從隔壁空教室挪過來——邊打量着牆角體型碩大的黑色樂器包，「都累了一天了，邊上歇着去吧，這些活我跟顧聽來干就行了。」
    「班裏不用你們倆去盯着嗎？」邱芸拎着兩隻看上去不像是正常人拎得動的音箱走了進來，估計是從樓下一直在放BGM的教室借來的，只要說一句「待會我去還」就能借到。
    「無妨無妨，此番義賣獲利幾錢可明日再行統計……」顧聽將筆記本電腦與投影儀連接，這台電腦好像是修遠帶來的。
    「我說……你們是不是該派個人跟我解釋一下現在是唱的哪一出？」
    站在教室中央的我有種被這個世界拋棄的錯覺。
    「為什麼都沒人告訴過我還有表演節目這麼一出？」
    「不好意思啊高弘！」邱芸雙手合十湊上來向我道歉，「是清雪說要保密的，還說誰敢泄密就把他從五樓丟下去跟修遠作伴……」
    「我沒跳下去啊喂！」修遠的聲音從教室另一端傳來，似乎他在跟母親一起調試樂器。
    「乖乖聽着就行了。」清雪從另一側湊上來用寒霜凝視成功把我打成冰凍狀態，「我們可靠着這場演出賣了一大堆SVIP票，不能讓顧客失望。」
    「如果這次義賣會再持續一星期，我估計你都能自掏腰包參選美國總統了。」
    「只有在美國出生、年滿35歲的美國公民才能競選總統。」
    「你想啊，只要你當上了美國總統，立刻就有人雙手遞上一份內布拉斯加州出生證明，證明你在35年前生於奧馬哈市。」
    「高弘，你出來，出來一下。」
    邱芸抓着我的手腕就想往外走。
    「你確定要……『出來』一下？」
    我指了指靠走廊一側的窗戶，在窗玻璃的外側，聚集着黑壓壓的人頭。
    「這幫人也真是夠閒的，還剩十五分鐘呢急什麼。」邱芸咬牙切齒地拽着我分開門口的人群，一直走到剛才的那個拐角處。
    「所以，你這麼大費周章地把我拉出來是有什麼事？如果是重要程度低於韓國總統被邪教洗腦、東京電視台報道時政要聞、美國總統是個搞真人騷賣房地產的億萬富翁或者女性黑人阿爾蓋達組織成員之類的事情我就回去了。」
    「我……」
    邱芸紅着臉解開衣服。嗯？你幹什麼？冷靜？！
    「我先前在路過天文社的攤位時，看到他們在賣這個。」
    邱芸解開女僕裝領口的扣子，從衣服內側不知道哪個暗兜里抽出兩張票據。
    「我看看……」我接過熱乎乎帶着體溫的票，定睛一看，「天文社星象館開放活動？」
    「就是科技樓頂上的那個球……我一直想進去看看……」
    邱芸說的「球」，指的是與教學樓頂上簡易天文台和真正的（雖然可能是二手購入的）天文望遠鏡相對而立的科技樓頂上，有一個銀灰色的半球體，像沒有碗底的巨型大碗一樣倒扣在樓頂，人們把這個半球體稱為「天象館」。等下，我剛才說的是星象館？不好意思，應該是天象館，雖然我不太清楚兩者有何區別。
    根據某度百科介紹，天象館是一個有着巨大穹頂式銀幕的放映廳，投影儀會把星空投射到穹頂之上，我說的不是某本書，而是字面意義上的穹頂上，營造出一種讓人仿佛置身於星空之下的錯覺。
    我在這學校呆了三年，每天早晨上學都能看到天文台的望遠鏡對準東方泛白的天空，天象館灰色的軀體蟄伏在晨曦之下，卻從未見到它開放過，哪怕一次。
    「天、天象館……開放了？」
    「沒錯，就在下周五！我們去吧！」
    邱芸興奮地攥緊手裏那張票，都快蹦到天花板了。
    「我們兩個……？」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邱芸瞪了我一眼，「難道你周五有安排？」
    「不是，沒有……」我本來想說，要是這事讓清雪知道會變成怎樣，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說出口。
    「那就這麼定了！」
    「唉，慢着，我陪你一塊去可以，但有條件。」
    「什麼條件？難不成你還要我以身相許不成？」
    「這個還是免了吧。」
    「為什麼拒絕得這麼快！好歹思考一下啊！」
    「跟你說正經的，你要是想去天象館有條件。」
    「剛才還是你陪我一塊去，現在就變成我去了？」
    「馬上就要考二模了，你在剩下這幾天裏好好用功讀書，去補課時也不許划水，二模好好考我就陪你一塊去。」
    「就這麼定了！一言為定！」
    邱芸向我伸出手。
    纖細而透明的小拇指孤獨地翹起，與另外四根手指顯得格格不入。
    「拉勾！」
    「……」
    先前的那一幕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模糊抖動的畫面。遙遠泛黃的天空。
    綠色的枝葉。潔白的花朵。
    那隻小小的手，將那根小小的手指遞到我的面前。
    記憶與現實，在這一刻產生了重合。
    「……達也？」
    「……喂喂，還跟我拉勾，你應該知道我小拇指畸形吧。」
    「畸形？明明就是第二根指骨稍微比別人短一點嘛，別說得這麼嚇人好不好。」
    「這應該是遺傳的，記得我媽的小拇指也長這樣，估計是基因裏面缺了哪個東西，我差不多已經把生物課的東西忘光了。」
    說着說着，我抬起手，勾住了邱芸的手指。
    這種時候應該有某個名字裏有清或者雪的人突然出現在我背後——
    「高弘。」
    「咿呀！」
    說曹操曹操曹操曹操，我懶得數說了幾個曹操，急忙收手轉身。
    「……你倆快點進來，有悄悄話回家說去，要開演了。」
    清雪雙手叉腰，身上背着一把木結他，我也分不清是民謠還是古典，邊上圍着一大群眼神迷離表情享受的學生，估計他們覺得此刻像活在夢裏一樣。
    「我們不住一起啦！」邱芸一腳踹在我的小腿上，「只是鄰居而已，鄰居！」
    「是不是鄰居跟我的小腿有什麼關係嗎？」
    「少廢話了給我進去！」
    於是我有幸站在舞台（講台）邊上，靠在（被挪到一旁的）講台桌上，幫忙調試（不知從哪裏借來的）燈光音響，然後看着清雪背着結他站在講台上，身邊站着手握話筒的邱芸和手握……手放在電子琴鍵盤上的修遠。
    沒錯，邱芸將會負責第一首歌。
    教室里已經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教室後排的牆壁上也靠着一排人，就連窗外的走廊都擠滿了人，第一排持有SVIP票的死宅們已經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亮閃閃的熒光棒，換號電池調好顏色準備打call了。喂喂，這可是200塊一根的演唱會專用高級電子熒光棒，早知道你們這麼有錢，我就把11連價格再提高一百塊了。
    「接下來請欣賞歌曲《lost river》——哎哎哎別打我，我開玩笑的！別！」
    程瀟同志難得體現一下自己的幽默感，卻被身旁的搭檔主持人顧聽大人打了一頓，台下的觀眾們紛紛大笑起來，教室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我是不是說過不玩這個梗了？好吧，下次絕對不玩了，我這個人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一諾千鈞，是千鈞還是千金……
    主持人下場，燈光熄滅，觀眾安靜。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第一個音符響起的那一刻。
    第一個音符從清雪的結他里傳出。
    「高弘！動手！」
    程瀟對我瘋狂做口型，我跟她一起打開了舞台兩側的燈光。
    在寧靜的結他聲中，邱芸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請你不要看/陷入幻夢中的我
    請你看着我/向遠方伸手的我
    握住我的手/等待明天夢醒何方
    憧憬着未來/卻換得一夜彷徨……」
    一根，兩根，三根。
    台下的熒光棒亮了起來。
    從藍色、紫色、綠色，漸漸統一成了一片耀眼的銀白色，灰白色。
    就像是夜空中群星的顏色。
    「我們是誰？銀河裏沉浮的一點星塵
    悲傷的是我/以為可以夢想成真
    願回憶不曾帶給你傷痛
    昨夜我夢見雄獅親吻小鹿
    翻過這頁或許是新的結局
    讓我們在淚光中起舞……」
    修遠按下第一個琴鍵，清雪彈出又一個和弦，邱芸的聲音如同在銀河裏沉浮。
    「願上天告訴我們/為何青春總被年輕揮霍
    徒勞無功的時光里/羔羊們在荒野上漂泊
    追尋生命的意義
    但我們只是迷途的星/想要照亮那片夜幕……」
    「我以為我看到你在流淚
    我以為你呼喚我的名字
    我以為我看到你在流淚
    一如往昔……」
    我有一種預感。
    今天的這次義賣會，將會成為一個傳奇，在一屆屆學生的口中流傳下去。

第五章

5-1

    狂歡過後是一地的包裝紙、皺着眉頭掃地的值日生和對日常生活早已麻木不仁如行屍走肉一般坐在教室里的高三學生。鑑於高三學生面臨的巨大壓力，大部分班級沒有——或者說不鼓勵學生參與義賣活動，區別在於大部分文科班是「不鼓勵」，而大部分理科班是「沒有」。
    我還記得那天對邱芸說的話——馬上就要考二模了，你在剩下這幾天裏好好用功讀書，去補課時也不許划水，二模好好考我就陪你一塊去。
    這番說過之後我自己都差點忘記的話，竟然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好比里根搞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星球大戰計劃，騙得蘇聯恨不得把農田裏的玉米都做成爆米花塞進火箭里做燃料，邱芸也因為這個「一塊去」的承諾而一頭扎進「好好考」的漩渦里，每天認真學習努力做題認真聽講，簡直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杜航，你說老實話，那天義賣時你是不是給邱芸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某個午休時間，清雪偷偷把我拽到角落裏耳語。
    「要不是她偶爾還想着到我這裏來蹭耳機聽音樂，我都懷疑你給她吃了什麼洗腦藥丸或者下載了什麼催眠app或者跟外星人簽訂了什麼秘密合作協約，找了個外星人幻化成邱芸的樣子來學習地球知識了。」
    「真要那樣我就讓外星人幻化成我了，替我考完高考再送他們回去。等等你是不是說催眠app，給我發個下載連結啊，我要在你身上試一試。」
    「在我身上試一試，然後你就可以下命令讓我脫掉衣服任你擺佈了對不對？結果滿心歡喜的你打開連結卻跳出來一個催眠圖案，於是你自己就被我催眠了。」
    「哦，清雪，踐踏我，責罵我，詰問我。」
    「好了我們說正經的，一般來說某個人性格大變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就是受了什麼刺激，所以你用什麼刺激她了？」
    「沒什麼，就是答應她如果二模好好考，就陪她一起去天象館看星星。」
    「哦~？」智商可能高達160+但情商不知道多少的楊清雪抬起下巴用看垃圾的眼神俯視着我，「你明明有女朋友，卻帶着其他女人去天象館約會？」
    「你要去的話我再問天文社買張票好了。」
    「不是多一張票少一張票的問題，你要開動腦筋想啊，思考，明白嗎？什麼叫思考，邱芸努力學習的關鍵是『兩個人去』，如果加一個人說不定她就不學習了。」
    「說得也是，那你能不能體諒我一下，就當是拯救失足少女提高學校本科率了。」
    「可以是可以，反正我對那個天象館也沒什麼興趣……」清雪還是用看垃圾的眼神俯視着我，這樣看人會有快感嗎，「下次記得再帶我去。」
    「嗯？你前半句話好像說的是沒什麼興趣啊？」
    「是嗎，我有說過嗎？你知道人最喜歡吃的是什麼東西嗎？」
    「稻米，小麥製品？」
    「是自己的話啊！我記得這個問題在上一卷里好像討論過？」
    「什麼你說什麼我怎麼沒聽清？」
    「沒什麼沒什麼，我跟讀者朋友們說呢。總之下次記得帶我去。對了高弘。」
    「原來我叫高弘啊，我都快忘了我叫什麼名字了。」
    「那個天象館是幾號開放來着？」
    「我看看……」我從課桌里摸出錢包，打開錢包，抽出入場券，「這周五下午三點到五點半。」
    「你確定？」
    「確定啊，這上面白紙黑字印着呢，哦不對是黑紙白字，你看這個票為了體現星空主題是黑色背景加白色的——」
    「拿來。」楊清雪劈手奪過門票，或者說入場券，反正都差不多，「還真是……那可能就有點問題了。」
    「有點問題？什麼問題？你周五肚子疼要請假還是邱芸周五肚子疼要請假？難道說我周五肚子疼？」
    「估計你那核桃仁大的腦袋除了肚子疼之外基本上是很難想到別的理由了。今早上學時，你沒注意到樓底下公告欄的新公告嗎？」
    「我又不是鴿子腦袋那麼小，晚上開黑做題目刷卷子啊咕咕咕咕，公告什麼的我每次路過都不看的。」
    「二模的時間出來了……」
    楊清雪沒有繼續這種前半句話互相吐槽後半句話交換信息的對話方式，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在我意料之外的語句。
    「就是這周五。一整天。」
    「這、這周五？」
    「這、這周五。」
    「不要學我說話。你確定是這周五？時間安排還是老一套，上午語數下午英語文綜？」
    「我確定是這周五，時間安排還是老一套，上午語數下午英語文綜。」
    「說了不要學我說話。呃，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事情好像就麻煩了……」
    「沒關係啦，讀者朋友們很想看我們閒聊的，就是你說一句我回一句或者我說一句你回一句什麼的。」
    「你又不是蚯蚓，別整天讀者朋友讀者朋友的……」
    咳咳。差點被這傢伙帶偏了。這段對話的重點在於，第二次模擬考試，居然在時間上和天象館衝突了。
    對於這場慘烈的撞車事故或者說車禍，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在一秒鐘內就能想出一大堆：比如在天文社擬定活動時間時，可能二模的時間還沒確定；也可能是時間確定了卻沒有人通知他們；還可能是他們知道二模時間，但是完全沒當一回事。
    想想也是，天象館的開放本來就不是為備考的高三生準備的，跟考試時間衝突還正好屏蔽了所有高三學生，簡直兵不血刃。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自己約女生出去，結果事情出岔子了，你居然問你的女朋友怎麼辦？」楊清雪對着我「嘖嘖嘖」地搖着頭，「也就是我比較通情達理，要換別人你的腦袋現在就在船上漂着了。」
    「喂喂，沒那麼嚴重吧？我這幾天會留意不看別人發的短訊的。」
    「唉……還能怎麼辦？跟她說實話唄，這又不是什麼瞞得住的事情，人家邱芸自己長眼睛了，公告就在下面掛着呢，待會她吃完飯回來絕對會看到公告，然後失魂落魄哭喪着臉跑進教室高喊『達也出事了，達也出事了』——」
    「達也出事了，達也出事了——」
    邱芸人未至聲先到，嚇得我兩腿一軟差點一屁股摔到地上。
    「我沒出事！你斷句好好斷行不行！這下半棟樓的人都以為我出事了！」
    「不會的。」清雪用溫柔的語氣安慰我，「大家只會以為是某個玩遊戲的人打野被gank了。」
    「你不是不玩遊戲的嗎，怎麼對遊戲術語這麼了解。」
    「沒有我不了解的事。」楊清雪驕傲地一仰脖，像是一隻伸長脖子的天鵝，「你看邱芸的話跟我的預測一點不差。」
    「出事了，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邱芸哭喪着臉失魂落魄地跑進教室，停在我和清雪跟前，雙手撐住膝蓋彎腰喘氣。
    「二模、二模的時間……」
    「知道，我們倆——我和清雪剛討論完。」
    「小雪也知道啦！怎麼辦，怎麼辦，二模和天象館衝突了！」
    「能怎麼辦，別去了唄。」清雪一攤手一聳肩，「考完試找天文社的退票，看看能不能搞點星盤、拼圖之類的補償回來，最好下次開放天象館時這張票還能用。」
    「不是這樣的！我和高弘已經為了這次……科學體驗活動，準備這麼久了！」邱芸一個大喘氣把「約會」硬生生掰成了「科學體驗活動」，「而且我們都高三了，要是錯過了這次，可能就再也沒有下次了……」
    話已至此，邱芸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幹了一輩子活卻在退休前突然失業的鏽蝕地帶汽修工，死掉的眼神里充滿了對生活的絕望和未來的迷茫。她彎曲身體，雙手抱膝，低下頭蜷縮在座位里，看上去就像是鑽進泥土裏的蚯蚓……我這時候是不是該換個角度去看胖次？蚯蚓也會穿胖次嗎？娘化的蚯蚓是不是攔腰切斷就能變成兩個萌妹？
    「就連我們的高中生活，都早已是過一天少一天了，難道你們還覺得會有下次天象館開放嗎？」
    「……」
    「……」
    我和楊清雪啞口無言，對視一眼，似乎都覺得這話挺有道理。畢竟這個鬼天象館在我的記憶里根本就沒開放過，只有天知道它下次開放是什麼時候。
    「……」楊清雪對我眨眨眼，意思是「你快說點什麼。」
    「……」我也對她眨眼，意思是「我能說什麼？我也很絕望啊」。
    「……」楊清雪繼續眨眼，意思是「隨便說點什麼安慰下她，否則今天我們倆都別想好好做題目了」。
    「……」我只能眨眼，意思是「好吧我盡力」。
    「……咳咳，邱芸啊，冷靜一點，一定還有什麼別的解決方——」
    「我要去。」
    邱芸突然抬起頭。
    「最後一門考試是文綜吧？我提前一小時交卷，應該來得及去看！」

5-2

    「喂喂喂，你沒有金剛鑽就別學清雪提前交卷啊，文綜本來時間就不夠用，你提前交卷不得分數低到馬里亞納海溝里去。」
    「這只是一次模擬考而已，又不是真的高考，少一點分數沒事的！只要努力學習，提高自己的姿勢水平，高考時候自然會見真章。」
    「我是覺得沒事啦，問題是老師和家長不會覺得沒事，他們會懷疑你的學習態度，質問你的交捲動機，並對你的高考成績表示擔憂，甚至把拉低全班平均分的黑鍋扣在你的頭上。」
    「扣就扣，我又不是為了他們而活着。」
    「別一下子就提高到人為什麼活着這種哲學問題的高度上去……」
    「我已經決定了！我會提前交卷的！」
    「喂喂喂，不是說好咱們一起去的嗎？你提前交卷，我沒辦法也提前交卷——」
    「那就我一個人去。達也，這已經不是和誰去的問題了，這已經關係到我的做人原則，我已經為了天象館付出了這麼多，不可能半途而廢。」
    「邱芸……」
    「我先去老師辦公室拿作業了，下午第一節要講解，剛才吃完飯翟老師讓我順便去搬一下。」
    邱芸跳下椅子，低着頭走出教室。
    「……」
    「……」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嗯。」
    「……我說清雪啊。」
    「幹嘛。」
    「你剛才沖我眨眼睛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別想偷偷溜到前面去看胖次』。」
    「？？？」
    「怎麼，你以為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是『你快說點什麼』之類的暗示……」
    「騙人，你絕對想去看胖次吧？男生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看到胖次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跟那些看到男生胸肌腹肌就犯花痴的女生沒有本質性的區別。」
    「我知道啊，我姓弘，我叫弘高……不對，我們為什麼在討論這個問題？難道不應該是追出去找邱芸嗎？」
    「算了，尊重她的選擇吧。」
    清雪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春末夏初的校園一片蒼翠。
    「她說的對。我們的高中生活，的確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
    遵循清雪的話「尊重她的選擇」的我最終並沒有追出去，我們三個就這樣在尷尬的氣氛里度過了三天時間，直到周三放學前，班長顧聽大人走上講台。
    「咳咳，同學們稍安勿躁，有個事情通知一下。」
    「有事通知！」程瀟同志也三兩步跑上來，「明天要拍畢業照，記得穿正裝校服來，打好領結系好領帶。」
    「畢業照？！」
    「居然要拍畢業照了！」
    「這麼快啊，我還以為要過一陣子的……」
    「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吧。」
    「嗚嗚嗚，我不想畢業……」
    整個班級一下炸開了鍋，就好像一群在密閉空間裏遊蕩的喪屍突然吃了金蘋果活了過來，之前的喪屍生涯就像一場漫長而迷幻的夢，現在醒過來的他們跟同伴有說不完的話。
    「都安靜，都安靜！吵什麼吵，沒拍過畢業照是吧？」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眼看兩位大佬要控不住場了，我急忙拎起書包溜到門外準備走人。
    臨近末世，禮崩樂壞，各大高三班級都不可避免地面臨着文明和秩序逐漸土崩瓦解的危機。馬上就畢業了，馬上就高考了，誰還管你平時作威作福的班幹部說什麼？
    每年的這個時候，各所高中的高三學生都像是1999年世紀末的外國佬一樣，臨死前把想幹的事情都幹了，就等着考完試撕書燒書從三樓四樓五樓六樓把試卷扔出窗外了。
    「高弘，跑這麼快幹嘛。」
    清雪也不緊不慢地拎着文件包走了出來，裏頭裝着今天的作業和試卷。高三沒有新課，自然也不用帶課本回家，很多學生都選擇使用那種上班族的文件包或者動畫裏的單肩包。其實很多動畫裏也有學生用這種上班族文件包的，就是那種棕色的用手拎着的包，萌妹子雙手把包拎在身前，反正萌妹子拎什麼都可愛，哪怕是校長的假髮套都可愛。
    「你拎着這種包的樣子好成熟。」
    「是嗎？我倒不是有意選這種包的，主要是塑料的那種手拎文件夾太脆了不耐用，不如多花點錢買個包。」
    「對對對，女生總是喜歡買包的，尤其是剛賺了一筆的女生。」
    「怎麼，你對我的收入有意見嗎？明明都是三人均分的，你又沒少拿。」
    「問題是我事後把錢都送你了啊？畢竟缺錢的人是你，穿女僕裝服務肥宅的也是你。」
    「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又沒逼迫你把錢給我。等下，你是在說我拿了義賣得到的利潤給自己買包嗎？你覺得我是那種一有錢就亂花享受的女人嗎？」
    感到自己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楊清雪用處理廚餘垃圾的語氣教訓着我。
    「我這是必要的購置好不好，我那個雙肩包從初一背到現在都六年了，外面的漆皮都快掉光了，你總不想看着我邊走路邊掉皮，跟成精變人形的母蜥蜴一樣吧？」
    「好好好，你說得對，是我錯了，你隨便買，我雙手雙腳支持。如果不是考慮到你的自尊心，我身為你的臨時男朋友還得掏錢給你買東西。」
    「算了心領了，以你的直男審美我非得轉手掛到鹹魚上去賣掉換錢不可。明天畢業照，記得打好領帶再進校門。你會打領帶嗎？」
    「要是不會打，你以為我以前周一都是怎麼進校門的啊……」
    雖然理論上只有周三是自由着裝日，學生可以不穿校服上學，只在胸前佩戴校徽，但如今都高三了誰還管你門口值日的扣不扣我班級分數，大多數高三學生只有周一會隨便找件長袖短袖校服襯衫穿上，連褲子都懶得穿校褲，更別提其他時候了。
    「達也你真是笨，都三年了領帶還打得歪歪扭扭的……」
    第二天一早，我在車站等公交車，像躺在理髮店洗頭台上的顧客一樣仰着頭，懷着待宰羔羊一般的心情等待貼在我胸口的邱芸給我重新系領帶。
    「對不起我錯了，我向你道歉。你不是打得歪歪扭扭，你是根本不會打領帶。」
    「我哪裏不會了？不就是跟系紅領巾一樣嗎？誰小學時候沒系過紅領巾？」
    「不如這樣吧，你給學生會提個建議，就說以後設計校服時把領帶設計成拉鏈式的，往脖子上一套拉鏈一拉就行了。」
    「這個主意不錯，奈何我們已經高三快畢業了，就算有新校服也是下一屆新生的福利了。」
    「唉……」
    一聲長嘆。邱芸使勁一扯領帶，驟然收緊的繩結差點把我勒斷氣。
    「咳咳咳，松、鬆開……」
    真是搞不懂，為什麼每個給別人打領帶的女生最後都要來這麼一下？你們是不是動畫看多了，覺得裏面的人最後來這麼一下很爽快很解氣？所以說我最怕去理髮店，總覺得把頭擺在那裏讓人用刀折騰來折騰去的簡直太可怕了。
    「到你了。」
    邱芸替我扯開一點領帶，後退一步，雙手背在身後，眼神鎖定在左下方的地磚上。
    「嗯？什麼到我？」
    「到你幫我整理儀表了啊！」
    邱芸面色微紅，眼神依舊像固定住時空的次元錨一樣死死盯住地磚不動。
    「領結，幫我整一下……」
    「好的好的，終於輪到我報仇了。」
    「你想幹什麼！什麼報仇，給我好好整啊！」
    「嘿嘿嘿，這就由不得你了……」
    我像強搶民女的地主老財一般，活動着十根手指對着少女光潔芳香的脖頸掐了過去，就差淫笑着說「哼哼哼！這下洪湖又成了我們的天地」。
    哼哼哼，這下洪湖……我捏——
    「呀啊！」
    沒想到脖子真會被卡住的邱芸終於鬆動眼神，艱難地想轉動脖子看我，頗有點像待宰的母雞被人掐住脖子時的樣子。
    「你幹什麼，松、鬆手……」
    「不好意思，只是看你梗着脖子往那兒一站，就有種想要掐一下的衝動，你懂的，就好像那種帶子系在脖子上的內衣，從後面看過去讓人特別像一伸手把帶子解開……」
    「別解釋了！快點整！」
    「好好好，抱歉抱歉。」
    我老老實實地揪住歪斜的領結，這裏拉一下那裏塞一點，總算是看起來正了。
    不得不說，給女子高中生系領結的經歷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雖然這個高中生是蚯蚓變的，但給蚯蚓系領結就更……
    「怎、怎麼樣？」
    邱芸歪頭，紅着臉看我。
    「還行吧，我覺得整理得挺好。」
    「不是領結，是我！」
    邱芸在說「我」的時候又把視線移開了。
    「我穿這身正裝校服……還可以吧……」
    在我高一的時候，市教育局推行校服自主定製計劃，每所學校都可以自己找廠家定做校服。學生會就公開向所有學生家長徵收校服設計方案，最後做出了這套西式校服。全套校服包括西裝外套、西褲或格子裙、長短袖襯衫、V領毛線背心、春秋季運動服外套褲子、夏季短袖短褲、文化衫等一大堆一副，其中最出彩的還是這套升國旗時穿的正裝校服。
    淺藍色的校服襯衫套上毛線背心，再穿上海軍藍（藏青色）的西裝外套，男生穿西褲打領帶，女生穿格子裙系領結，當年我校學生走在市區里都是一道風景線，成功達到了「光看校服就知道是哪所學校學生」的效果。後來其他學校紛紛效仿，這座城市的學生也就告別了統一校服的時代。
    邱芸的身材比較瘦小，穿西裝可能會撐不起衣服，但這些衣服都是當年服裝廠派人到每個班級測量身材再做出來的，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量身定做，所以邱芸穿着這套校服看起來非常合身，尤其凸顯出她腰細腿長的優點，看上去相當養眼。
    當然腿長是相對於身高而言的，指的是腿身比例比較好，並不是說真實長度能跟楊清雪那種高個大長腿相提並論，但看上去腿長就行了。
    「看夠了沒！」邱芸踮起腳拍打我的腦袋，跟說相聲似的，「車要來了，趕緊給個評價啊！來吧我準備好了，什麼小矮子豆芽菜平胸黑眼圈腿短之類的儘管招呼過來——」
    「很可愛。」
    「唉？」
    「你穿這身校服，很可愛。」

5-3

    「看夠了沒！」
    邱芸踮起腳拍打我的腦袋，跟說相聲似的。
    「車要來了，趕緊給個評價啊！來吧我準備好了，什麼小矮子豆芽菜平胸黑眼圈腿短之類的儘管招呼過來——」
    「很可愛。」
    「唉？」
    「你穿這身校服，很可愛。」
    「是、是嗎……」
    邱芸估計沒想到我的稱讚如此直白，肯定是準備的一肚子吐槽都沒地兒說去了。她支吾半天，最後還是沒把話說出口，低着頭紅着臉等車了。
    「呵，還說你會打領帶，結果還不是要邱芸幫忙。」
    教室里，楊清雪聽了邱芸的話，用一聲嘲諷至極的笑聲表達對廚餘垃圾的看法。她和每個周一一樣穿得一絲不苟，沒有任何褶皺的西裝外套和格子裙服服帖帖，腿上的黑絲襪看起來比冬天時候薄一點，更加透明。不行，集中注意，不能讓口水流下來。
    「根本不需要幫忙！電視裏那些繫着領帶的人，他們的領帶都是有點歪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為了表明他們都是自己打得領帶……」
    「得了吧你。」
    楊清雪一把抓住我的領帶，像某高中團長拎着神諭者一樣把我拽到身前。
    「小雪！」邱芸小聲抗議，「我好不容易整好的！」
    「哇，手感不錯。我一直都想試試看抓着男生的領帶把他拽過來的感覺。話說我上一卷有抓過你的領帶嗎？」清雪對邱芸的話置若罔聞。
    「如果你說的是上個月的話，應該沒有吧。總之你能不能先鬆手，我總覺得其他同學都在看我們，你這樣子有損自己形象……」
    清雪聞言左看右看，和她視線相對的同學紛紛轉過頭去。
    「算了，無所謂了，反正要拍畢業照了，應該也是最後一次穿這身校服的機會了，我就破例幫你再整一下吧。」
    「小雪！聽人家說話啊！」
    「就是，你別湊熱鬧了成不成。」
    「我看看……應該這樣，還是這裏拉過來……」
    「咳咳咳，救命啊，我要死了。我看到雲端站着一個老頭，跟馬克思長得很像，他問我……」
    事後我戴着歪斜的領帶站在窗邊，看着樓下拍照的班級吵吵嚷嚷地列隊站好，按照男女高矮安排站位。名為「花月」的時間裏，校園各處春花落幕、夏花排隊，感覺就像在提醒着每個拍照的人他們的青春也走到了終點。
    「好擔心啊，我有點不上相……」邱芸站在一旁用手指梳理頭髮，據說這種方式很傷髮質，「拍出來會不會顯得我特別矮……」
    「沒事的，高弘站你旁邊就顯得你特高。」
    「姓楊的！有你這麼損人的嗎！」
    「好了同學們放下筆聽我說~」翟老師拍拍手，「馬上輪到我們班拍畢業照了，你們王老師已經在下面等着了，大家按照男女排成兩隊準備下樓。」
    「還要排隊啊，我們是小學生嗎？」
    「就是，還男女排隊，這都什麼年代了。」
    「拍畢業照，是不是所有任課老師都要來合影啊？」
    「有個老師好像就教了一個學期，是教哪門課的來着……」
    「唉？唉？發生了什麼事？我說錯了什麼話嗎？」翟老師瞪大雙眼，楚楚可憐地向班長和團支書求救。
    「沒事，老師您準備在前面帶隊吧……」程瀟同志如此安慰道。
    「同學們，行動起來，時不我待……」顧聽大人站在教室門口大聲呼喚愛，同學們這才不情不願地離開座椅，像連根拔起的灌木叢一樣東倒西歪地從紮根狀態脫離出來，湧向教室外的走廊。
    「如何啊？領帶打得怎麼樣？」排在我後面的某個叫修遠的傢伙似乎已經從女裝被老媽發現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恢復了平時八成的陰謀吐槽功力。
    「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把你拉到洗手間裏去給你換上女裝拍畢業照。」
    「信信信，我信還不行嗎。」
    隊伍在出發的一瞬間就陷入一片混亂，再也稱不上男女兩隊。修遠藉機和我並排行走。
    「高弘，明天的二模準備好了嗎？」
    「如果你說的是備考的話，我每天都在備考。」
    「不是備考的事，我是說天象館啊。」
    「……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我是不會放棄考試的。」
    「真的嗎？算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你心裏一定早就拿定主意了。我就不多說廢話了，好好享受人生中最後的高中時光吧。」
    修遠用輕浮的語氣地說着輕飄飄的話，三兩步走到了我的前面。
    他說的沒錯，我確實已經拿定了主意。
    在校園中心的廣場上拍完畢業照，我從一片感傷的人群當中抽出身，叫住了走在隊伍最後面的邱芸。
    「有什麼事嗎，達也？」
    「是關於明天二模的話，想跟你說。」
    「那就不用費心了，我主意已定，我是一定會提前交卷的。」
    「不，你誤會了。我想說的是，我支持你。」
    「哦？」
    「你說的有道理，這可能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觀天象館的機會，所以我支持你提前交卷，我也會和你一起去看。」
    「真的？你回心轉意了？我是不是在做夢？肯定是剛才拍照時的閃光燈有催眠作用……」
    「只不過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時間問題。提前一個小時太久了，最好是半個小時左右，這樣不會太引人注目，也足夠你完成試卷後粗略檢查一遍了。」
    「半個小時……應該也夠了。」
    「但是你要答應我，必須做完試卷才能交卷，不能放棄沒做的題目強行提前交卷，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如果試卷比較難的話，提前半小時可能還沒做完，你必須做完試卷才能交。」
    「……行吧，這個要求很合理，我能接受。那就這麼說定了。」
    邱芸與我更新了契約內容，轉身走向教室。
    「你知道這樣做不會有好結果的吧。」
    戚修遠不知又從哪裏冒了出來，這傢伙肯定在邊上全程偷聽。
    「我知道，但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這就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我拍拍修遠的肩膀，嚇得他往邊上一縮，以為要拉他去穿女裝。
    「走吧，還有很多試卷要做。」
    「走吧。」
    ***
    二模和先前的任何一場模擬考都沒有多少區別。我們收拾教室，清空課桌，走進陌生而熟悉的教室，找到貼着自己姓名學號紙條的桌子，將文具和杯子按照習慣擺好，在監考老師的注視下迎接又一次殘酷的拷問。
    每一道題目都像一根文字、數字、圖畫、標點符號和特殊字符擰成的一股繩子，鞭打在我們身上，不僅僅需要我們將腦內的知識和技巧作為祭品奉上，更用數個小時的嚴刑拷打將我們逼到懸崖邊上，一刻不停地拷問着我們的靈魂，試探着忍耐和意志力的底線。
    我曾經聽說過，很多參加研考的學生步入考場，發現大約十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着的，桌上放着透明袋子裝着的文具、牛皮紙信封裝着的試卷和寫着名字印着照片的紙條。那些人承受不了考試的壓力選擇放棄，或者在考完一兩門之後覺得沒有過分數線的希望選擇放棄，然而高考並不存在這麼高的缺考率。
    考研可以選擇放棄，高考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上午的科目結束後，我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坐着，喝涼水，吃麵包。
    「達也，考得怎麼樣？」
    「火候不錯，焦焦的脆脆的，裏面柔軟鮮嫩。」
    「我沒問你麵包片烤得怎麼樣，我是問考試。」
    「我回答的就是考試啊，我已經被試卷中無數題目交織而成的火海烤得外焦里嫩了。」
    「下午就要考文綜了，加油吧。」
    「加油。」
    我和邱芸擊掌，邱芸轉身去樓下小賣部買吃的了。
    「你知道……」
    「我知道，這樣不會有好結果的。」
    「什麼好結果？」清雪一臉萌妹問號，「我想說的是『你知道我把昨天那張文綜卷子放哪裏了嗎？』，你說什麼不會有好結果？」
    「沒什麼，我以為你要跟我說和修遠一樣的話。」
    「修遠說的嗎？他說不會有好結果？」
    清雪將雙臂交疊在胸前，手臂托着胸部向我走過來。這個姿勢總覺得在哪裏看過，不要把動畫裏的什麼東西都往外學好嗎。
    「我覺得……他可能知道我答應邱芸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才不正常吧。下午你打算怎麼辦？」
    「看情況，如果試卷難度一般的話，我就提前半小時交卷。」
    「你下定決心了嗎？在模擬考試中提前交卷，這樣的事情在一整屆高三學生里都不常發生一兩次，我們這屆學生第一次提前交卷就是我，看來你們倆要成為第二和第三次了。」
    「我也沒辦法，如果我不去幫助邱芸，還有誰會在乎她的想法呢。人這一生總是孤獨的，有一兩個能夠互相幫助、互相理解到這種地步的朋友，我覺得已經是超過大多數人的幸運了。」
    「可能吧。」
    清雪對着我微微抬頭。
    「高弘，我對你來說算是怎樣的朋友？」
    「……這個問題，我想你心裏應該有答案。」
    「加油吧。」
    清雪不再多言，向我抬起握拳的手。
    我和她雙拳相碰。
    ******
    每次模擬考試，文綜試卷的難度都像是坐過山車。剛翻過了一個山頭，對面又是一座大山，上下起伏刺激無比，誰也不知道下一道題目會是什麼。用的材料是時事政治還是歷史紀念日？考察的原理是這個章節還是那個段落？解題的思路是順勢而為還是逆向分解？
    我寫完最後一個字，劃下最後一個句號，活動酸澀的脖子，抬頭去看牆上掛着的時鐘。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
    吱——
    椅子腳划過地面的聲音，在墓穴般死寂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邱芸就像是一具還魂的屍體——或者說假死的活人，在一堆死人里站了起來，手裏拿着試卷和文具袋，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向講台。
    這一反常的行為吸引了一部分同學的注意，但並不算多。有楊清雪先例在前，邱芸的提前交卷已經算不上大新聞了，反正最終在分數上吃虧的是她自己，至於班級平均分之類的東西，誰還管那麼多呢？活到高考那天就已經很累了。
    「還有半小時呢，你確定要交卷嗎？」隔壁班的歷史老師一臉驚訝，沒聽說過這個班有成績這麼好的學生啊，「你是楊清雪嗎？」
    「……」邱芸的背影在我眼裏抽搐了一下，「我不是……我確定交卷。」
    「哦，邱芸……」滿頭白髮的歷史老師戴上眼鏡，把卷子舉到遠處看姓名學號，「行，有什麼事就先回去吧。」
    「謝謝。」
    邱芸拿起書包走了出去，從頭到尾沒有向我這裏看過一次。
    這是我跟她指定的作戰計劃，她先出門，我過五分鐘再交卷，這種掩耳盜鈴的錯開時間也不知道有何意義，大概能給我們兩個當事人帶來一點心理安慰吧。
    我整理好試卷文具，五分鐘一過也站起來交卷。
    「你也交卷啊。」老先生拉下眼鏡，從鏡框上沿看了我一眼，「好，去吧。」
    這個死老頭，虧我還稱你一聲老先生，對可愛的女子高中生那麼關心，看到我就沒話說，氣死我了。
    背起書包，走下樓梯，整個高三樓層靜得只能聽到我自己的腳步聲，墓地都比這裏熱鬧點，至少還有點花花草草小鳥小松鼠之類的。高二和高一的教室也靜悄悄的，學校勒令他們上課不能發出太大聲音，以免影響高三考試，這些地方倒是跟墓地差不多熱鬧，好歹還有點說話聲。
    路過一樓的公告欄，我想起清雪的嘲笑，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
    用圖釘掛在正中央的是二模考試時間通知，這個通知我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在各種社團活動、團委學生會公告之外，我意外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沒見過的紙條。
    上面寫着一排小字。
    ****
    由於時間與二模衝突，本周五的天象館開放活動暫時推遲，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天文社 20XX年X月X日
    ****
    砰——
    我的第一反應是一腳踢在牆壁上。半人高的瓷磚留下一個黑印。
    推遲了，另行通知？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三秒鐘。
    第四秒，我轉身跑向天象館。
    邱芸肯定沒看到這則公告，否則她一定會站在這裏等我，因為這裏是通向天象館的必經之路。
    她現在肯定正在前往天象館的路上，我得趕緊去找她，把她叫回來。
    坐落在行政樓頂端，天象館的入口位於行政樓外北側的樓梯上。這道樓梯與地面相連接，通向每一層樓的消防通道，最頂樓就是天象館的唯一入口。我路過這裏很多次，但一次都不曾踏上過這裏的台階。
    我跑向樓梯口，兩級一跨衝上樓梯。
    二樓。三樓。四樓。五樓。六樓。
    樓頂。
    邱芸站在空蕩開闊的樓頂天台上。
    暮春的黃昏，晚霞將她的身影塗抹在天空下。
    落日的餘暉照在她身上。她的側臉仿佛要融化在無盡的天空裏。
    她身後的天象館，大門緊閉。
    「呼……哈……累死我了……」
    我靠在台階扶手上喘氣，腦內閃過那天和清雪在教室里的一幕。
    「邱芸……總算趕上你了……天象館——」
    「推遲了。我知道。」
    邱芸頭也不回地倚在天台邊的護欄上，望着遠方的校園、天空和地平線上的樓房。
    「倒不如說是取消了。」
    「你……看到那個通告了啊。」
    「看到了。我還是來了。」
    邱芸從護欄上離開，向我走了過來。
    「……邱芸……」
    「高弘，陪我坐一會？」
    邱芸走到我的身邊，在台階上坐下，雙手抱着膝蓋，兩眼無神地望着前方。
    那裏有一段消失在地下的護校河，有參差錯落的居民區，有造型前衛的天然氣公交車從街道上駛過，有河邊輕輕飄拂的柳樹。
    我沒說什麼，在她身邊坐下。
    我們就這樣坐着，直到夕陽西下，放學鈴聲響起。
    悠遠的曲調迴響在校園裏，學生三三兩兩走出校門，有人推着自行車，有人走向街邊停着的汽車，有人站在公交車站的頂棚下。
    到了回家的時間了。
    邱芸站了起來。
    「高弘。」
    「我在。」
    「你當然在了，難道你還能在別的地方不成？」
    「……」我很想回應點什麼「我會分身術，這是替身攻擊」之類的話，但我有點累了。
    「達也，我是不是很可笑？」
    邱芸轉過頭，望着天邊的夕陽。
    「我為了天象館，做出了這麼多的努力和犧牲，我認真複習，努力做題，上補習班也不用計算器了，連模擬考試都差點翹掉，最後換來的竟然是這樣的結局——空無一人的樓頂，和樓梯上的灰塵作伴，跟你一起坐在這裏吹風。我的人生，真是太可笑了。」
    我很想說「不可笑」，我很想告訴她人生就是這樣。
    但我看着她的側臉，看着夕陽透過鏡片照在她的臉上，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我已經明白了。我徹底死心了。或許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不管我怎樣努力，都逃不過命運的掌控，任何的抗爭都是徒勞的……當我在教室里站起來時，我真的感覺到了一點不一樣，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邱芸，別想了，你會走進死胡同的。」
    「不，正相反，我已經大徹大悟了。」
    邱芸給了我一個空靈的笑容。那是我在她臉上從未見過的神情。
    「在剩下的時間裏，我會和這一周的其他幾天一樣，一門心思努力備考，再也不去想寫小說的事情了。」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那就不用回答。我已經明白了，世事無常，我永遠不可能讓自己的人生按計劃前行，繞開高考？成為作家？那樣的幻想，我早就該拋到一邊去了，我只不過是一直在騙自己罷了。」
    邱芸向着前方的樓梯，邁出了第一步。
    「走吧，高弘。」

終章

    「看看你考的都是什麼東西！」
    父親的怒火在我看來溫度遠遜於考試的火海。
    「數學複習了這麼久，還是只考這點分數？還有這個文綜是怎麼回事，能檢查出來的錯誤為什麼要丟分？聽說你還提前交卷，水平不高脾氣倒是見長啊！」
    這種程度的提問，比起跟清雪對話的難度，簡直是和風細雨……不對不對，不能拿清雪作比較，有種褻瀆神明的罪惡感。
    「都二模了，跟班級平均分還差這麼多？就這學習態度，你到底想不想高考了？」
    「……」
    「說話！」
    「……想。」
    「我讓你回答我！大點聲！」
    「想。」
    「就你這副死人一樣的樣子，還想高考？」
    沒事的。我對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
    「說話！」
    「……說什麼？」
    「你到底想不想高考？」
    「這個問題，我剛才好像回答過了？如果我的記憶力沒衰退的話。」
    啊。好像一不小心說多了。
    「你小子什麼意思？說我記憶力衰退了？」
    「反應挺快的，看來智力沒衰退。」
    「你——」
    父親現在的樣子真可謂字面意義上的火冒三丈。我以一種隔岸觀火的心態，愉悅地欣賞着他身後那熊熊燃燒的烈焰。
    啪。
    一股大力襲來，我的腦袋像裝滿填充物的沙袋一樣歪倒一旁，又彈回原位。
    視野里的房間急劇晃動，天花板上的冷光燈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逶迤的痕跡。
    「唉！他爹，你罵就罵，動什麼手？」
    躲在門外的母親急忙衝進來，把我護在身後。
    「沒事的。」我嘗試着把母親推開，但母親的身體紋絲不動。
    「你別擋着！我再不教訓教訓他，這小子就別高考了！」
    「我高不高考。是我的事。」
    我抬起頭，對着父親露出笑容，艱難地回答他。
    「你管不着。」
    「你——你給我過來，過來！」
    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我又不傻。
    我不想再繼續浪費自己寶貴的人生，轉身就走。
    「你站住！站住！」
    「他爹！高弘，你們兩個都冷靜點，消消氣！」
    「別擋着，讓我過去，我今天非抽他一頓不可！」
    你說抽我我就站着讓你抽啊，你怎麼不去健身房找個真的沙袋呢？哦對了，真的沙袋不會在挨打之後還回答你。我以後去設計一種被打還能回話的沙袋，肯定能發財。
    我回到房間，抓起書包，走到玄關。
    家門沒有上鎖，穿着睡衣的邱芸站在門外。
    「你快跑！我幫你鎖住門！」
    「……跑？」
    「廢話，難不成還在這裏等你爹抽你？趕快跑！」
    邱芸從玄關梳妝枱上取下鑰匙，一把將我拽到門外，順手又把我的鞋子丟了出來。
    「哇，我都不知道你力氣這麼大……」
    「人呢？給我過來！高弘，高弘！」
    父親的聲音由遠及近，當他的臉出現在走廊里時，跑到門外的邱芸關上了家門。
    砰——
    父親的臉消失在門縫裏。
    「你快走！這裏我頂着！」
    邱芸把鑰匙插在門鎖里，死死把門鎖上，這樣從裏面也不能把鑰匙插進來了。
    「好，走就走……」
    我按下電梯按鈕，看着指示器上的數字從1開始變化，越變越大。
    叮——
    電梯門向兩側移開，露出空無一人的廂體。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我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這一天的到來。
    如今，我終於站在了那道窄門之前。
    我還不能推開它，但我已經看到了它的形體。
    「達也！」
    電梯門開始合上的瞬間，邱芸轉過頭來，看着電梯裏的我。
    「我們的約定……不要忘了！」
    約定……
    模糊抖動的畫面。遙遠泛黃的天空。
    綠色的枝葉。潔白的花朵。
    那隻小小的手，將花朵遞到我的面前。
    「……那就這麼約定了哦？」
    「定了定了。都隨你都隨你。」
    「拉鈎算數，一百年不許變~」
    「拉鈎……」
    我想起來了。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想起來了。
    「……達也……」
    我和邱芸的約定。
    「我們以後，要永遠在一起哦！」
    「好的好的。」
    「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一輩子都要在一起，不可以分開哦！」
    「好的好的。」
    電梯門將我和邱芸分開，我以大約每秒兩米的速度向下墜落。
    那時的我，和邱芸許下了那樣的約定。
    上大學也要在一起。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臉上突然有了感覺。
    那是鑽心的疼痛。
    我帶着腫起的臉頰走出樓外，天上下着雨。
    我沿着無人的街道一路向前，走到渾身濕透，走到再也不想走。
    地鐵站的燈光從地平面以下傳來，如同來自深淵的誘惑。
    我走進地鐵站，用包里的交通卡走過閘機，坐上了通向老河灘的地鐵。
    接下來的記憶被雨水和疼痛浸泡得有些模糊不清。
    下一幕清晰的畫面，是我站在那間書店前。
    宏偉的大橋從書店上方跨過江面，酒吧和餐館的霓虹燈無聲地閃爍着，雨水橫流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在書店的屋檐下，背着結他的楊清雪和我對視着。
    奇蹟般地，我找到了她。
    清雪的手指掃過結他的琴弦，彈奏着無人聆聽的旋律。
    ·
    「願上天告訴我們/為何青春總被年輕揮霍
    徒勞無功的時光里/羔羊們在荒野上漂泊
    追尋生命的意義
    但我們只是迷途的星/想要照亮那片夜幕……」
    ·
    在這道無盡的夜幕下，在這片無盡的舞台之中，清雪只為我一人輕聲演唱。
    ·
    「我以為我看到你在流淚
    我以為你呼喚我的名字
    我以為我看到你在流淚
    一如往昔……」
    ·
    一曲終了，清雪向我伸出手。
    我走出雨幕，站在她的面前。
    「清雪……」
    「邱芸打電話給我了。真是的……」
    清雪看着渾身流淌着雨水的我，看着臉頰腫得像漫畫人物的我，看着這樣落魄、這樣狼狽的我，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都不懂吶。」
    她放下結他，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我。
    接着，她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的眼眶被雨水和淚水浸濕。
    在寂靜而喧囂的雨中——
    名為「花月」的時光就此終結。
    距離高考還有30天。

理科班x文科班——肥宅來的那一夜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有時候你在網上點了一大堆商品，拿到手時才發現有樣東西手滑多點了一下買了兩個，有些貨手滑沒點上就沒買着。面對這種困境，一般的做法就是把多買的東西掛到微博上去抽獎或者掛到二手交易平台上賣掉再買沒買着的東西，如果那個倒霉蛋是我，那我可能就捐給希望工程或者麻風村之類的算了，拿去轉賣太費神費力，你得跟各種各樣的賣家進行艱苦卓絕的交流溝通，還要打電話讓快遞小哥上門取件，萬一物流過程出點狀況又要陷入無盡的扯皮調解……
    「不過有一次我在亞X遜多買了本書，我一看是本輕小說，我就捐給學生會了。不是那段時間學生會正在搞一個什麼『漂流書屋』嗎，每個學生都可以隨意自由地把書本捐獻給漂流書屋或者從書屋裏借走書本，全是匿名且不留記錄的——」
    「所以你在我耳朵邊上像一隻超大號蒼蠅怪似的嗡嗡嗡自言自語半天，到底想說什麼？」
    「呃……我是想說，每個人都會犯這種錯誤的，很正常，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那真是謝謝你了，達也！」
    邱芸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隻小型急救包，從急救包里拿出一隻小紙盒，從紙盒裏拆出一版創可貼——就是那種長條形的膠布中間有塊不知道叫什麼的小白條，貼在傷口外面止血的，一般被用來代替內衣貼在身上——再撕開創可貼，把我的嘴給粘了起來。
    「現在我要準備用物理手段請你安靜點了，否則我下次從兜里掏出來的可能就不是創可貼而是美工刀之類的危險物品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你這不是『準備用』，而是『已經用』了吧！）」
    開什麼玩笑，難以置信，現實中居然真的會有人一本正經地用創可貼把別人的嘴封起來？你以為你是誰，三十不到站在超市過道中間推着購物車的年輕少婦，用這一招對付自己不聽話哭鬧要買玩具的小孩嗎？再說了這年頭哪裏還有人去超市，都網購買東西了好不好！等等，要是這麼一比較，我豈不是變兒子了。
    「怎麼樣，那邊查房好了嗎？我這邊兩個人等得急死了。」
    「我這就幫您問問，稍等啊。」前台服務員拿起對講機，「1145房打掃完了嗎？」
    「滋滋……馬上就好。滋滋……」
    「滋滋，馬上就好，您再稍等一下。」
    「你學對講機說話是搞什麼啊！這才一間房，第二間呢？」
    「我剛才跟您解釋過了，我們這邊收到的訂單就是一間雙床房，您可能在下訂單時少定了一間……」
    「我剛才也跟你解釋過了，少定了一間我就現場再定一間，有這麼難嗎？」
    「我剛才真的跟您解釋過了，這幾天有漫展，我們的房間早就訂滿了，實在騰不出第二間給您了……」
    「我剛才也真的跟你解釋過了，我們這一男一女的怎麼住一間啊？難不成要讓這個倒霉蛋睡走廊里不成？」
    「嗚嗚嗚嗚嗚嗚嗚！（誰要睡走廊，誰要睡走廊啊？好歹睡洗手間吧！實在不行床邊上也可以……）」
    「真是抱歉，請您兩位自行猜拳決定誰睡走廊。這是房卡和早餐券請您收好，另外還要收您押金……」
    「嘿！你這人什麼服務態度，我要投訴你，你上司是誰？誰管事的，把你們大堂經理叫出來——」
    我把暴跳如雷的邱芸擋在身後，交了押金簽了字，拿起房卡和早餐券，把邱芸架到了邊上。
    「達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被我按在大堂沙發里的邱芸只用了幾秒鐘時間就從慷慨陳詞狀態切換成了低落自責，「本來開開心心出來逛漫展，卻因為我訂房間時的疏漏，導致剛才那麼多不愉快的事情……」
    「嗚嗚嗚嗚……我能把這玩意兒扯下來了吧。嘶——還好我出門前把鬍子給颳了。」
    我摸摸發紅的皮膚，心想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跟邱芸兩人坐在某酒店大堂里，糾結晚上怎麼過夜的問題。按理說一男一女跑來酒店住一個房間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奈何邱芸似乎沒有跟我住一間的打算，我猜是因為明天要早起排隊逛漫展晚上不能做一些消耗體力的劇烈運動的緣故。
    「咳咳咳，沒事沒事，凡事都要看開點，我不是說過了嗎誰都可能犯這種錯誤的，你長點記性就好，下次下單時留神點手速別那麼快就得了。手速像星際玩家是好事，不能視力也跟盲人似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都是我的錯，害得你要睡走廊了。」
    「你這人！能不能好好對話了，虧我還嘗試安慰你來着，結果我還是要睡走廊嗎？」
    「不過呢，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你決定讓我睡洗手間？」
    「好消息是，你可能會有個伴兒跟你一起睡洗手間。」
    「怎麼還有伴兒？哦對了，是你那個什麼文學社團的朋友吧。」
    「是啊是啊，他跟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好像是理科班的肥宅，本來是跟你住一個房間，我再跟清雪住一間的，結果她有事走不開。不過嘛，凡事都要看~開~點，你們兩個肥宅正好湊一起，晚上睡在浴缸里抱一抱也不會太冷。」
    「等下，我怎麼就成肥宅了？為什麼我要和肥宅抱在一起啊？你為什麼會約肥宅啊？」哲學的問題三連擊！
    「因為我在網上也是自稱肥宅嘛，女生要學會保護自己。這麼說來，那人也可能不是肥宅嘛，這年頭自稱肥宅的能有幾個是真的肥宅吶，說不定人家是個身高一米八五英俊瀟灑的陽光型男現充帥哥呢，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人家。」
    「你——我——」
    「畢竟是一起出本子的朋友，人家雖然是肥宅，但文筆還是不錯的，就交給你應付了。」
    「……算了，到時候我跟那個肥宅兄弟跑去別的旅館住一晚吧。」
    五一勞動節到了，本來這是一個讓學生待在家裏自主複習的節日，奈何邱芸所在的文學社團出了個全是小說（偶爾有幾頁插畫）的同人本，放在本地漫展上販賣，社團扛把子的（這麼叫感覺總有點像暴力團體）強烈要求同人界大佬蚯蚓太太（自稱肥宅）蒞臨現場，坐鎮攤位進行簽售，這可把我們的蚯蚓老師樂壞了。開簽售會是每個作家——或者說大部分作家——的夢想，於是邱芸就打着「作者外出取材採風」的旗號使出渾身解數說服了父母，又偷偷把我拉了過來。
    我本是孤家寡人一個，自然是說來就來了，可惜清雪沒空過來，否則我就能達成一項「左擁右抱逛漫展」的人生成就了，當然不是真的左擁右抱，但是跟兩個萌妹一起逛漫展還是不錯的，雖然十有八九進場之後這倆人就會把我甩掉自己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說起來，我們到底是為什麼要提前一晚住在會場旁邊來着？」把房卡插進取電槽里，我順手把背包丟到靠牆的單人床上。
    「因為要一大早起來排隊，以我前幾次參加這個漫展的經驗，六點半左右就要到場排隊了，這樣才能第一批進場，搶到限量版場販。」
    「然而你前幾次都是以個人身份參展的，這次你有參展商或者社團人員的證件，可以走工作通道進場。」
    「工作人員也要早點進場的，可能比六點半要晚一點，但絕不會晚於我們從家裏或學校出發都能趕得上的時間點，再說了我還要在酒店裏化妝穿cos服，這也需要幾個小時。」邱芸在牆邊放下拉杆箱——裏頭裝着化妝品、假髮和cosplay服飾，從床上拎起我的背包，丟進洗手間裏。
    「嘿！What the fXcking doing！」
    「說了睡洗手間，你當我跟你開玩笑呢是吧。」
    「喂喂，這裏好歹有兩張床，讓我睡一張又怎麼樣嘛……」
    房間就是很普通的雙人間，雖然這是一家帶星數的酒店，但房間裝修和擺設也就只是比連鎖酒店要好上那麼一點。我從洗手間裏撿回背包，順便鎖上門回應了一下大自然的呼喚，洗完手出來後發現邱芸已經脫掉外套跟一條巨大的人形蚯蚓一樣趴在床上抱着被子打滾了，外套裏面的襯衫看起來皺巴巴的。
    「別滾了，帶上手機錢包房卡吃晚飯去，難不成你想餓死在床上。」
    「唉~可是我一上床就懶得動了~要不達也你去幫我買點吃的好不好？」
    「沒門，不勞動者不得食，再說了也不知是誰剛才冷酷無情地把我的包丟進洗手間，讓它躺在冰冷的瓷磚上瑟瑟發抖。」
    「包才不會發抖呢！你是男人嗎，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我看你是直男癌晚期沒救了。」
    「我要是直男癌你就是直女癌，在你們眼裏男生大概都是呼來喝去的牲畜家禽。」
    「你去不去！」
    「不去。要麼你跟我一起去吃晚飯，要麼我們叫外賣。」
    「叫外賣……聽起來好像不錯……」
    「容我提醒一句，現在會展中心旁邊的藍藍路開封菜華X士里肯定全部都是沒化妝的coser。」
    「誰要看沒PS過的coser啊。」
    「我再提醒一句，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逛漫展啊？哦不對，我是作家，我是來採風的，體驗生活，取材，取材。」
    「那不就結了，跟沒化妝的coser交流取材，難道你要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嗎？」
    「唔……說得是呢……」
    邱芸正把臉埋在枕頭裏糾結中，我忽聽得身後一陣敲門聲。
    「是那個肥宅來了？你已經把房間號告訴他了？」
    「沒辦法，我去找個coser借一根棒球棍，等他進來就一棍放倒，你再把他綁起來塞住嘴巴拖進浴缸里。」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我不管，你自己約的炮自己打完，你去開門。」
    「誰約炮了？誰約的？我們這是文學愛好者之間的交流，這是靈魂高度上的共鳴。我怎麼看你頭頂上綠光一閃。一邊去，別擋道。」
    邱芸掙扎着滾下床，爬起來穿上鞋子，把我擠到身後。打開房間門。
    我失去重心，倒在邱芸滾過的那張床上，只能看到邱芸靜止不動的背影。
    「……」
    「……」
    為什麼這裏要用兩個省略號，因為邱芸沒說話，門外的肥宅也沒出聲，大概是對方沒想到開門的「肥宅」是個萌妹吧。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邱芸也沒說話呢？難道門外的「肥宅」真是個帥哥？
    謎之危機感驅使着我一個鯉魚打挺……沒挺起來，一個鹹魚翻身下了床，走到邱芸身後。
    「傻站着幹嘛呢，讓人家肥宅進來啊，肥宅同學……」
    我不是故意叫肥宅的，因為邱芸好像自始至終都沒告訴我那人叫啥。
    我走到邱芸身邊，越過她的腦袋往外看。
    門外站着一個萌妹！？
    「高、高弘……」
    邱芸抬起顫抖的手指，用顫抖的聲音指着外面對我說。
    「你看……」
    「我看着呢。同學你好，我叫高弘，這個是邱芸。」
    「你好你好……」
    黑長直眼鏡萌妹跟我握了握手，目光在邱芸敞開的領口（她什麼時候把扣子解開的）、我亂糟糟的頭髮跟房間裏一團亂的床單被子上轉了一圈。
    「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二位了。」
    「沒沒沒沒沒打擾！你想到哪裏去了，這是誤會，誤會，我和這傢伙什麼事都沒發生！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你別站着了裏面請！」
    邱芸慌慌張張地扣好紐扣，抬手把我推進洗手間裏，自己閃身讓開路。
    在接下來的閒聊中我和邱芸方才得知，這位自稱肥宅的黑長直萌妹跟我們也是同學，今年同樣高三，在教學樓另一端的理科班。
    至於她的名字嘛……
    「小涵小涵，我們去吃晚飯好不好啊？」
    「吼啊，茲瓷，我還沒吃呢。」羅小涵摸了摸肚子，大概內心裏正在瘋狂吐槽網上自稱肥宅的都是萌妹之類的，「話說我們今晚就住這裏嗎？」
    「咱倆睡床，高弘就睡浴缸了。」邱芸已經告訴過她為什麼本來的兩間房變成了一間，所以我還是要睡浴缸？
    「我才不睡浴缸咧！睡地板也不睡浴缸！」
    無視我的奔走呼號，邱芸拽着羅小涵跑到附近找了一家藍藍路吃晚飯。跟我預測的完全一致，餐廳里排隊的坐着的幾乎都是看上去很像現充但是某些細節暴露身份的coser——比如手機保護殼上印着的LoveLife手遊UR卡圖、背包上掛着的二頭身殺人網球掛件、臉上畫着的誇張眼影之類的細節。
    邱芸和羅小涵交換着自己喜歡的動漫作品人物設定劇情的信息，我啃着雙層起司漢堡喝着大杯冰可樂，開始回憶從什麼時候起藍藍路店門口不再放置一個藍藍路叔叔塑像了，我小時候特喜歡坐在長椅上跟他合影來着，大概是因為有些小丑恐懼症患者寫信投訴了吧。
    「……明早幾點起來？」
    「我大概六點起來，到時候你先給我化妝，我再給你化妝。」
    「你要出什麼角色來着？」小涵咬了一口麥X魚漢堡，嚼碎了咽下去後才繼續說話，「我記得你是要出自己寫的角色……」
    「是啊是啊，那些本子漫畫家不是也cos自己畫的角色麼，我們碼字的自然不甘落後，我已經定做了一頂假毛，還帶了真的單反來拍照！」
    「容我插一句，」我把腦袋裏無限鬼畜的藍藍路趕出去，「你cos的到底是啥？還要用到單反？」
    「嘿嘿嘿，是我寫的一篇小說里的女主角，一個喜歡搞大新聞的校報記者！」
    「……校報記者，這就是你把西裝校服全套帶到這裏來的原因啊，還真是省了定做cos服裝的錢……」
    「小涵你要cos什麼角色？」
    「我啊，應該是LoveLife里的海爺，可以不用戴假毛，只要穿一套海爺旗袍再戴兩個包子頭就行。」你倆倒是挺配的，一個戴假毛一個穿衣服，兩個半藏湊一個全藏。
    「旗袍海爺！覺醒還是未覺醒？」
    「覺醒的，因為覺醒的衣服設定很cooooool。」
    「既然如此，我們晚上來玩抽鬼牌吧！」
    「你覺得我會老老實實給你表演顏藝嗎？」
    「小涵，能再表演一下那個嗎？」
    「咳咳。」小涵嘴上說不要，身體還是很老實地給了邱芸想要的反應，「『我田園海味，就算射箭射十次都脫靶，也絕不會當什麼校園偶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公眾場合笑太大聲是不對的，所以邱芸壓抑的小聲讓我時刻感覺她好像要背過氣去，之後回酒店的一路上她都是這個狂笑不止的狀態。
    晚上的娛樂活動在歡快和睦的氣氛中進行，我背包裏帶了些零食飲料，小涵事先從主辦方那裏得到了明天漫展的介紹冊和展位分佈圖，邱芸則掏出了拉杆箱裏的一副UNO，三個人二話不說擼起袖子拉開架勢打了兩圈，然後用UNO玩抽鬼牌，之後又用邱芸帶的平板電腦湊在一起看動畫，最後折騰到快十二點才睡覺。
    好消息是我最終得以睡在靠牆的床上，邱芸和小涵倆人擠在靠窗的床上說悄悄話，不過我什麼都聽不見，因為我被邱芸逼着戴上眼罩塞上耳塞躲在被子裏一動不動，因此完全沒看到這倆人洗漱更衣時的香艷場景。相信我，如果不是小涵攔着，我現在已經被邱芸用毛巾綁住手腳了，就是那種把雙手雙腳綁在床頭床尾四根柱子上的綁法，可惜這裏的床並沒有柱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我就被邱芸掀開被子拽下床。
    「起來！該幹活了。」
    「幹什麼活……」我把耳塞從耳朵里摳出來，眼睛裏還是一片模糊沒法睜開，「誰允許你把我從床上弄下來的……」
    「你們倆關係真好。」小涵的聲音從窗邊傳來，「我也認識一個差不多的傢伙，以前經常去他家裏叫他起床。」
    「是嗎？想不到你也有這個幼馴染設定。」邱芸用發圈把髮際線附近的碎髮聚到頭頂，「你那個鄰居肯定比高弘帥多了？」
    「喂，我還在邊上聽着呢！」
    「聽什麼聽，趕緊洗臉刷牙，幫我們買早餐去。」
    「哦，好的……你倆要吃什麼。」
    「給我來一籠生煎！小涵你要吃啥？」
    「差不多吧。」羅小涵還真的把我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感覺你們倆長得還有點像，或者說神似？總覺得有那麼點像……我要大餅油條就行了。」
    我披上外套走出酒店，朝着會展中心的方向走去。附近有個地鐵站，與會展中心的地下商業街聯通，我在會展中心前的下沉廣場裏找到了幾家營業中的早餐店，買了兩籠生煎包一副大餅油條三杯豆漿。
    身為一個大寫的直男，我對化妝這門藝術實在是一竅不通，能做的也只有在倆人換好衣服戴上假髮之後夸幾句超可愛之類的。邱芸的藍色假髮看起來有點像某彈幕網站看板娘，摘掉眼鏡穿上旗袍的羅小涵就完全是質的提升了，旗袍分叉處裸露的大腿讓我感到有點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全軍出擊，目標漫展！」
    邱芸脖子上掛着沉重的單反和攤主證，跟身披外套的羅小涵一前一後走出房間，我拖着兩人的拉杆箱跟在後面。沒錯我就是被邱芸拉來做後勤（苦力）的，剛睡醒腦袋迷迷糊糊的我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酒店電梯裏已經有了幾個coser，看他們金閃閃的長袍大袖和誇張的武器道具，應該是在cos某國產818遊戲。我與其中一個妹子對視一眼，她對我微笑，我也點頭回應，這一刻我們都是二次元人。
    酒店大堂已經被一群一群的coser佔領，看起來像是領隊的人給他們分發門票，看起來像是後勤的人身上掛滿背包衣服手裏抓着拉杆箱，活像是會走路的衣帽間。
    我們三人走出酒店，繞過排起長隊的宅男和coser，從staff入口走進會展中心。
    「我去掃本子啦白白！」邱芸一溜煙跑得沒影。
    「我去四處逛逛，說不定能碰上什麼熟人。」小涵也消失在迷宮般的攤位里。
    「所以我是來幹嘛的……」
    我環顧四周，不遠處有個桌遊攤位，佔地很廣，很多桌椅。
    我計上心來，買了杯珍珠奶茶，來到展區內，找了個空桌子坐下。
    「歡迎歡迎，是第一次玩嗎？有過桌遊或集換式卡牌遊戲經驗嗎？」
    「沒有，請教教我怎麼玩。」
    我對接待妹子微微一笑。這一刻我們都是對卡牌一無所知的真·二次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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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一開始聽說要寫聯動短篇，其實我是同意的，因為老是有讀者跟我反映說想看到原作角色出出現，這次終於有機會寫了；然後我準備開始寫，寫着寫着就卡住了。小涵的神態是怎樣的？她常說些什麼話？她最愛吃的是什麼？遊戲裏的漫展劇情又是怎樣的（我玩遊戲時好像沒打出來過）？
    想到最後，我終於決定祭出傳說中的平行世界大法——這是文科班的平行世界，跟遊戲裏的漫展劇情是不一樣的！
    於是就有了三人合宿（大霧）和奇怪的cos裝！說到黑長直果然還是要cos海爺才對，那股認真（腹黑）勁兒真是讓人慾罷不能。
    另外這個短篇最大的作用就是終於解決了邱芸為什麼是藍毛的問題！其實她戴的是假髮！完美，真不愧是我。你們看到的插圖裏的邱芸其實都是在cos她自己筆下的角色，這麼一想就全說得通了。
    順便一提，我上次去漫展干的就是跑腿打雜的「後勤」崗位，一天下來感覺半條命都沒掉了，那些渾身裝備四處巡場擺姿勢拍照片買本子的coser們真是太厲害了，體力值簡直深不可測。
    好想再去漫展。
    大家春節快樂，雞年大吉。
    ——————雨浮涼 2017.1.22 自宅

第Ⅲ卷

序章

    早上起床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眼睛有點睜不開。
    揉了揉酸澀的眼眶，我的視野里漸漸浮現出一片模糊的天花板。陌生的天花板。
    床鋪很柔軟，在這柔軟之下是大地一般堅實的木質床板，不論多麼層巒疊嶂的床墊都無法消除那刻在使用者靈魂深處的堅硬的觸感。單人大小的床面，兩個人睡可能是有點擠了，不過此刻床上只有我一個人。
    「醒了？」
    身體下方傳來熟悉的話語聲。
    「我想想你也該起床了，就用熱牛奶泡了點麥片，不介意的話下來吃早飯吧。」
    「……多謝。」
    我咕噥了一句，從床尾拿起校褲和襯衫，一陣掙扎後踩着梯子下了床。上鋪距離天花板太近，一不小心頭就會碰到，下床時梯子也很硌腳。
    置身於這個溫馨粉嫩的房間裏，我的視線在床鋪里的毛絨小馬和巨型泰迪熊上轉了一圈，掃過鋪着桌布的書桌和被衣服塞滿的衣櫃，掠過桌上堆放着的餅乾和小蛋糕，最後落在房間另一頭那個穿着圍裙的身影上。
    「有必要嗎？泡個麥片也要系圍裙。」
    「也有別的啊？這裏有烤麵包片和白麵包片，荷包蛋和黃油炒蛋，大餅油條和三明治，看你選哪種風格了。」
    「我不信這些都是你親手做的。」
    「大部分是我從食堂買的，小部分是我用冰箱裏的存貨加工的。」
    「你還有冰箱？」
    「我什麼都有。」
    戚修遠把剛才提及的食物端到寢室靠牆的長書桌上，又拿來牛奶豆漿和咖啡。
    「你這傢伙……把學校宿舍當成酒店式公寓了嗎。」
    「差不多。大部分食物和家用小功率電器都是我媽支援的，洗衣機、冰箱、電茶壺、煮鍋……」修遠如數家珍地咬了一口三明治，我猜這是讓我選擇中式早餐了，「可惜上一個室友出國當交換生了，他的床鋪就一直空着，學校也沒給我安排新的室友。」
    「真可惜，要是碰上生化危機喪屍病毒爆發之類的，你這房間裏的儲備糧到血清製作出來時都吃不完，在國外可就不一定有這種待遇了。」
    「清雪的消息也是很靈通的嘛，不知從哪裏聽說我一個人住，還曉得把你丟到我這裏來。」
    「總不能去她家住吧？」我在荷包蛋上灑了幾滴醬油，「我敢賭五毛，隨便拉個什麼人讀上面這段內容都會把你當成清雪，還會以為你昨晚跟我睡一張床上。」
    「我的房間看起來很像女生寢室嗎？況且這裏有兩個鋪位，為什麼非要擠在一起睡。」
    「不是很像，就是女生寢室好嗎？不對不對，女生寢室可能很少有比你這兒乾淨整潔的。我反正沒進過女生寢室，誰知道呢。」
    昨天晚上，在老地方與楊清雪接頭成功後，我被她帶到了校門口——準確地說，是某個側門的門口。
    「這裏是消防通道，平時只有給食堂送菜的貨車會走這裏，連給小賣部補貨的麵包車都走正門了。」
    楊清雪化身刺客X條里的東方女刺客，嘴裏叼着一根棒棒糖，三兩下就打開了大鐵門上供人進出的小鐵門。
    「你、你在幹嘛？非法入侵？難道你平時晚上還兼職闖空門？我把你送到派出所能不能拿到一面錦旗啊？」幫她舉着雨傘的我不知該不該配合她的演出，還是應該視而不見。真罕見，我居然會用這種現充才知道的梗，我變成現充了嗎？不對，一定是被班裏的現充們潛移默化影響了。
    「當然是進學校啊？這還看不出來？」楊清雪一腳踹開鐵門，「這扇小門的門鎖早就壞了，門栓平時都是做做樣子搭在一起的，只要不被人看見，晚上校門關閉後從這裏進出學校是絕對安全簡便的。甚至以前早晨上學沒帶校徽，我都是從這裏走後門進來的。」
    「……想不到你也有這種壞學生的一面。反腐倡廉嚴禁走後門。」
    「有啊有啊，接下來你看到我抽煙喝酒燙頭欺負小學妹也不要驚訝哦。」清雪看了我一眼，「開玩笑的，我才不抽煙，牙齒會黃。」
    「那你喝酒燙頭欺負小學妹是真的嗎？況且這種不良少女角色一般都會裝作很開放地勾引男主角最後卻被發現意外地純情之類的，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勾引我？」
    「我這頭髮是自然卷，髮色也是天生的。不說了，我們到了。」
    清雪對後面一個問題置之不理，領着我走到宿舍樓前，掏出手機按了兩下。
    沒多久，穿着睡衣睡褲戴着絨球睡帽抱着洋蔥小魷魚布偶的戚修遠就走下樓，面帶奇怪微笑給我們開了門。
    「稀客稀客，無事不登三寶殿，眼瞅着這外頭風雨如晦的，兩位來我這兒是有何貴幹啊？」
    「這才幾點你就上床睡覺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資本家的生活真是太悠閒了，放在以前你就得被送到農場裏去好好改造一番。」清雪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前一送，「高弘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交給他？」
    「高弘這小子，青春期好像來的有點晚，高三了才知道離家出走。你室友還沒回國吧？他就先住在你這裏，明天再去找班主任辦點手續什麼的，就說上了高三想住在學校專心複習之類的。哪怕不辦手續也沒事，高弘你就住在這兒也沒人會搭理你的。」
    「我這邊還有個空床位，我個人倒是沒意見，就是令尊令堂那邊怎麼解釋？」
    「除非他們領着七大姑八大姨浩浩蕩蕩一群人親自殺上門來把高弘五花大綁掛在車後頭保險槓上一路拖回去，否則他住你這裏還是很舒服的。」
    「……你們兩個能不能稍微聽一下我的意見啊？」
    然而並沒有人搭理我。於是我現在就在這個布爾喬亞小少爺的閨房裏喝着豆漿啃着大餅油條，與此同時坐在我對面的修遠品着咖啡吃着三明治收看早間新聞——他的寢室里甚至有一台壁掛電視。
    「……好的。我明白了。就這樣，拜拜。」
    我掛掉電話，癱倒在椅背里，這椅子好舒服啊。
    「怎麼樣？」
    「沒怎麼樣。聽起來我爸的火氣消得差不多了，說是只要我回家住，其他一切都可以商量。倒是我媽，挺令我意外的，居然支持我住在學校里，還說保持點距離兩邊都冷靜下比較好，另外她也真的相信我住在學校宿舍更方便複習。」
    「講道理，住學校真的方便複習，每天都能節省好多時間，你看坐公交上學放學路上多堵。」
    「我也沒覺得你這地方方便複習到哪裏去。全是資本主義的科技結晶，消磨人的意志力和勞動能力。」
    「解放了人的雙手，才解放了你的空餘時間。有了空餘時間，你才能比別人多複習一些內容。」
    「說得倒也是……走吧，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去上課了。」
    「走吧。」
    修遠脫掉圍裙，扣上西裝校服，打好領帶。
    我拎起書包，被雨水浸濕的背帶滲出一片水漬。
    咚咚咚——
    「這大清早的誰會來敲門啊？」修遠扭頭看我，「不會是你爹媽真的殺上門了吧？你要不要找個衣櫃或者床底下躲一躲？」
    「這種上床下桌的組合床你讓我躲到哪個床底去？你弱智嗎？」
    「高弘，你不要慌亂，平時的你可是吐槽亦有道的男人，絕對不會用弱智這種人身攻擊的詞彙——」
    「給我閉嘴！沒空跟你廢話了，你可先別開門，我——」
    我還沒想出躲到哪裏去，寢室門就開了。
    「搞什麼嘛，敲了半天結果門沒鎖。」
    楊清雪昂首挺胸一馬當先踏進寢室，抬起下巴四處掃視了一遍，活像是長得超漂亮的地主老財巡視佃戶的茅草屋，只不過這間茅草屋比較頂配。
    「高弘，修遠，快點下樓準備上課啦，昨晚雨挺大的，高弘你後來洗澡了沒？」
    邱芸跟在清雪身後也走了進來，靈活無比地在房間的各個角落縫隙穿梭自如，摸摸這個瞧瞧那個，活像是一條會說人話的蚯蚓……好吧，我還是不用這個比喻了，畢竟貓狗可以娘化，史萊姆都能娘化，就沒聽說過蚯蚓能娘化的。
    「你們兩個是怎麼進來的？這裏是——」
    「咳咳。」修遠乾咳兩聲，「高弘，我們學校的宿舍樓只有一棟，是男女混住的。一層樓男生一層樓女生。你滴明白？」
    「……你們兩個是怎麼進來的我算明白了，這大清早的你們犯得着都上門來押送我上學嗎？」
    「當然了，就你昨晚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誰知道你今早會不會逃學什麼的。至於你昨晚在這房間是怎麼過的……」楊清雪面色微紅，也不知是在腦補什麼羞羞的東西，「那我們就管不着了，只要你別死在我們手裏就得了。」
    「誰要死啊！我昨晚過得很好謝謝關心，還要多謝你沒給我媽打電話說『你兒子在我手上不給贖金就撕票』。說起來，邱芸你後來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一進電梯我就光速跑回家躲起來了。倒是你真的沒事吧？打算在這裏住多久？什麼時候跟叔叔阿姨和好？」
    「這些問題……說實話我還沒考慮好。」
    我背起書包。
    「我大概會在這裏住到高考結束為止。」
    「真的假的？先說好我可不每天管飯啊，頂多偶爾請你搓一頓。」
    「去你的吧，誰指望你小子管飯了，今天早上是特例，特例你明白嗎……」
    「你倆可別折騰了，快點上課去，再不上課要遲到了，清雪你過來搭把手，跟我一起把高弘拖出去……」
    「不要，這樣會顯得他昨晚在搞基今早被我們兩個抓了個現行一樣。」
    「所以你剛才就是在腦補我和修遠搞基？？？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方面的愛好……」
    在一片喧鬧聲中——
    名為「花月」的時光就在我耳邊終結。
    名為「牧月」的時光正穿越漫漫晨曦。
    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

第一章

1-1

    一切關於對高考前最後一個月這段時間的描述的嘗試都是徒勞的——這是一段漆黑、破碎、混沌、絕望的經歷，這是一段由無數碎片拼湊起來的時光，這是每個人都想要忘卻而久久無法忘卻、以至於若干年後還會在某個噩夢裏毫無防備地重臨戰場，嚇得觸電般從被窩裏驚坐而起，這才發覺睡衣背後已經被冷汗浸透，中指內側的那塊老繭隱隱作痛。
    高考是一片幽暗海域上昏天黑地的暴風雨和巨浪，我們則是一條橫渡學海的三桅帆船上孤獨無助的旅客或水手。在暴風圈的外圍，所有人都不得不登上甲板，聽着船長的號令，加固那些濕漉漉的貨物和木箱，拉緊拴住那些粗糙扎手的繩索，甚至幫忙操縱失去控制的船帆；而航行兩個月後，這艘身經百戰千瘡百孔的遠航帆船飽經風吹雨打，已經搖搖欲墜，再也無力前進，於是船長下達了棄船命令，所有人都擠進救生艇或抓一塊木板，跳進冰冷刺骨的海水裏，靠着自己在這兩個月里鍛煉出的力量和意志，渡過這最後一段風雨之海。
    回到教室後，我就接到了班主任下達的棄船命令。
    這最後的一個月時間裏，學校只為我們準備了半個多月的課程。
    剩下一個多禮拜，就是所謂的「自由複習」時間。
    高三學生可以自由地在學校各地出入，挑選自己最喜歡的地方進行複習，老師辦公室也整日對他們開放。當然，對大部分學生而言，這段時間是要在家複習的。
    我心裏明白，名為「文科三班」的這艘大船即將沉沒，曾經扮演好同學親兄弟親姐妹我們都是一家人遊戲的船員乘客水手們也是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各自游泳，每個人都即將迎來自己最後的結局。
    任何事物的毀滅都有一個上下波動但無可挽回的下墜過程。當年北方那個盛極一時的紅色帝國，就是在數十年的掙扎之後才才咽下最後一口氣，而那個解體、滅亡的結局，在當時的人們看來根本就不是必然發生的、甚至是不可能發生的。如今再望向北方，只能看見一片廢墟，一片冰冷的餘燼。
    「修遠你去過俄羅斯嗎？我一直想去一趟，這樣就可以在請假條公告那裏寫上『作者真的外出取材採風至少半個月不更新』了。」
    「你怎麼看出來我去過的？」
    「因為高弘念叨紅色帝國毀滅時，你的表情顯然和之前相比有了變化。要是這都看不出來，那我幾十本推理小說也算是白讀了。」
    「那年我初三畢業，父母說要去俄羅斯北歐旅遊一趟，正好我也放假了，就順手把我帶去了……」
    戚修遠捧起搪瓷的老幹部茶缸，一副青年幹部選派去莫斯科進修的模樣。
    「從北京坐火車，北上二連浩特出關，途經外蒙古進入俄羅斯，在貝加爾湖附近轉向西邊，沿着西伯利亞大鐵路一路向西行駛，足足開了一個多禮拜才到。」
    「哇——太棒了，太羨慕你了，這可是我一輩子都不太可能有的經歷啊！」邱芸聽得魂飛天外，一具肉身搖搖晃晃趴在桌上。
    「因為是夏天，貝加爾湖沒有封凍，煙波浩渺的湖面一眼望不到盡頭，就真的如同古人說的『北海』一般遼闊，簡直像是一片真正的海洋。」
    「啊啊啊啊好想去啊！」
    「火車途徑三個國家，餐車進入蒙古時會換成蒙古餐車，從蒙古進入俄羅斯又會換成俄羅斯餐車，我還沒下火車就把這兩個國家的菜都吃了一遍。」
    「噢噢噢噢好想吃噢！」
    「進入俄羅斯之後，車上來了一個兜售紀念品的老太太，身後還跟了兩個穿着鐵路員工制服的金髮碧眼的小蘿莉，可能是暑期到火車上來實習的。光是看蘿莉我就多買了好幾個鑰匙鏈。」
    「……為什麼男生都是蘿莉控。我也沒有覺得正太特別可愛啊。」
    「我不是蘿莉控……」修遠尷尬地笑着，現在解釋也沒用了，所以他喝了口茶繼續講故事，「一路上途徑各大城市，鐵路旁的景色也不斷變化，最後火車在莫斯科停下，我才開始自己在俄羅斯的旅途……」
    「你都去了哪裏？莫斯科，聖彼得堡，斯大林格勒？」
    「就在莫斯科玩了幾天，聖彼得堡玩了幾天，然後就坐火車去芬蘭了。莫斯科去了紅場，克里姆林宮，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彼得大帝的小屋和御園，莫斯科大學，阿爾巴特街，古姆商場……聖彼得堡玩的時間比較久。冬宮夏宮，皇村，涅瓦大街，彼得要塞，喀山大教堂，斯莫爾尼宮，普希金文學咖啡館，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我感覺莫斯科對應北京的話，聖彼得堡就是上海了。」
    「嗚嗚嗚嗚嗚別說了再說我就要死在幻想里了，下次你再去旅遊能不能帶上我？」
    「嘿嘿嘿，說什麼呢，這麼大歲數人了說話咋還這麼沒大沒小的呢？人家那是一家人出門旅遊，你是他家裏人嗎？你跟他什麼親戚關係啊？你是他三舅姥爺對門鄰居二姐女婿的表弟他親閨女的同學啊，還是什麼別的我懶得編了？你起開，一邊去，我說修遠啊……」
    我一把推開邱芸，擠到戚修遠跟前。
    「你看咱倆關係這麼好，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下回要不捎上我一個唄？」
    「你滾，比我還不要臉。」邱芸也拼命推開我的臉，「我想趁着普大帝把戰鬥民族玩死之前趕緊去一趟旅旅遊，等高考完了我們大家組隊去怎麼樣？」
    「好啊我沒意見，反正我本來也打算考完去旅遊的。」我第一個舉手贊成。
    「我可以去歐洲玩一圈，到北歐跟你們碰頭。」修遠這傢伙，怕是要開着私人飛機去接我們回國。
    「小雪你想去嗎？小雪？」
    邱芸問了兩聲沒得到回應，我才發覺清雪今天中午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平時午休時間我們都聚在一起瞎聊天，怎麼今天她沒聲了？雖然楊清雪這人平時也不怎麼說話，一說話就是把話題往死里說的那種，但今天也不至於一句話不說啊？難道她已經修煉成了一句話不說就能說死話題的終極聊天術？
    我扭頭一看，楊清雪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小雪……你沒事吧？哪裏不舒服？」
    邱芸推了一下楊清雪的肩膀，這才得到了一聲飄忽不定的回應——
    「我沒事……只是有點頭暈。」
    「真沒事？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量個體溫——」
    「不用了。小題大做……」
    楊清雪直起上半身，從課桌里拿出一疊卷子。
    「今天的文綜卷子還沒做……你們也快點去做吧，別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聖誕節還沒過就想着過年收紅包數壓歲錢了，有你們這麼過日子的嗎。」
    乖乖挨訓的我和邱芸只有回到座位里乖乖刷題。但我總覺得情況有點不妙，楊清雪到午休時間前還沒把文綜卷子做完？這種事件發生的概率大概也就比小行星被大一點的星球引力捕獲一頭撞到地球表面上來得大一點，她絕對哪裏出問題了。
    放學時分，邱芸跟着楊清雪一起放學回家，我和戚修遠跑到學校食堂吃晚飯。和午休時間的人山人海正相反，晚餐時間的三座食堂可謂清靜悠閒，上座率保持在30%到50%之間，每個窗口前也幾乎沒有排隊的人，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由於大部分學生都是走讀生，晚飯留在學校里吃的只有宿舍樓里的那些沒幾個人，以及家住太遠來不及吃晚飯的、父母下班太晚沒空做晚飯的。午休時間則完全不同，原則上每個學生都要留在學校里吃晚飯，因此放學鈴聲一響學校食堂里就擠滿了飢腸轆轆的青春期青少年學生，從食堂窗口到通往食堂的道路再到教室門口，這一整條路線很少有空閒的時候。
    言語很難形容那種擁擠的感覺。為了解決食堂供應能力不足等問題，學校安排三個年級錯時下課以延長高峰期時段降低學生就餐密度，我們高三學生也有幸成為第一批來到食堂吃飯的學生，否則每天放學都會看到無數高一學生傻傻地擠在食堂窗口前，讓我們這些高三學長學姐很難做人。
    置身於饑饉、疲憊、睏倦而麻木的人潮中，我只需將大腦放空，便可隨波逐流地被其他同學推擠着流進面積最大窗口最多座椅也是最多的第二食堂里，找一個人少的窗口排隊，祈禱着排到我時窗口裏的菜餚還有剩下的，這大約就是我曾經每天都要做的苦修。
    「今天吃的什麼？我看看，炒青菜，清蒸鯧魚，油豆腐。看起來挺不錯的。」
    「你都拉我來吃了，我總不能不吃吧？」我一勺子把瞪着大眼睛的鯧魚切成兩段，「本來還以為你會帶我去吃點什麼好吃的，比如說五星酒店自助餐或者某個小巷子裏的米其林餐廳之類的，那種只對有錢人和當官的開放的私人會所之類的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不過之前清雪打工的那家店就算了，有類似的店也算了，我對那種西餐廳有點心理陰影了，生怕再攤上啥倒霉事。」
    「原來你是想去吃那種店嗎？一句話的事兒，下次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在市區里好幾個會所都有預留桌子的，不用打電話預定走過去就能吃的那種。」戚修遠舉起一隻裝滿汽水的玻璃瓶，「今天下午我去圖書館幫忙上架新書了，所以就想晚飯快點吃，下次有空了再帶你去吃好吃的。」
    「好好好，下次我請客，你買單。」我端起湯碗，和戚修遠的瓶子碰了一下，海帶湯和鹽汽水灑出來一兩滴。
    「嗯~這種鹹鹹的味道，有種大海的氣息。」
    戚修遠吐出吸管，搖頭晃腦地懷念着海風。
    「高弘啊~」
    「嗯？你要幫我對付這條鹹魚嗎？」
    「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你有什麼打算嗎？」
    「你是不是被什麼想要觀察地球生命的外星人附體了，平時你說話可從來沒這麼直白過。」
    「我的美國簽證辦下來了，以後我可能會到加州去讀大學，讀完拿個綠卡什麼的，不過我覺得新英格蘭地區也還行。」
    「恭喜你啊，有錢人真好。以後我去美國旅遊就找你當導遊了。」
    「說啥呢，你當年不是也差點去英國當交換生麼，要不是最後給一個二世祖擠掉了，你跟楊清雪早就當了三年男女朋友了吧。」
    「喂喂喂，你這傢伙怎麼什麼都知道？連我參加交換生項目的事情都聽說過？而且當時那麼多人，憑什麼人家清雪就能看上我。」
    「現在她能看上你，當時也會看上你的。雖然這句話沒什麼邏輯，但是你們兩個在精神層面上是互相吸引的，有些東西不是時間能改變的，比如刻印在你們靈魂深處的個性和特質，這是你們生而為人的基石，是一切言行的本源。如果你們繼續交往下去的話，遲早會意識到我所說過的這些都是實話。」
    「唉……但願如此吧。」我像喝酒一樣灌了一口海帶湯，感覺自己的頭髮濃密了幾分，「所以現在該輪到我說了嗎？我有點想考到外地的大學去，儘量離家遠一點，遠離這個禁錮了我十幾年的城市，遠離這段痛苦不堪的人生，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但是理智又告訴我，本地的大學甚至本省的大學都比遠方的城市更加好……」
    「你確定？你難道不應該說，清雪去哪裏讀書你就跟去哪裏嗎？」
    「異地戀也不是不行嘛，再說了邱芸那邊也得考慮，她十有八九是留在本地讀大學的。」
    「好哇你小子，這是不是就叫吃着碗裏的想着鍋里的？哦不對，好像都是碗裏的沒有鍋里的。」
    「去去去，我吃啥了你就說我吃着碗裏的，再說了我和清雪也只是臨時的假扮情侶關係，girlfriend（偽）你識得唔識得？人家隨時都可以結束這種半吊子的狀態。」
    「然而她至今都沒有結束這段關係，還這麼關心你，把你送到我這兒來住，你是不是特感動，特想跟她以身相許私定終身白頭偕老？」
    「要說不感動是假的，但也沒到那種地步吧……」
    「你看，說到最後還是要做決定。清雪？邱芸？你總得選一個。」
    戚修遠放下筷子，用他那雙平日裏游移不定、眼瞼低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這讓我在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頭一回產生了喝海帶湯也會喝醉的錯覺。
    「三個人手拉手蹦蹦跳跳一起玩耍的好朋友遊戲，不可能永遠玩下去。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分出勝負的遊戲，一場遊戲裏終究會有贏家，更何況你玩的還是一個贏家通吃的遊戲。如果繼續把這樣的生活持續下去，你們這最後的三十天，不會那麼輕易度過的。」
    「在身為『玩家』之前，我們首先是一個『人』。」
    我也喝了一大口湯，除了感到一股熱流匯入身軀之外，並沒有酒醉的感覺。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尊嚴、自己的抉擇和自己的驕傲。如今的這個情況，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前行才走到這一步的——當然你在其中也沒少摻和，這一切都起源於我，起源於我當初的那個決定，我自然也會負責到底。這是我們的選擇，也是我們的人生。」
    「現在談論『人生』這種東西，對你們而言還太早了……」
    戚修遠夾起一片海帶，在燈光下觀察着深沉的墨綠色。
    「只有小孩子才喜歡把人生掛在嘴邊。一個月後，一年後，十年後，再回首看現在發生的事情，你會覺得自己是多麼幼稚可笑。」
    「你錯了。一個月後，一年後，十年後，人們還是會重複着自己當年犯過的錯誤。有的人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過了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長進，有的人卻能在一百天的時間裏經歷別人一輩子都不會經歷的事情……」
    「讓我來評判的話，我可能更羨慕那個一輩子都不用長大的人。」
    「國王和王后把公主養在宮殿裏，讓她接受最優質的教育，接觸最上流的人物，將她培養成最完美的人，成年之後嫁給另一個未來的國王或公侯，她一輩子都不用經歷什麼變化；公主的侍女以服侍公主為生，成年後陪嫁到另一個國家，被賞賜給只會舞槍弄劍的騎士或只會剋扣工錢的文臣，每天忙着做家務帶孩子，她的臉上還會留有當年和公主一起長大時的那種笑容嗎？」
    「讓我來評判的話，你的這段諷喻太冗長了，讀者肯定沒興趣全部讀完，被我說中了又回頭去看的讀者請給我點個讚或者發條彈幕支持我蟹蟹。」
    「其實我還想說公主的國家被滅了她喬裝打扮躲入民間吃苦耐勞的故事，不過你不想聽了我就懶得編下去了。再說了，我現在面臨的問題可不止感情方面這一個，還有考試成績、家庭關係、生活費來源等等，我現在真感覺有點焦頭爛額了。」
    「生活費？難道你離家出走後爹媽就不給錢……好像是有點道理。」
    「我媽還是有在偷偷往我卡里轉錢的，但她每個月的工資用作家庭支出後也沒剩多少了。所以我現在可能是咱們2B社裏最窮的一個了。」
    「可憐，那明天要不還是我請你吃飯？等你工作了再還錢也不遲。」
    「不用不用，你每天接濟我也不是個長久辦法，讓我再思考一下吧……總能有辦法的。」
    這一個月可能是我人生中迄今為止最艱難的一個月，我已經做好了這種覺悟。
    「哦對了，高弘，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什麼事。」
    「你知道在俄羅斯，女學生穿的校服是女僕裝吧？」
    「我知……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
    「上網搜一下，很多圖片的，都是可愛的毛妹穿女僕裝過膝襪。據說俄羅斯死宅是日本以外世界第一大死宅群體。」
    「所以你去了趟俄羅斯，看到穿女僕裝的JK，你就把這一套西方的理論推薦給了團委和學生會？」
    「正是正是，這可是底層勞動人民被地主階級剝削壓迫時穿的制服，穿上之後時刻不忘革命先輩們艱苦奮鬥的精神，隨時接受社會主義教育實踐改造。」
    「你給我閉嘴吧你，再讓你忽悠下去這學校明天非得改名叫修遠中學不可，你生在二十一世紀真是太屈才了，你要活在春秋我控姐的年代裏張儀蘇秦都得回家賣紅.薯。那時候還沒紅.薯，那只能回家蒸高粱米飯了。」
    「中學放在學校正式名稱里會讓學校聽起來像初中，不如叫修遠學園，小初高一貫制。」
    「典型的民辦高中名字……別一本正經跟我討論這個了，趕快吃飯，晚上回去還得做作業呢！」
    「你得做作業，我下午在圖書館已經做完了。」
    「你去死吧！嘗嘗我30-30的青玉X像！」
    「魔像是女孩最好的朋——」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魔像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但我確實明白一件事：楊清雪生病了。

1-2

    第二天，楊清雪的座位空着。
    「達也，出事了，不好了，清雪請了病假……」邱芸臉上寫着大大的「憂慮」兩個字，「她在電話里沒告訴我是什麼病，我猜可能是那天晚上淋雨又沒及時換衣服，現在發燒了。」
    「多喝熱水？」
    我下意識地說出這四個字，然後被邱芸一肘子捅在肋間。
    「噗哈……我錯了還不行嗎，我隨口一說的，再說了多喝熱水有什麼問題嗎，很多人感冒了都是不吃藥就喝熱水——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楊清雪同學見義勇為愛護同學捨己為人英勇獻身，我實在是感動萬分，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我這條命都是四驅……清雪給的。那我們就放學以後去探望一下她——」我張着嘴，在留意到邱芸神情從普通一檔變成憤怒二檔的那一刻改了口，「——或者我們午休時間就去，你不放心的話下午也可以請假去陪她，到晚上做完飯再回自己家。」
    「今天下午是英語課和數學課，你要去的話我明天抽空給你講解一下今天要講的數學卷子，英語可以讓高弘解決。」修遠這個腹黑學霸看上去如此慈悲心腸，如果我沒認識他這幾年還真會被他騙進去，「當然下午要去的話我也會去幫忙的，高弘肯定也是。對吧高弘？」
    「用不着你替我說話。我也很擔心，不如我們上午就……」
    「哎哎哎，上午就算了，讓人家好好休息。」邱芸用胳膊肘懟了我一下，「話說我們三個人都請假，那不就一下子缺了四個人嗎？有點太招搖了，況且中午來迴路上時間也太久了，不如我中午先過去照顧清雪，你們倆晚上放學再來怎麼樣？到時候伯伯也該下班回家了，有人照顧她了。」
    我猜伯伯指的是楊清雪的那位病號父親。一家本來就只有兩個人，這下都成病號了，看來楊清雪真的很需要我們的幫助。
    邱芸成功逃過了一下午的無聊課程（刷題講題），輪到我和戚修遠登場了。
    「現在我們倆這樣子，算不算那種所有學生得病在家休息逃課時最恨的人？」
    「什麼人？」
    「借探病之名給他們帶去作業的人啊！」
    戚修遠聞言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歪着身子瘋狂鼓掌，我們二人抓着扶手大笑起來，公交車上的人向我們投來異樣的眼光。
    理論上來說，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來到楊清雪家裏，而事實上也是如此。即使在我最落魄——其實距離今天也沒幾天——的時光里，楊清雪也沒有把我接到她家去，而是固執地保持着自己最後的一方淨土，不願意向任何人輕易敞開。
    楊清雪住在城東南角一片名叫朱鷺新村的老舊小區里，在以十年計的歲月里成長得蒼翠郁蔥的行道樹遮蔽下，這片還安着鋁合金窗框有色玻璃的小區頗有些遺世獨立的神秘色彩。這座城市的老城區邊緣，有很多以XX新村命名的小區。這些小區是城區擴建時當地村民搬遷後的安置之所，這些住戶的父輩祖輩們離開世代居住的村落，住進了嶄新的樓房裏。我猜村里很多人都姓楊。隨着城市的擴張，這裏又從城市的邊緣變成了老城與新區的連接處。
    楊清雪就和她的父親一起，居住在這片小區的某一棟樓里。
    走下公交車時，我感到臉上一涼。撐起半透明的雨傘，四處尋覓楊清雪所在的那棟樓，我總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像跟蹤狂，但是身上穿的這身校服又多少給了我一些自信。
    「高弘，你探頭探腦的樣子有點像跟蹤狂。」
    「收聲啦！我要是跟蹤狂你也是同罪！咱倆明明是一夥的！」
    「誰說我們一夥的了，等警察叔叔來了我就說不認識你，是你把我硬拉過來的，我什麼都沒幹。」
    「好，你小子等着，我會搶在你前面把鍋全背到你身上的。」
    一邊走路一邊和修遠鬥嘴，我走到了清雪家樓下。
    她家住在三層。我打量着門禁，思索該如何上去。
    「高弘？修遠？」
    我扭頭一看，身後站着的是邱芸。
    她張開兩隻手掌，袖子挽到手肘以上，白嫩的面頰上沾染了幾道灰塵，看起來是剛去倒完垃圾。
    「你倆可算來了，趕緊跟我上樓，我燒了點晚飯可以一起吃。這鬼天氣，怎麼又下雨了！快走快走，別到時候你倆也淋濕了，我一人可照顧不來三個人。」
    邱芸儼然一副家庭主婦的做派，領着我和戚修遠噔噔噔踩着水泥樓梯螺旋上升。我很想說，雨季被稱作雨季，就是因為這段時間經常下雨，但人們總是在下雨的時候忘帶雨傘，天熱的時候又祈求降雨，所以我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鍋里有熱粥，我去附近超市買了點醃菜醬豆腐和熟食，要不你們也來一塊兒湊合着吃點？」
    「不用不用，我媽還……」
    我說到一半，張口結舌地和穿着圍裙戴着袖套的邱芸對視片刻，又扭頭看了看中了石化術的戚修遠，我們三人就這樣在陰暗的客廳里陷入沉默。
    「我媽還……還……還沒打算徵召我回家吃飯，所以我打算……還是在這裏吃點算了。」
    「說老實話，看了你之後，我覺得清雪頂多算這間屋子裏第三倒霉的人。」邱芸一臉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
    「那第一第二是誰啊？我這麼倒霉都離家出走了還不算第一？」
    「當然是——」邱芸說到一半，張口結舌地和我對視片刻，又對着修遠和我比起了「清雪她爹」的口型。
    「我說……」
    破舊發霉的木門後傳來楊清雪微弱的聲音。
    「你們幾個……到底是來探病的，還是來把我折騰死的……」
    「小雪~！你少說點話，節省體力，我把粥端進去餵你哦！」
    「這種活，不是一般都讓高弘這樣的角色來做的麼……你搶他的戲，讀者要抗議的……咱倆喝粥不是成花X了麼……」
    「什麼什麼？你燒糊塗吧，我怎麼聽不清你說的話~」
    邱芸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咱倆的帳待會再算」——可能是這個意思，我已經放棄猜測別人的眼神是啥意思了——然後真的端起碗進屋去了。希望這倆人不要餵着餵着就開始接吻了。
    「說起來，我以前倒是經常路過這種老小區，沒想到裏面的裝修這麼復古。」
    戚修遠四處轉了轉，沒發現沙發之類的能讓他正常坐下的東西，只能在圓形木飯桌邊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吱嘎——
    這一坐差點把椅子坐散架了，嚇得戚修遠手忙腳亂折騰半天才把半隻屁股搭在上面，以一個類似蹲馬步的姿勢維持住平衡。
    我也是第一次來楊清雪的家，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破舊、古板、陳腐的氣息鑽進鼻腔，廚房的窗戶外面掛着鹹魚，木家具看上去很有上世紀的氛圍。
    「對你這樣的闊佬來說這算是體驗生活了吧。」我坐在他對面，「我也只有小時候走親戚時才來過這種房子，可能在其他縣城裏這樣的地方還挺多的。」
    「哦不對，我以前好像來過。」戚修遠一拍手，「高一時候我們不是社會實踐嗎？就是關愛孤寡老人的那次，我們就是去北江區一個小區裏面來着。」
    「想不到你還記得這事，我都快忘了。當時邱芸和清雪在家裏給老人做飯，我們倆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些清潔劑之類的，反正是打掃衛生洗碗刷筷子用的。」
    「那幾戶老人，我事後又去了解過他們的情況，匿名給居委會捐了點錢，算是盡力而為了吧。」
    戚修遠環視四周，污漬斑駁的牆壁、發黑開裂的地磚、空空如也的架子、積滿灰塵的電視。
    「我有時候在想，我老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有一個願意跟我白頭偕老的伴侶嗎？有幾個願意時常來看看我的子女嗎？那些東西對我而言真的有什麼意義嗎？有時候我覺得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有時候我又覺得人的命運是從一開始就定好的，再怎麼掙扎也不會改變結局。」
    「用黑人的話來說，這是你們白人的煩惱（white people’s problem）。你知道後現代主義者跟你的想法在某些地方是重合的嗎？」
    「或許吧……這個世上沒有永恆的財富，也沒有永久的權勢，一切都會隨着時間而消逝。比起想要回到往昔美好生活或是遙望不可知的未來，我們能做的只有活在當下，過好每一天，不留下任何遺憾罷了。」
    「真難得，你這傢伙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你長大了。」
    「我長大了……」
    戚修遠沉吟許久。
    「……是嗎，我長大了……」
    「喂喂，隨口一說罷了，你不要一副神叨叨的樣子，搞得跟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一樣。」
    「高弘，你過來，過來過來。」
    門被拉開一條縫，邱芸喊我過去，那我就過去了唄。
    「清雪想跟你聊聊天，你好好陪她，不要讓她多說話，就告訴她好好養病，爭取早點回學校，聽明白了沒？」
    「Yes，madam！」
    我接過重任，走進了楊清雪的房間。
    她的房間裏只有一張棕繃床板的單人床、掉了一扇櫃門的衣櫃、擺着一盞舊枱燈的書桌、靠在牆角的結他包，還有堆滿半個房間的課本、教輔、試卷和筆記本。
    就是在這樣一間不像有活人住着的房間裏，楊清雪度過了自己最美好、最寶貴的青春歲月。
    現在的她，平躺在床上，蓋着厚厚的被子，臉色紅得像是……像是……呃……原諒我一時半會找不出合適的東西來比喻美少女發燒時的臉，我畢竟是第一次看到美少女發燒，以後我會做得更好的。
    「清雪你沒事吧？」
    「廢話，我像是沒事的樣子嗎……39度……」楊清雪用迷離的眼神看着我，「這都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你……我是自願去找你的，也是自願把你帶到學校里去的，因為這個感冒發燒，後果只能我一人承擔……」
    「誰說的，我們這不都來幫你了嗎。」我在床邊坐下，「待會我和修遠會幫你打掃屋子，邱芸累了一下午她可能就先回去了。說起來，你爹好像不在家？他晚上不回來吃飯嗎？」
    「他……這幾天有應酬，一直在外面喝得二暈二暈的……」楊清雪的眼裏泛起淚光，「我怎麼勸都不聽，明明身體那麼差了，再喝真的要死了……」
    「沒用的，大人想喝酒，我們根本攔不住。我早在多年前就放棄了。」
    「高弘……我可以和你說嗎？」
    「你說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我知道……父親他為什麼喝酒……」
    楊清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果然感冒不是病發起來要命，雖然感冒不是什麼大病但能讓人體驗到大病的感覺。
    「不是，我說清雪啊你少說兩句，保養好身體，爭取早日恢復，我們過幾天還準備給你慶祝生日呢。」
    「生日……」楊清雪艱難地睜開眼睛，「你知道……我的生日？」
    「我當然知道了，咱們再怎麼說也認識這麼些年了。雖然一共也沒一兩年。好吧其實是邱芸她老人家前幾天告訴我的。」
    「我爭取……應該很快就能好的。你們不用來管我……」
    「那可不行，你爹又不在家，放你一個人在家，這誰放得下心。不如這樣吧，我就住你家了，反正我現在也是無家可歸狀態，不如——」
    「好了好了，你差不多得了，該出來吃飯了，粥要涼了！」
    房門被撞開，暴走狀態的邱芸把我生拉硬拽拖出了房間。
    「你們倆一直在門後面偷聽嗎？」
    「這不明擺着的嗎？你覺得正常人會禁得住這種躲在門後偷聽的誘惑嗎？」戚修遠一本正經地說着歪理，仿佛他擺出這幅樣子就能讓歪理多幾分說服力，「對了，機會難得，不如我們去玩玩『扶我起來』的遊戲怎麼樣？」
    「什麼扶你起來遊戲，你要趴地上碰瓷嗎？」邱芸腦袋沒轉過彎。
    「哦我懂了，你是不是說的那個遊戲——」我坐在桌邊給自己盛了一碗粥，「魔禁出第三季了，老了看不動了，MA出新手遊了，老了肝不動了，獵人加強了，扶我起來我要干爆那群狗薩滿。」
    「雖然你好像把兩個梗混在一起了，不過算你勉強答對了。」
    「你們倆到底是來探望病號的還是來折騰人家的！不許玩！」邱芸一肘子打在我的肋間，這就是古人常說的軟肋嗎，「吃完飯趕緊滾蛋，晚上我在這裏值班好了。」
    「那不行，你下午已經翹課了，難道明天上午也要翹課？」我第一個跳出來反對，「我建議到清雪病好或者她父親回家前，我和修遠輪班值守，反正我們住學校宿舍或者這裏都行，你是晚上必須回家的。」
    「那也可以，你負責上半夜，到下半夜叫醒我就行了。」修遠連連點頭，「你們真的不過來玩扶我起來的遊戲嗎，我超想知道什麼事情能讓清雪表示出扶她起來的意願——」
    「十年之後每每提起這段經歷，你都激動得想要從輪椅上站起來。」邱芸拼命擠壓手指，想要發出咔咔的嚇人聲響，只可惜她的指關節沒有習慣性脫臼，所以發不出那種聲音，「等我把你打得癱瘓在床，你就可以想玩多久玩多久了，咁中意玩陪你玩啊，玩夠一百下，大聲講到我聽見為止，咁你先除佐條fu啦，蛤？」
    這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強行解釋一波？清雪家裏沒人，她總是一個人獨自在家洗衣做飯幹家務還要刷題，我們故意製造點歡聲笑語給這屋子裏帶來一點人氣，想讓她在熱鬧的氛圍中更快恢復……好吧我編不下去了，雖然我覺得這些大部分是真話不是我編的。
    飯後邱芸做了一會作業就回去了，我和修遠默默做（我碰到難題就抄他）玩今天的卷子，整理好清雪欠下的試卷債務，倆人看了一會電視玩了一下手機，修遠就先進客房睡了，我到下半夜再叫他換班。
    「清雪，還沒睡呢？」
    「感謝你……破壞了我半夢半醒的薛定諤的睡眠狀態。」楊清雪把被子蓋到鼻樑上，就露出兩隻眼睛，十根手指伸出來抓住被沿，用迷離的眼神望向門口的我。
    「有什麼事就喊我，或者敲敲這個玻璃杯，我立刻就進屋。」我把一隻玻璃杯放在床頭柜上，「往裏面敲啊，別一使勁砸地上碎了。」
    「知道了，你去吧。」
    我幫她把被子掖了一下，倒退兩步，轉身離開。
    「……高弘。」
    「嗯？有事嗎？哪裏不舒服，還是該量體溫了？」
    「……」
    「口渴了？還是餓了想吃東西？哦，難道說……你想上洗手間——」
    「不想。」
    楊清雪臉頰通紅，也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其他原因。
    「那你有啥事？難道說，還有比這更刺激的？出汗太多需要擦身體換衣服——」
    「謝謝。」
    楊清雪打斷了我用來掩飾自己的話。
    「謝謝你們，過來看我。」

1-3

    「謝謝你們，過來看我。」
    「……不客氣，我們是同學嘛。」
    「只有這樣而已？」
    「……我們是好朋友。」
    「還有呢……」
    「我……」我有點心虛地扭頭看了一眼，客房的房門緊關着，門底下的縫隙里也沒有燈光，「我們是……戀人。雖然是臨時的。」
    「這還差不多。」
    楊清雪面無表情地從我臉上挪開視線，望着頭頂上的天花板。
    「高弘……有時候我會想，你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吧？你是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人？哪裏……哪裏會有這麼好的男孩子，和我默默做了這麼久的同學，突然之間卻發現我們兩人這麼合拍，這麼完美，我說的話、做的事，一切的一切，你都能理解我、支持我，還為我做了這麼多……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在父親入院的那一天，可能就再也沒辦法繼續走下去了……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我欠你們的人情，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還清。」
    「清雪——」
    「高弘。一開始我是不喜歡你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黃昏，夕陽投下一片光柱，照亮了無數漂浮的塵埃。
    「在我記憶里的你，性格懦弱、膽小怕事、消極退讓、墨守成規，給自己畫了個圈，抱着膝蓋蹲在裏頭不越雷池半步，因為一點點挫折就止步不前，幾乎和我沒有一樣的地方，我們兩個的性格是完全相反的。」
    「……彼此彼此。」
    「但是後來，我慢慢地認識了真正的你。你是一個有主見、有智慧、有想法的人，你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與意識，你有足夠的體魄與行動力，你懂得調和人際關係與矛盾衝突，你能夠在我跌落懸崖前將我拉住；我們兩個是絕佳的組合，只要我們兩個合作，就一定能抵達那扇窄門——我曾經也這樣想過。」
    「……」
    「但我始終心懷疑慮，覺得這樣完美的人不可能存在，覺得你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在欺騙我，覺得你接近我一定是別有用心。你太完美了。你在那間餐館，在義賣會，在女僕咖啡……你完美得不像真實的人，連你的面目在我眼中也變得模糊……和你相處的時間越久，我內心深處的一絲憂慮就越凝重，越讓我懷疑自己這一百天裏所經歷的一切……」
    「……你燒糊塗了，退燒藥按時吃了沒。」
    「所以……當邱芸給我打電話，求我幫幫你的時候，我的心裏竟然有一絲竊喜。」楊清雪扭過頭，往日裏那一雙寒冰般凜冽的眼睛，此刻就像是沸騰的熱水，隨時會衝破茶壺的蓋子，「你終究不是我噩夢中的那個模糊的面孔，你只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你只是這個萬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朝露。你也會和父母爭吵、和同學交惡、為了難題頭疼、為了補習嘆氣，你也會像小說看多了的初中生一樣離家出走，衝進漫無邊際的雨夜裏，叩問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窄門，最終出現在我的面前。你也和我一樣，只是一顆彷徨而孤單的星塵，想要照亮這個世界，卻痛恨着自己微小的力量……」
    「清雪，睡吧。」
    「高弘。」
    楊清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等我病好了，就快到我的生日了。我想邀請你，來和我一起過生日。」
    「……我一定來。」
    我向她點點頭，合上了房門，沒敢告訴她立這種flag的人一般病都好不了。
    出乎我的意料，戚修遠沒有像幽靈一樣站在我的身後，這是否意味着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偷聽？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客房門口，拿起另一隻玻璃杯扣在門上，將耳朵貼在杯底。
    這片老小區遠離主幹道，夜深人靜時沒有一點聲響，我所聽到的只有一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和窗外若有若無的雨聲。看來戚修遠這傢伙真的睡了。
    我回到客廳，用濕抹布再擦了一下電視機和電視機櫃，調到新聞頻道，開始關注最近都有哪些時政要聞。雖然現在的時政要聞不一定來得及出到高考試卷里，但多看幾眼總沒錯。
    大概是播音員、主持人、旁白的聲音實在太好聽，我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猛地一睜眼，電視依舊開着，放的新聞也是我不久前看過的內容，只是主持人從戴着眼鏡的年輕男性換成了戴着眼鏡的中年男性。
    看看時間，已經是半夜12點多了。我居然一口氣睡了兩個多小時，還是在客廳，可千萬別着涼了，否則清雪病好了我又接上了那就悲劇……
    嗯？
    我從屁股底下摸出遙控器，將電視調成靜音。
    沒聽錯，清雪的房間裏確實有什麼聲音。木器撞擊的聲音，可能是有人在用極慢的速度翻箱倒櫃。
    她醒了嗎？她下床了？還是說……有小偷？
    我環顧四周，從廚房裏拿了把擀麵杖插在腰後，輕輕推開了房門。
    窗簾大開，雨停雲散，月光透過玻璃灑在房間裏，將楊清雪穿着睡裙的身影照得晶瑩透亮。
    她站在衣櫃前，手裏捧着一隻相框。
    「這是媽媽的照片。」
    楊清雪伸出手指，輕輕撫摸着冰冷的玻璃。
    「媽媽在世時，我們拍了很多照片。有出門旅遊時在景點拍的到此一游，有過年回老家拍的全家福和包餃子吃湯圓，還有小時候媽媽抱着我在院子裏玩的照片。那些照片都放在相冊里，被我藏在衣櫃最深處的抽屜里，只有這張照片，我把它從這麼多的照片裏選出來，放在相框裏，擺在衣櫃最上層。」
    「冷，別又着涼了。」我脫下外套，披在楊清雪的肩上，也借着這一靠近她的機會，得以看清了那張照片。
    她的五官和清雪有七八分相像，頭髮也有幾分微卷，只是顏色隨着歲月的流逝有些褪色。粗略一看，簡直就是十年、十五年後的清雪。
    「都說女兒像爹、兒子像娘。別人見了我，都說像我母親，只有母親說我像父親。」
    楊清雪的眼眶有些濕潤，她頻繁地眨着眼睛，不想讓眼淚滴落出來。
    「母親……若是她多活幾年，或許會和我們父女倆一樣，過着這樣窮困潦倒、青黃不接的生活，比起像我這樣活着，我甚至會為她沒有受這種折磨而感到一絲慶幸；但若是她多活幾年，或許就能勸住父親，讓他免於做出那個錯誤的決定，從而挽救這個家庭……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的性格就是在母親去世後才變得有些沉默、內向，更多地沉浸在自責和疑問里，責問自己為什麼沒有把更多精力放在照顧家人上，如果他能更早地發現母親的病情，也許一切都可以挽回……」
    「但是清雪，人生沒有如果。」
    「是啊，高弘，人生沒有如果……正是我們過往所犯下的無數錯誤和殘存的無數悔恨，才成就了今天的我們。它們堆積、發酵、腐爛、沉降，它們像是最恐怖、最致命的幽靈和鬼魂，它們會永遠纏着我們，讓我們沉浸在悲傷與痛苦之中，折磨着我們在每個夜晚難以入眠。我們能做的，只有用今天的所有努力，去彌補自己犯下的所有過錯。也正因如此，我對父親如今所做的一切，沒有任何指責或批評的權力，因為他和我一樣，只是在試圖補償自己當年犯下的過錯……」
    楊清雪將那張照片放回衣櫃裏，合上櫃門，從書桌上拿起一張紙條。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他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將紙條放在我的掌心，再一根一根合上我的手指，直到把我的手團成一個拳頭。
    「也該到這個時候了……也該到我們兩個，直接聯絡的時候了。」
    「清雪……」
    「話先說好，你可不要給我隨便亂傳啊，拿去賣也不行，據說貼吧里有人高價求購來着，校花校草排行榜上每個學生的聯繫方式都有會隨着每日顏值衣着言行變化而上下浮動的價位，跟炒股票似的。」
    「不是……我想說的是，這都什麼年代了，你居然給我手機號……不都是QX號、微X號之類的嗎……」
    「嘿你這傢伙要求還挺多，愛拿拿不拿滾，不要打擾我修仙。」
    「那我不打擾你了，你趕緊上床修仙吧，夢中修煉。」
    我接過外套，關上房門，腦海裏縈繞的還是清雪穿着睡裙的身姿，以及那張照片。
    照片裏的清雪母親，身穿復古的校服，站在一間教室的窗邊，沐浴在夕陽餘暉中。
    和我記憶中那天傍晚的清雪，完全一致。
    「對了高弘，記得把擀麵杖放回去。」
    「原來你發現了嗎！我這是為你好，擔心你的人身安全，萬一半夜進小偷——」
    「我知道我知道，擦乾淨再放回去，沖沖水，放你褲子裏髒不髒。」
    「不是褲子裏，是別在腰間，插在背後，你怎麼就不明白，趕緊給我閉眼睛睡覺，數羊會不會，數羊睡不着就回憶老師講數學題，回憶到一半你就睡着了……」
    「不行……果然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房門突然打開。
    門內伸出一隻手，把我抓進了屋裏，我感覺就像求X之路里被喪屍伸舌頭拖走的主角。
    「喂！你幹嘛——」
    我暈頭轉向地被楊清雪推倒在床上。
    因病毒而漲紅的絕美面容，沉醉在熾熱的體溫中失去焦點的迷離眼神，敞開的領口裏流着汗滴的潔白肌膚和微微顫動的黑色文胸。真是可以拿去做輕小說插畫的一幕。
    悶熱的房間，躺在床上情緒高漲的年輕人，總覺得接下去的發展有點不太對勁啊。奇怪，我明明身臨險境怎麼反而比平時還要冷靜，難道說我就是那種傳說中別人越緊張我越鎮定的大心臟類型。
    「喂，清雪，你冷靜點，你想干什——」
    「該吃藥了。」
    楊清雪不知從哪裏變出一粒膠囊。
    「哦，對，你該吃感冒藥了——」
    「餵我。」
    「What？」
    我條件反射般伸出手。
    「不對，用·這·里。」
    楊清雪右手捏住我的臉頰，左手把膠囊按在我的嘴唇上。
    「你搞什麼？你是黑衣組織的嗎，你是不是有個什麼酒的代號，待會還要用試管往我嘴裏灌點水，明早起來我的身體就縮水成小學生——唔！」
    餘下的話被堵在了嘴裏。
    楊清雪的唇壓在了我的唇上。
    柔軟而熾熱的觸感，混雜着退燒藥、酒精、汗液與荷爾蒙的香氣，滾燙的鼻息燎過我的臉上。
    這就是……
    接吻嗎？
    身心融化在了唇齒之間。每一絲氣息、每一下顫抖、每一縷體溫都仿佛能夠持續到永遠。
    「嗚哇！」
    楊清雪仰起脖子吸了一大口氣，翻着白眼往邊上一滾，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這就是接吻嗎？感覺沒什麼意思啊。」
    「沒什麼意思……這是我的初吻啊！」
    「嘿你這人怎麼急眼了，這也是我的初吻，初吻換初吻這波不虧……」
    「難怪你的動作這麼生澀……看你推倒我的流程這麼熟練，還以為你已經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
    「說得跟你多熟練似的！我像是那種人嗎？」
    「像。」
    「……其實我沒交過男朋友。你算是第一個……」
    「怎麼就從臨時男朋友升級成男朋友了，終於要把我轉正了嗎。」
    「我是認真的……咱倆挺適合的，乾脆你和我交往得了……」
    「被告白了嗎！我被告白了嗎！咳咳咳，清雪你趕緊休息，洗個澡刷個牙睡一覺，明天你就不記得這些話了。」
    「我沒糊塗……我是認真的，跟我交往好處很多哦……我們可以一起看書，一起玩樂隊，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所有戀人之間應該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清雪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仔細看去，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敞開的領口裏，飽滿的胸部緩慢地起伏着，看樣子是睡着了。
    我掙扎着從床上站起身，從地上撿起清雪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
    早上醒來時，坐在床邊的人不是某個上海灘闊少，而是屋子的主人楊清雪。
    她穿着那種居家棉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把我嚇得一個激靈，腦子頓時清醒不少，連她棉襖上的雪人（水元素？？？）圖案都仿佛生動了幾分。
    「你醒了。」
    「怎麼你個病人起得比我還早？」
    「修遠出門買早餐，關門聲把我吵醒了。我就穿上衣服起來看看。」
    「……你在我床邊上看多久了？」
    「沒多久，也就十分鐘吧。」
    「十分鐘？你是變態嗎？為什麼要盯着我看十分鐘，你的內心都經歷了哪些可怕的心路歷程，是不是特別想拿支馬克筆在我臉上畫烏龜寫正字，還想拿把菜刀把我直接捅死？」
    「給。」楊清雪遞過來一面小鏡子，「看看你的臉。」
    「你不會真的——我開玩笑——」
    我接過鏡子一看，還好還好，臉上沒有奇怪的圖案，否則今天我也沒法上學了，只能請假在家……在宿舍。
    「高弘……」
    「嗯。」
    「昨天，有勞你了……」
    楊清雪低下頭。
    「謝謝你們過來照顧我。我有點燒糊塗了，不知道說了什麼胡話，記不太清了，如果給你們添了麻煩，我向你道歉……」
    「你沒必要道歉啊，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只是……沒怎麼請同學來過家裏，不知道該怎麼招待你……」
    「你是病號，安心養病就是最好的招待了。」
    「我昨天晚上……沒做什麼失態的事情吧？感覺現在有點記不清了……感覺自己好像睡了一會，醒來時你已經走了……」
    「沒有沒有。」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別把那張紙條拿出來了，否則清雪反悔我豈不是虧光。說到紙條，好像還發生了什麼比紙條還勁爆的事情。
    「沒有就好……」
    「沒有就好……」
    「你學我說話。」
    「沒學你，我也覺得沒有真好啊~」
    「啊！你這傢伙，肯定趁着我生病時對我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明明是你對我做了奇怪的事，現在居然反咬我一口！
    「那為什麼我醒來時衣服扣子沒扣上！」
    「我什麼都沒做啊，你的衣服扣子是你自己解開的！」
    這女人真的好麻煩！下次不來你家玩了！唉，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只要她沒想起來昨晚發生的那些羞恥事件就好，我男子漢大丈夫不跟她計較。
    咕……
    楊清雪的肚子突然發出一陣叫聲，她紅着臉捂住肚子。
    「夥計們，有人在家嗎——？我買了早餐，快準備吃飯啦！」
    戚修遠總是能在最合適的時刻登場。他從小區門口的早餐鋪買回來了一堆吃的，他成功用豆漿的香氣把睡了大約四個小時的我從床上勾引了起來。邱芸直接從家裏去上學，所以這頓早飯只有我、楊清雪、戚修遠三個人吃。
    「你要休息一會嗎？」我舉起紙杯裝的豆漿，與神色略顯憔悴的戚修遠和氣色看起來好了不少的楊清雪碰杯，「你從凌晨兩點值夜到現在了，要不白天就在這兒睡一會回籠覺，下午再回學校上課？」
    「不用了，我要真困也是回寢室睡。」戚修遠慢吞吞地把紙杯挪到面前，用吸管嘬了一口豆漿，「要是今晚伯伯也不回家，我可就前半夜值班了。」
    「他今晚應該會回來的。」清雪毫無說服力地擺擺手，嘗試用吸管喝豆漿，卻被滾燙的豆漿燙到了舌頭，急忙伸出舌尖，「我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早上量體溫只有38度，今天再休息一天就可以回去上學了。白天我就在家做作業，你們倆也告訴邱芸讓她別過來照顧我了，馬上就要高考了，這個節骨眼上可別因為我浪費太多時間……」
    食罷早飯，我和戚修遠穿好外套蹬上鞋子，跟楊清雪（依依不捨地）告別。
    「你回去罷！早晨屋外還有些寒冷，莫要臨好了又受了寒，引得病情反覆。」
    我用迅哥兒的語氣請楊清雪關上家門，背着書包跟戚修遠一起走下樓梯。
    「高弘。」
    「嗯？我怎麼有種你會從校服外套兜里拿出一盒煙，點起一根叼在嘴裏，再遞給我一根的預感。」
    「你見我抽過煙嗎？」走在我前面的戚修遠報以一陣短促的笑聲，「你想不想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一次？或者說，你有沒有想過，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你有沒有想過拋下所有的一切，獨自一人踏上旅途？」
    「有啊。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上活動課在草坪上玩，突然間發現遠方升起一條濃黑的煙霧。我和邱芸就開始討論，一定是哪裏發生了火災，具體的位置應該在哪條街上。當時我就想，要是能親自去那個地方看一眼，該有多好啊。離開囚禁我們的圍牆和鐵門，離開將我們當成豬狗抽打的老師，離開因為工作和家庭而焦頭爛額的父母，離開所有束縛我們的東西，前往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啟一段新的人生……誰不曾做過這樣的美夢呢？」
    「至少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裏，我從未做過這樣的美夢。」
    戚修遠從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這是楊清雪吃完早飯送我們的。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挺恨你的。」
    「我一直以為都是別人對你羨慕嫉妒恨，想不到你居然對我有意見。」
    「我曾經和你一樣，也是一個青春遊戲的玩家。我曾經和你一樣，也邁出了進入遊戲的那一步，只是和你不同，我在遊戲開始之前，就已經失敗了。」
    戚修遠說着我聽不懂的話，走出了居民樓。
    我步入初夏清晨里有些寒冷的陽光下，抬頭仰望碧藍如洗的天空。
    雨後的城鎮，水泥地上的積雨反射着微茫的日光，陽台上的衣物在微風中搖曳，綠化帶下的泥土散發出陳腐的氣息，幼兒園裏傳來早操的音樂聲和幼童玩耍的嬉笑聲。
    我低頭站在這個世界面前，深吸了一口氣。
    昨晚發生的一切，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消失在我的記憶里。
    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三十天。

第二章

2-1

    音像店的櫥窗外，楊清雪把手掌貼在玻璃上，將目光從櫥窗後的CD機和音響上挪開。
    「我也注意到了，你的房間裏有一個角落是空着的。」我自作聰明地湊到她身旁，打量起我完全看不懂為什麼標籤上的價格會有這麼多個零的高級設備，好像玩耳機的管這些叫前端，「你會彈那麼多曲子，可不是大風颳來的。」
    「我以前家裏擺過，現在這套房子裏可不曾有此等榮幸，能恭迎一些裝在全是塑料泡沫的紙箱裏被快遞小哥抬進門的、不符合我家現今收入水準的擺設。」
    「你這是欺詐行為，那為什麼有個角落是空着的？」
    「那裏以前是放電腦桌的，後來桌子和電腦一起賣了。」
    「哦……我懂的，為了給你的留學生涯積攢費用。」
    「那會父親被判入獄，我家幾乎都被搬空了，只有那把結他被我偷偷留了下來……你說得對，我會彈那麼多曲子，可不是大風颳來的。Jazz，R&B，Country，Pop，Rock，Fusion，還有你們最愛聽的Anime……動畫歌曲的OP、ED，我也買了不少。」
    「我猜你家以前還有台鋼琴。」
    「不提這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轉發到某通訊軟件群里可以獲得……」楊清雪皺起眉頭，發覺自己沒什麼可以送的，只得悻悻然閉上嘴鼓起面頰，對着櫥窗里的機器生悶氣，「可以被群主或管理員禁言一分鐘到一個月不等。」
    今天是楊清雪的生日，我們2B社的諸位成員約在學校附近的鐘樓步行街見面，這裏也是楊清雪曾經打工過的地方——女僕咖啡廳的所在之地。我和修遠是同時從寢室出發同時到達的，清雪比我們晚到幾分鐘，邱芸還沒到。修遠玩黑白配失敗跑去買飲料了，我得以直截了當地扭頭欣賞楊清雪柔順的茶色長髮和不施粉黛的少女臉龐。五月早晨的陽光把她的皮膚照得晶瑩剔透，有種讓人不忍直視的美。
    音像店門外的音響播放着輕快的音樂，似乎是某部電影裏的歌曲。
    我回憶起那天/長途車站前的那個清晨
    我與他就此分別
    那年我十七歲/那段感情曾經甜蜜純真
    我依舊選擇離開……
    「對了清雪，你跟修遠熟悉嗎？」
    「不是很熟，就聽聞過他的一點事情。」清雪把玩着胸前那根衛衣兜帽的鬆緊帶，「怎麼了？跟他同居久了，想勾搭他？這種有錢人可不是輕易能泡到手的。」
    「朋友，停一停，不要傳播gay的氣氛。之前在你家的時候，他好像說了什麼話，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搞得我很疑惑。」
    「這樣啊……」聽完我的敘述，楊清雪左右看看，沒發現修遠的身影，才靠近我的耳朵小聲說話，「我還在國際班的時候聽人提起過，戚修遠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也不知道算不算女朋友，反正跟他從小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倆人一直形影不離的那種。」
    「你們女生是不是只要一提起八卦話題，說起話來都這麼拖泥帶水的。後來倆人是怎麼分手的？」
    「那女孩……沒了。」
    「沒、沒了？」
    「據說是出國旅遊的時候出了車禍還是飛機失事，反正連屍體都沒找到……」
    「……她去的國家，該不會是俄羅斯吧？」
    「對啊，你怎麼知道的？」
    「……我倒想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事情的。」
    「這座城市就這麼大，我以前跟戚修遠以前姑且也算是一個圈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有時候吃個飯都能坐到一桌上，關於他的事情也聽了不少。當年他還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有不少權貴想把女兒嫁給他，不過出了那件事之後，基本上就沒人去騷擾他了……」
    楊清雪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我回憶起那天在樹洞裏關於生與死的對白，愈發覺得生命對她而言是一種和別人不盡相同的概念。
    「你說什麼當年，他現在也才不到二十，還算是英俊的小伙子吧……」
    「那你說的也對，那些人可能還是盯着他的錢去的。你跟他住一起，有沒有聽他說過，他到底多有錢？」
    「還真沒有，我總覺得他達不到王撕蔥那個級別，估計幾個億還是有的吧？」
    「呵，幾個億……行了他過來了。」
    楊清雪對「幾個億」報以一聲嗤笑，突然結束了對話，我也隨着她的視線定位到了櫥窗玻璃上接近的戚修遠的身影。
    「久等啦！奶茶店的珍珠賣完了，要現做新的，我就站在邊上等了十分鐘……這是你的半糖珍珠奶茶，這是你的布丁椰果奶茶。最後這杯是我的……」
    戚修遠把一杯看起來不像是奶茶的飲料留給了自己。
    「你喝什麼？」我撕開吸管外面的塑料包裝紙，用大拇指的指肚頂住吸管口，輕輕一使勁，把吸管戳進杯麵。這個觸感，我可能戳到了杯底的珍珠。
    「芒果汁。其實我也沒站在邊上乾等十分鐘，我去隔壁的果汁店。那裏的果汁種類太多，我下意識就點了芒果汁……」
    戚修遠打開杯蓋上的小口，抿了一口果汁。
    「挺好的，芒果富含維生素A、C和各種微量元素，營養價值極高，可以抗癌、清腸胃、美化肌膚、防治高血壓等。」
    「總覺得你懂這麼多療效，肯定以前經常喝芒果汁吧？為什麼平時沒見你喝過？」我吸上來幾顆珍珠，挪到後槽牙之間咀嚼起來。
    「以前我經常喝……」戚修遠靠在牆壁上微微笑着，「以前我認識一個女孩，她最喜歡喝的就是芒果汁。給她買了太多次芒果汁，我也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喔，這樣，那你慢慢喝。邱芸這傢伙怎麼還不來。」
    嗡——
    說曹操曹操到，我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達也！我到鐘樓了，你們人在哪兒呢？」
    「在裏面那個音像店門口，往裏走就看到我們了。」
    不同於某些二刺猿作品裏的角色平時休息日出門也穿校服，邱芸今天穿得很可愛，薄針織外套下面是牛仔背帶短裙，背帶底下是印着守望X鋒裏頭英雄台詞的t恤，再往下就是超出我語言概念所能形容的鞋子和黑色……打底褲？小腳褲？管他呢，反正她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女主角寫成這樣打扮的，會被編輯說騙字數的。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呼……哈……」邱芸撐着牆壁大口喘氣，小臉蛋因為跑了兩步而有些泛紅，「剛出家門就錯過一班公交車，我思考了半天究竟是繼續等車還是直接走過來，最後還是決定租了輛公共自行車騎過來……」
    「我不信，肯定是你在家打扮太久才錯過了公交車。」
    「高弘！你怎麼憑空污人清白，我像是那種每天出門前都要花半個小時挑衣服化妝的現充嗎？」
    「不像，你可能花了一刻鐘。」
    「花一刻鐘研究穿什麼衣服很過分嗎？所以說你們這種直男……」邱芸連連搖頭表示她已經放棄對我進行治療了，「不說了，我們趕緊出發吧！商場應該開門了！」
    商場開門了。今天楊清雪生日慶祝會的第一站，就是商場。
    「等下，你們三個能不能停一停，為什麼要去商場，事先好像沒人跟我說過啊？」楊清雪茫然走在街邊看那人來人往，徒勞無功想把我們幾人停下，「不是說下午去唱KTV，唱完吃晚飯，吃完晚飯看電影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被邱芸脅迫的，她不讓我告訴你真相……」我抱頭一般通過。
    「小雪你看看你穿的這叫什麼衣服？」邱芸一馬當先推開商場的玻璃大門，「灰撲撲的兜帽衛衣、校服襯衫格子裙、白色短髮和鞋底都快磨穿了的運動鞋？知道的當你是街頭藝術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街邊蹲在地上面前寫滿字求好心人捐款看病回老家的呢。今天我謹代表2B社其他社員，為你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選購一套全新衣服，保證讓你感覺之前的衣服都白穿了。」
    「那，其他的安排——」
    「買完衣服我們去吃午飯，然後是看電影，看完電影唱會KTV，完事再吃頓晚飯，大致是這個安排。」戚修遠幫忙補全日程表。
    「可是我——」
    「小雪！啥都別說了，儘管交給我吧！」邱芸抓着楊清雪的手，把她一路從商場門口拽到扶梯，「讓你大過生日的還穿兒童內衣是我2B社社長邱芸的恥辱！」
    「我、我沒穿兒童內衣……」楊清雪紅着臉小聲抗議，還不忘回頭瞧我一眼，把我給美得直冒泡，不停腦補楊清雪穿着小熊內褲或者草莓內褲的樣子。說起來，我那天看到的好像不是兒童內衣，而是黑色的……
    鐘樓附近隔着兩條街，就是這座城市最老牌的百貨商店。一層售賣珠寶、黃金和鞋子，二樓是包括全年齡段的女裝，三樓則是男裝，四樓以童裝和嬰幼兒商品為主，五樓則是牛仔品牌和運動裝——這樣的佈局在獲得成功後得以在市內進行推廣，同名品牌的百貨商店在每個區都有幾家，生意也十分紅火。前些年隨着電商網店的崛起，以百貨商店、超市等為代表的實體商鋪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但這間老牌百貨商店憑藉各種手段，最終還是挺了過來。
    「雖然也存在很多跑到實體專櫃試衣服，挑好衣服再回家網購的人，但大部分人的時間成本還是比網購便宜的那幾塊錢要有價值的。」邱芸一邊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話分散楊清雪的注意力，一邊偷偷把她拉到了一家賣內衣的專櫃。
    哇……
    被鋪天蓋地的女性內衣嚇得愣在原地的我被戚修遠拖到一旁，我們倆人站在內衣專櫃最外面一圈內衣附近，尷尬得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裏——主要是我，修遠淡定地低頭玩着手機。
    上次我看到這麼多年輕女性的內衣是什麼時候了，我怎麼想不起來了，不對我壓根就沒看到過年輕女性的內衣……好像也不對，樹洞裏那次我是不是隱約看到了……這麼說來，輕小說里好像也有不少類似劇情，都是女主帶着男主去逛街買東西，到買內衣時就把他拽進更衣間問他這件內衣怎麼樣好不好看合不合身之類的……
    「怎麼樣，想不想幹一票大的？」
    「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想不想看好康的？」
    「好……」我想說好康的是啥。
    「你說『好』我就當你同意了啊。」戚修遠收起手機，對着我身後的專櫃擺了擺腦袋，「待會你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你……」我從踏入這一片內衣區域開始腦袋就處在半熔毀狀態，只能機械地扭頭偷看邱芸手裏拎着一大堆內衣，在楊清雪身前比劃來比划去。
    「差不多就這幾件吧！來我們進試衣間。」
    「等、你也要進嗎？」
    「得有人幫你把把關嘛！罩杯大小對不對，到底是包裹形還是聚攏型適合你，從調整肩帶位置到固定底圍……」
    邱芸說着我聽不懂的話，把楊清雪推進了更衣間裏。
    沒過多久，她掀開帘子跑了出去。
    「OK，你的機會來了。」
    戚修遠把手機揣進兜里，戴上一副墨鏡搖頭晃腦地在專櫃裏四處轉悠，大概因為和我同行的他看起來像是一本正經給女朋友挑內衣的現充帥哥，我才沒有被人趕出去。
    「我……什麼——」
    「剛才我給交警移動舉報平台發了條信息，說地鐵鐘樓步行街C出口附近有公共租賃自行車違規亂停，現在交警應該已經核實了。」
    「你是說——她——」
    「剛才我去買果汁時看到的。邱芸來得有點急，本來這不算啥事，但交警叔叔們肯定還是打電話給她讓她把自行車挪到正規停放區域了。現在邱芸正在前往地鐵口的路上，你有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
    「什麼十五分——嗚哇！」
    我跟着戚修遠轉圈子，轉到更衣間附近時他冷不丁推了我一下。
    我失去重心，一頭撞進試衣間的布簾里。
    映入眼內的景象飛速拉升，我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穩。
    「沒事的，她想叫男朋友參謀參謀……」我的耳畔隱約傳來戚修遠的聲音。
    「咕……」
    我的眼前是只穿着內衣的楊清雪。
    白色的罩杯支撐着她的巨……豐滿的胸部，一雙手伸在背後似乎是在扣胸罩，衣服和黑色的文胸內褲堆在一旁。
    「咕……」
    楊清雪的臉頰漲紅得簡直要爆炸開來，本來就不算小的眼睛睜大到可以直接拉去拍恐怖片，純淨耀眼的肌膚則微微顫抖着，只有奇怪的語氣詞從喉嚨里被擠出來。
    「清雪你現在一定要冷靜，拜託你先冷靜好嗎，聽我解釋這是意外，我是被那個傢伙推進來的，我不是故意要進來偷窺的——」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儘量自然地溜出去——
    「……邱芸。」
    「嗯？」
    「邱芸……她在外面嗎？」
    「貌似不在，警察叔叔讓她去把自行車換個地方停。警察……！總之你先冷靜別報警，我這就出去——」
    「等等。」
    楊清雪紅着臉扭過頭，視線在更衣間的牆角和我身上之間來回切換。
    「……怎麼樣。」
    「……？」
    「這套內衣……怎麼樣。」
    「老實說，很合適。」
    「……轉過去。」
    「是。」
    我老老實實轉過身，面對更衣間門口的布帘子，聽着身後布料與肢體的摩擦聲，內心被人類最原始的衝動和最深處的恐懼所支配——要是現在突然進來個賣內衣的大媽把我抓去派出所，我大概要在看守所里參加高考了。還有邱芸，她隨時都可能衝進來，把我按在地上一頓胖揍……
    「轉過來。」
    「是！」
    我轉過身，發現清雪換了一套鵝黃色的內衣。我畢竟不是干外貿的，也沒親手摸過這套內衣，不敢確定是什麼面料，反正……
    「……挺好的。」
    「哪裏。」
    「顯得你胸部更大了。」
    「……老實說，要擱在平時，我早就把你扭送派出所了。」
    「幸好今天是您老人家過生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沒辦法，誰讓你是我臨時男朋友……」
    「說得對啊！警察叔叔肯定會讓我們倆內部解決。」
    「你過來。」
    「我已經在你面前了啊？」
    「再往前走點，幫我調整一下……」
    清雪轉過身，與邱芸完全不同的成熟無暇的背部線條展現在我的面前。都說有經驗的人比較關注臀部，讓我來仔細研究一下——
    「別愣着，過來幫我調一下肩帶……我總覺得長短不對。」
    「啊？這我怎麼調，我又沒戴過胸罩……」
    「沒事，聽我指揮，先拉這裏——」
    「咳咳咳。」
    帘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咳嗽聲。
    「注意注意，目標出現。」
    「不好意思還是下次再調整吧！」
    我心領神會，低頭貓腰哧溜一下鑽出布簾，快速挪動到戴着墨鏡四處看風景的戚修遠腳邊。
    「我回來啦！小雪讓你久等了！餵修遠，高弘人呢？」
    「這兒呢這兒呢，我繫鞋帶呢！」
    我急忙把鞋帶弄散，抬頭看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邱芸，手上飛快地打着各種活結。
    「難怪我沒發現你。小雪沒事吧，達也沒趁着我不在欺負你吧？」
    「沒有……」
    邱芸進入帘子，我站起身拽着戚修遠跑到邊上長舒一口氣。
    「怎樣？還不快謝謝我。」
    「謝謝你？是不是還得請你吃頓飯泡個澡唱個歌啊？你等着我待會揍不死你我，心臟病都要被你這孫子嚇出來了。」
    「哈哈哈，機會到眼前了就要抓住，珍惜眼前人吧。」
    修遠推了推墨鏡，雙手插在兜里，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
    「修遠……」
    「不用請我泡澡，待會唱KTV時候給我多點兩首就行。」
    「那個女孩……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戚修遠陷入了沉默。
    沒有悲傷或流淚，也沒有憤怒或斥責，甚至連一句簡簡單單的「有些問題能問有些不能」之類的話都沒有。
    戚修遠只是保持着那個望遠的姿勢，沉默地立在那裏，和喧嚷的環境格格不入。
    「……抱歉，果然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沒事。那不是什麼秘密，總有人會告訴你的。」
    戚修遠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和勉強。
    「她和我是鄰居，我們的父親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倆從小就一起長大，連出生日期都是同一天。我父親放棄了安穩的工作，下海闖蕩江湖，我們倆的性格卻正好相反，她骨子裏就有着一種探險家的衝動，能做出超越任何人膽識的行為。我們常笑話對方，一定是出生時在醫院裏抱錯了，她才是我父親的親女兒……
    「那是春季里普普通通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持續着自己的旅途，卻再也沒有回來。我至今記得那是個陰天，我在體育館裏傻站着，和往常一樣等待時間的流逝，直到父親撥通了我的電話，告訴我她乘坐的小型飛機失蹤了。沒有無線電通訊，沒有SOS信號，沒有任何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那之前，我和她就已經不是最好的朋友了。她有夢想，我卻胸無大志，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無功也無過，做一個守成的人……父親對我不滿意，母親只知道寵着我，家族的產業將來會交給職業經理人，我則是被圈養起來的廢物。如果我不按照父母規劃好的人生軌跡活下去，我就會連活下去的權力都不復擁有。但她不一樣，她的靈魂是自由的，為了那份自由和夢想她可以拋棄一切，連我也能拋棄……所以她離開了我。」
    戚修遠始終不曾摘下墨鏡。
    「我一直堅信着，她絕不會這麼輕易離去。她一定藏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裏，繼續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像我曾經有過的最美妙的夢境裏一樣。我也時常想，如果那天我能勸阻住她，我能讓她不要坐上那架危險的飛機，或許一切都會改變。因為我是那樣深愛着她，愛着她的一切，為了變成她想要的人，為了不被她拋棄，我一直在試着改變自己……然而我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我所能做的，只是踏上和她一樣的旅程，注視着她眼中曾經倒映的景色，希望能和她在哪一天重逢。或許這就是我的贖罪之路。」
    周圍的人潮和聲浪仿佛與我們隔絕了。
    我的眼前浮現出貝加爾湖煙波浩渺的景色，天空和湖水的界限模糊不清，不知道那一大片深藍色里，哪一半是空氣，哪一半是冰冷的湖水。
    「……修遠。」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高考結束後，我們一起去吧。」
    「一起去？」
    「我也想坐火車，走過整條西伯利亞大鐵路，前往一個這輩子永遠不會去第二次的地方。」
    「……」
    「把清雪和邱芸也叫上，我們大家一起出一趟遠門。」
    「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修遠和我雙拳相碰。
    我們就這樣，在無數的文胸和內褲環繞之下，約定了一個不算遙遠卻又遙不可及的未來。

2-2

    「挑完了！」
    邱芸終於推着試穿完畢的楊清雪從試衣間裏出來了。她要是再不出來，我真懷疑試衣間地板是個活板門，她倆人都被抓去賣到泰國了。
    「這幾件都是要的，這幾件不太合適，不過這些應該夠你穿一陣子的了。咱們結賬去吧，下一站是衣服裙子！」
    「結賬我來——」
    「不行不行，你是壽星，今天這些都算我們送你的禮物，用2B社的經費出！」
    「我說邱芸啊，咱們有那麼多經費嗎？」
    「上次義賣雖然沒剩多少錢，但是營業額太過驚人，以至於社團管理委員會直接把我們的社團級別從D級提升到了B級！所以我們確實有足夠的經費！」
    「可是，這算不算公款消費……」
    「當然不算！高弘你想啊，給社員發放福利本身就是社團的作用，怎麼算公款消費呢！咱們走吧，還有好多店要逛呢，小雪這身材絕對是衣服架子，穿什麼都合身，什麼英倫風淑女風韓流森女搖滾朋克牛仔民謠亂七八糟的……」
    邱芸拉着楊清雪往外走，清雪還不忘扭頭對我比口型，意思大概是「這錢我一定會還上的」。
    邱芸在我印象里從來不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但今天她看上去是決心破例讓我吃癟一回——她拉着楊清雪幾乎逛遍了這一層商場的每一家女裝店鋪，從全是格子毛料的英倫風格，到看起來沒啥特色卻能賣到天價的淑女風，再到跟淘寶上幾十塊錢衣服九成九相似的韓流、總覺得故意洗白做舊成這種顏色的森女、全是亮閃閃釘子紐扣的搖滾風……等我們離開商場時，我和修遠的脖子上都各自掛了兩隻大紙袋，看上去比阿凡提的小毛驢還能馱東西。
    「午飯咱們隨便吃點填飽肚子，待會馬上去看電影！最近那部片子是最火的，大家都想看盾鐵盾冬誰才是贏家！」
    商場六層是美食街，七層以上則是影院。邱芸口中的「那部片子」就是傳說中的《美國甜心3：萌妹內戰》，金髮巨乳的美國甜心將面對時空管理局的背叛和好戰友鋼鐵處女的誤解，帶着兒時的摯友紅星毛妹一起滿地球逃亡……反正就是很刺激的魔法少女爆米花大片。據說裏面還會出現人氣超高的蜘蛛妹。
    票是邱芸老早在網上訂好的。我們把東西寄存在影院的工作枱，買好爆米花和飲料，四個人佔據了影廳最中央的位置。
    「小雪你坐中間！」邱芸不由分說地把楊清雪放在中間，自己坐在她的右邊。
    「要不你——」
    「不用不用，我就坐這兒。」戚修遠一屁股在最外面的位置上坐定，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在楊清雪的左右邊坐下。
    「小雪小雪，我能不能抱着你胳膊？」
    「行啊……」
    「嘿嘿！」
    邱芸以星際選手的手速把她和楊清雪座位中間的扶手抬起，像一塊掛件似的掛在楊清雪的胳膊上。
    「邱芸……你鬆開點……」
    對此表示困擾的楊清雪輕輕掙紮起來，她的左手卻從扶手底下伸了過來。
    「給。」我從紙桶里抓了幾顆爆米花，放在她的手心。
    「……」
    楊清雪拉下3D眼鏡瞪了我一眼，隨手把爆米花塞進邱芸嘴裏，又把左手伸了過來。
    「還要啊？」
    我又抓了幾顆爆米花，剛把手放到楊清雪手邊，就覺得指尖一涼。
    楊清雪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
    噓——
    楊清雪撅起嘴唇，對我輕輕搖頭。
    「……」
    我往左邊看了一眼，戚修遠正忙着把手機調成靜音。
    我又扭頭，讓視線越過楊清雪，發現邱芸正對着熒幕上的巨大3D廣告嘖嘖稱奇，大概她好久沒看電影了，更別提是3D的。
    安——全——
    楊清雪對我比出安全的口型。這種背着別人做壞事的快感真是太可怕了，我有種沉迷其間的錯覺。
    我戰戰兢兢地被楊清雪抓着手，邊看電影邊從爆米花桶里往她的手心運送食物，楊清雪再把爆米花塞進邱芸或者自己的嘴裏。到底誰是男主？咱倆要不性別換一下吧？
    電影本身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一群在大銀幕上成名已久的魔法少女又在保護地球了，只不過這次他們先要解決一下內部矛盾。
    「呵啊……這片子也是強行塞淚點，你說是吧清雪，清……」
    我打着呵欠扭頭一看，發現楊清雪一手捧着爆米花，一手捏着紙巾在擦眼睛，肩膀還不斷地抽動着。
    喂喂！你淚點也太低了吧！這種片子都能看哭！淚點低到令人震撼。我不退票就算給面子了，完全就是走基本流程的套路電影消費角色本身影響力……
    然而這對我來說卻是個機會。
    我偷偷伸出手，趁着楊清雪專心致志看電影抹眼淚時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塞進嘴裏嚼了起來。
    嘎吱，嘎吱。
    爆米花本身的味道並沒有值得稱道之處，令我愉悅的是這種偷吃的快感，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刺激。雖然這本身就算不上什麼好事。
    嘎吱，嘎吱。
    我伸手，伸手。
    當我抓到第若干把時，手腕上傳來一陣壓力。
    我低頭一看，楊清雪用淚汪汪的眼睛瞪着我，左手攥着紙巾右手扣着我的手腕。
    「呃……不好意思……」
    我擠出一個笑臉，掙扎着想把手抽回去。
    楊清雪卻死活不放手，而是抓着我的手舉到面前，一口吃掉了我手中的爆米花。
    哇，這太刺激了。
    「小雪我也要~」
    「給。」
    楊清雪把我手裏最後一顆爆米花塞到右手，丟進嗷嗷待哺的邱芸嘴裏。
    在一段催淚劇情後，美國甜心和恢復部分記憶的紅星毛妹一起去了美國甜心紀念館——沒錯，居然還有自己逛自己紀念館的人，總覺得怪怪的。兩人在放映美國甜心光輝事跡的影廳里坐下，然後就非常自然地十指相扣——？？？
    還沒等我對這一幕進行吐槽，楊清雪的手又伸了過來，抓住我的手指。
    我徒勞地掙扎一番，終究不能掙脫，只好放棄對手指的掌控，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場。
    楊清雪對這一戰果似乎很滿意，她微笑着輕輕蠕動手指。
    一通變換之後，我感到指縫裏全是她的手指。
    等下……
    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十指相扣」？
    整隻手上的神經元都在超負荷運作，向着我的大腦輸送前所未有的電信號——
    原來和女孩十指相扣，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在我一直孤單一人的範圍里突然出現了一雙手，柔軟而堅硬，儘管那雙手是那樣柔軟，卻確信不疑地強調着自己的存在感；冰冷而溫暖，就如同寒冷堅固的冰面下，潛伏着零度以上的水流，讓我想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這層寒冰。
    我到底在幹什麼？這樣做感覺就像真正的情侶一樣——除了邊上還坐着一個邱芸，總覺得好危險。被她發現的話，我可能就被一腳踹出電影院了。
    電影畫面隨着激烈的打鬥分鏡而快速閃爍着，楊清雪悄悄湊到我耳邊。
    「待會我出去，你過五分鐘再出來。」
    「……」
    總覺得這一招有點似曾相識。
    打戲告一段落，美國甜心帶着青梅竹馬的紅星毛妹坐着飛機前往遙遠的西伯利亞，清雪則收回手指，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原本略帶微笑的臉上驟然變得無比寒冷。
    我目送他起身離去，默默看了一會鋼鐵處女在監獄裏探望被關押的其他魔法少女，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跨過一動不動的戚修遠，走向影廳外面。
    鋪着地毯的昏暗走廊里，只有幾個工作人員站在影廳門口。
    楊清雪靠在影廳大門對面的牆壁上，手裏攥着那隻手機。
    我老老實實地走到她身邊，老老實實地靠在牆壁上。
    「找我有什麼事？」
    「……有些事情想給你講講。」
    「非得現在講嗎？待會還要唱歌去，到時候講不就得了。」
    「唱歌一共四個人，你也出來我也出來，豈不是太明顯了？影廳這麼多人，少兩個也不會怎麼樣。」
    「那行吧，我聽着呢。」
    「唔……」
    楊清雪皺着眉頭糾結了一會，不知道是想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還是想說的話太難開口不知從何說起。
    「……之前你來探望我，是因為我一個人生病在家，父親又經常不在。」
    「是啊。不過不過，就算你爹在家，我們也會去探望的，只不過不用值夜了。」
    「我先前說，我知道父親為什麼不在家。」
    「你好像是這麼說過。但你沒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
    「……」
    楊清雪不言語，只是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解鎖手機屏幕，把手機遞到我面前。
    「這是啥？我看看——『【XX省原省委書記張XX被開除黨籍和公職】』？」
    「他就是當年想要除掉父親的人。」
    楊清雪的聲音微微顫抖着。
    「也就是所謂的『幕後黑手』……當年市里興建高新開發區，有幾家企業在招標時打算用錢開路，從上到下的關節全部打通了，只有父親面對辦公桌上的一箱現金絲毫不為所動……最近幾年，反腐倡廉越打越嚴，終於查到了我們省里，從中央到省、市，一個貪污受賄集團被連根拔起，父親當年的冤假錯案也得到了平反……」
    楊清雪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我從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什麼新聞上的大人物跟我的生活本來無比遙遠，沒想到與我距離最近的人正是受影響最深的人，深到她的整個人生軌跡都被改變。短短幾行字，究竟承載着多少人的血淚？
    「……你該不會是脖子上掛着『冤』的牌子跑到市政府門口去上訪了吧？還是查到了中央調查組的駐地跑去攔人家車了？」
    「我又不是范X冰，我們文化人想要搞事情還用得着上訪？實名舉報信不會寫嗎？」
    本應該是大喜的消息，楊清雪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喜悅。
    「這麼多年來，父親他一刻都不曾忘記，他一直在暗中搜集與案件相關的材料……雖然不會官復原職，但父親會被安排到另一個副廳級崗位上，過幾年再進入省政協退居二線，恢復應有的待遇；而國家給的賠償金，也足夠我和父親過上原先的日子，甚至足夠我出國留學了……」
    「那……這可是大好事啊！這、這不是你的夙願嗎？」
    「當然不是！我想要從根源上改變一切，而不是這種說書故事一樣的結局……」
    楊清雪蹲在牆邊，雙手抱住膝蓋。
    「這樣一來，我所有的奮鬥和犧牲，豈不都成了黑歷史，成了你們眼中的笑話？」
    「不會啊？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想。」
    「我？」
    這裏頭還有我什麼事嗎？我怎麼沒想明白？
    「你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楊清雪的眼神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我曾經脆弱、落魄、無助，連明天的午飯錢都沒有着落，連打工時穿的晚禮服都是租來的……如今，我……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難怪你的衣櫃裏沒有那件晚禮服。
    「哦……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楊清雪支支吾吾地說着，我斷斷續續地理解。
    她擔心曾經的我，只是因為她很落魄才關心她、照顧她。
    她只知道我是一個可以共患難的人，卻不知道事物改變之後，我們之間還能否繼續保持之前的關係。
    我該怎麼看待真正的她？我該怎麼融入那個真正屬於她的世界？
    我為之傾心、為之魂縈的楊清雪，我為之不顧一切告白的楊清雪。
    那個冰雪女王立足的冰面，正在洶湧的浪潮中崩裂。猙獰的裂痕從她的腳下穿過，冰冷的水流將她吞噬。
    從水中緩緩升起的她，是那個不曾跌落凡塵、不曾用鎧甲保護自己的她，也是歷經沖刷、鍛造、淬火之後重獲新生的她。
    從她的世界完全毀滅的那一天起，直到接電話前的那一刻，她賴以生存的一切，都是對那些迫害她、折磨她、摧毀她的人的憤怒、仇恨。為了復仇，她在無數個夜晚捂着被洗碗水泡得紅腫的雙手吞咽着苦澀的淚水，如今一夜之間大仇得報，她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存活至今的立足之地。
    報仇總是甜美的，但並不是每種報仇的方式都一樣甜美。楊清雪可能做夢都沒想到，她準備用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去完成的目標，竟然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達成了。
    從感冒發燒那段時間開始，楊清雪多半就已經猜到了父親在做什麼。從那時起，直到剛才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她都在進行着對舊有世界的解構、崩毀和對新世界的構建、組合。
    「我們先回去吧。不要在外面呆太久，貌似要打boss戰了。」
    「嗯。」
    清雪點點頭，避開我的視線，低着頭走進了影廳。
    我閉上眼睛靠在門邊，聽着影廳門內的聲音，數到300秒才回去。
    出人意料的是，這部電影的結局和其他套路電影的套路都不太一樣。反派boss沒有巨大化和主角決一死戰，他甚至連打都不打，而是把美國甜心、紅星毛妹和鋼鐵處女三個主角關在一起，營造出一種白學的氣氛，再公佈——鏘鏘鏘☆衝擊性的事實！原來奪走鋼鐵處女雙親性命的人，就是當年被邪惡組織洗腦的紅星毛妹！
    哇，這下可不得了，可憐的主角美國甜心都來不及勸，進入爆炸模式的鋼鐵處女就全副武裝完全變身，抓着已經擺脫洗腦成功洗白的紅星毛妹一通狂扁，甜心一看這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只能稍微護着點自己的老相好，結果一心想報殺父之仇的鋼鐵處女連美國甜心一起打，場面一時間極度混亂。
    「哇……」邱芸雙手捧着臉頰，「小紅好可憐，這麼多年都背負着累累血債，她一定活得很痛苦。」
    「可憐的明明是妮妮。」楊清雪撇撇嘴，「全家死絕了，想宰了殺父殺母仇人兼情敵，結果還要被自己的心上人攔着，她才是最痛苦的。」
    「不能怪小紅！應該怪操縱她的邪惡組織！」
    「邪惡組織已經不存在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冤有頭債有主。」
    「應該把小紅送去交給法庭處置，不能動私刑。」
    「甜心肯定不會讓小紅去死啊。」
    「所以說，妮妮小三小紅碧池。」
    話題變得有點奇怪了，我感到脊背發涼，從下到上打了個寒噤。
    悶聲發大財的反派boss心滿意足地跑路，留下主角三人組在雪白的西伯利亞廢棄設施里自相殘殺，其中夾帶着各種「你還記得我爸媽嗎？」、「我記得每個死在我手上的人」、「小紅是我的好朋友！」、「我曾經也是……」等等修羅場台詞，三位人見人愛的主角打到魔力枯竭在地上滾來滾去肉搏，雪地上全是點點血跡，把給邱芸心疼得眼淚汪汪。
    「呀呀呀呀呀！」
    紅星毛妹把自己被改造成魔導機關的鋼鐵右臂按在鋼鐵處女胸前的魔力寶石上，想要憑藉蠻力強行解除鋼鐵處女與魔導鎧甲的連接，切斷魔導鎧甲的能源。
    「你休想！」
    鋼鐵處女將剩餘的魔力匯集到胸口，從魔力寶石上釋放一道聚能光波。
    咔嚓——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紅星毛妹的魔導機關手臂無法承受如此高強度的衝擊，在高壓水流般的魔力沖刷下化為一地碎片殘骸。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邱芸用牙齒拼命咬着衣領，看表情感覺掉了條胳膊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住手！」
    美國甜心想要阻止鋼鐵處女，被開啟行為預測魔法的鋼鐵處女破解了格鬥模式，將她的招式一一拆解反擊，最後被一拳打翻在地。
    「不要反抗。最後警告。」
    鋼鐵處女對着躺在地上的美國甜心抬起手臂，掌心中央的晶石亮起魔力的光華。
    「……」
    美國甜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扶着牆壁站立在鋼鐵處女的面前，用堅定不移的眼神注視着她，將顫抖的雙拳架在身前——
    「我可以……打上一整天。」
    「噫……」
    這一幕有點感人，讓我想起了美國甜心第一部電影裏的同樣一幕。
    「嗚哇——」
    紅星毛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抱住鋼鐵處女的雙腳。
    「鬆開！」鋼鐵處女一腳踹開腳邊的敗犬，卻偏移了對準美國甜心的手掌。
    砰咚！
    美國甜心彎腰衝鋒，一把抱住鋼鐵處女的腰部，將她撞倒在地。
    砰！砰！砰！
    一拳又一拳，美國甜心的拳頭打在鋼鐵處女的鋼鐵面罩上，把堅固無比的面罩打得微微凹陷。
    吱嘎——
    美國甜心一把拆掉面罩，將橙黃色的面罩遠遠丟出，面罩斜着插在深深的雪中。
    鋼鐵處女望着美國甜心手中高高舉起的魔杖，絕望地閉上眼睛。
    咔嚓！
    魔杖的頂端插進魔導鎧甲胸口，把鋼鐵處女的魔力寶石砸得粉碎。
    「可惡……狡猾……狼狽為奸……這都能輸……」
    楊清雪皺着眉頭啃着大拇指的指甲，這副鬱悶的樣子我倒是沒怎麼見過。
    在確認鋼鐵處女無力反擊後，美國甜心攙扶着紅星毛妹準備離去。
    「那是我父親做的魔杖……你不配拿着它！」
    面對鋼鐵處女撕心裂肺的話語，美國甜心的回應是，將魔杖插在那具面罩旁邊的雪地上，繼續攙扶着紅星毛妹慢慢離去。
    「搞什麼？最後結局居然是幼馴染大勝利？盾冬黨贏了？萬歲！」
    走出影廳，邱芸的情緒從迷惑到激動，歡呼雀躍的樣子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誰說你贏了，紅星毛妹不是自願進入冬眠了嗎，美國甜心也沒回到鋼鐵處女身邊，所以這頂多算
    是打了個平手。」
    楊清雪把3D眼鏡還給工作人員，對邱芸的話表示異議。
    「我不管我不管，最後是不是甜心和小紅對着鐵罐子夫妻雙打？幼馴染大勝利！天降系去死吧！」邱芸就差在地上打滾慶祝了，看來這次作者外出取材採風之行讓她心花怒放。
    「可笑，殺父之仇加奪人所愛，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甜心和小紅註定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楊清雪居然這麼喜歡鋼鐵處女，我一直以為她不看魔法少女的。
    「略略略，我不聽我不聽——」邱芸對楊清雪做起鬼臉，「同學們請聽題，魔法少女世界裏最著名的小三是誰？是鋼鐵處女，小三里的豪傑。」
    「小紅碧池。」楊清雪寸步不讓寸土必爭。
    「妮妮小三！」
    「小紅碧池。」
    「妮妮小三！」
    「小紅碧池。」
    「停！一！下，朋友們！」
    眼瞅着這倆人要吵到明年魔法少女聯盟三上映去，我只能祭出壓箱底的絕學——廁所遁。
    「我先去個洗手間，你們慢慢聊。」

2-3

    「停！一！下，朋友們！」
    眼瞅着這倆人要吵到明年魔法少女聯盟三上映去，我只能祭出壓箱底的絕學——廁所遁。
    「我先去個洗手間，你們慢慢聊。」
    「那……我也去。」邱芸紅着臉磨蹭起雙腿，「我也想上洗手間……」
    「我……我也……」楊清雪看了一眼洗手間所在的方向，一言不發低着頭就快步走去。
    「唉！不要偷跑，等等我，小雪——」
    邱芸想追又邁不開步子，只能踩着小碎步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摩擦平移過去。
    「呼……」我長出一口氣，可算把這兩人解決掉了。
    「別在這人傻站着了，咱也去吧。」戚修遠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拍拍我的肩膀，「這破電影時間真長，搞得我也想上洗手間了。」
    「你是女子高中生嗎？上洗手間還要人陪着的？」
    「真正的女子高中生已經進去了，咱們也得解決生理問題對吧，怎麼說來着，nature calls？」
    Nature calls，或者說nature’s call，直譯就是「大自然的呼喚」，引申為「野性的呼喚」、「本能的呼喚」，那麼「本能」指的是什麼呢？自然就是人有三急了，吃喝拉撒睡，這些都是最本能的生理需求。
    回應了本能的呼喚釋放完自我之後，四個高中生來到電影院樓下的ktv。
    「我們團購過的，時間段套餐。」邱芸把手機放在ktv前台，手機屏幕上是預訂記錄。
    「高先生對嗎？」服務員的目光從邱芸的手機上挪到我臉上。
    「是，我是……」我點點頭，這似乎是邱芸第二次冒用我的名頭預定了，我已經多少有點習慣了。
    「您點的套餐里有588元的飲食額度，可以在那邊的小超市裏選購食物和飲料。」
    「走走走，搞起搞起，那我們現在就去超市拿一些吃的！」
    邱芸推着那種迫真超市裏的購物車，在ktv內置的超市裏瘋狂掃蕩。
    「唉唉，你去那邊你去那邊，拿點吃的！」
    「哇哦，真是超市啊……」我從一堆樂X薯片裏撈起一包上X佳玉米卷，「薯片，花生，小泡芙……」
    「都可以拿！」邱芸兩條胳膊跟乾坤大挪移一般，所到之處一片狼藉。
    「好多飲料喔。」戚修遠手握一罐喜X啤酒一副從沒見過的表情，「還有酒耶。」
    「不要管酒了先拿飲料。」我把半打香蕉牛奶丟進購物車裏。
    「什麼都可以拿嗎邱芸？」楊清雪打量着香蕉牛奶和椰子汁的標價。
    「都可以拿！」邱芸目不斜視一心搜刮食物。
    「真的假的……」楊清雪猶豫片刻，還是把椰子汁放進了購物車裏。
    「隨便拿你們隨便拿，可以拿，都拿。」
    「謝謝弘哥。」戚修遠從後面拍拍我的肩膀，他gay gay的表情讓我總覺得這段台詞哪裏有問題。
    最後我們也沒拿酒，因為我們四個都是未成年人。
    「那麼……我們該做什麼呢？」
    站在寬敞的包廂里，我和邱芸面面相覷。
    「別看我，我又不是現充，我哪知道進ktv該幹什麼？」邱芸對我的提問顧左右而言他，「我是來取材的，取材知道嗎？」
    「你們到底拿了多少吃的？」楊清雪一件一件把東西從車裏搬運到桌上，「薯片、花生、小泡芙？還有……」
    楊清雪打開那種用來微波爐加熱的塑料盒子。
    「烤雞？你們在逗我嗎？為什麼KTV還賣烤雞？你們從哪裏拿的？什麼時候放進車裏的？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不行了我受不了了，這隻烤雞槽點太多了……」
    「冷靜冷靜。」我拍拍她的腦袋，「買果盤送的，果盤套餐裏頭就是一個果盤加一份烤雞，我懷疑是做多了賣不出去，強行捆綁銷售。」
    「誰允許你摸我腦袋的？」
    「哦哦，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喝椰子汁。」
    「咯咯咯咯咯……」邱芸站在邊上瘋狂咬花生，你冷靜點，不要從包里掏出菜刀把我捅死，咱們都是文明人有話好好說。
    「總之先在熱門歌曲榜單上隨便點幾個作為BGM，然後再翻閱歌庫尋找想唱的歌吧。」戚修遠不愧是有錢人，對現充的這一套流程非常熟悉。
    「看看日語歌都有哪些，把聽過的都點一遍！」這一招成功轉移了邱芸的注意力，我又多活了幾分鐘。
    雖然我們幾個湊在一起主要是給楊清雪慶祝生日的（次要目標是給邱芸積累創作素材，讓她老了以後不至於沒東西可寫），但是壽星楊清雪最近過得很糾結，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所以此刻她呆呆地坐在電視屏幕旁邊，小口抿着冷冰冰的椰子汁，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麼。最近椰子汁不是在做廣告嗎，說什麼豐胸效果好，XXX胸部變大就是因為喝了椰子汁……難道……
    「芙蕾雅·薇昂！風車星球出身，最喜歡泡泡浴的十四歲！」
    邱芸已經迫不及待地抓起話筒喊了起來，唱的還是馬三角翻唱版的《股♂間飛行》。
    「給大家帶來一首藍花·李桑的《股♂間飛行》！」
    咚咚咚，菅野大神的經典名曲前奏響起，邱芸也隨着節奏「嘟嚕嘟嚕」地哼哼起來。
    「 (<ゝω·)☆~kira！」別說了，戚修遠已經替她把表情做了。
    「喂！戚修遠你搶我動作——哎哎哎開始了！波光粼粼風搖曳，漣漪片片水悠悠，你我指尖相觸，亮起青澀的電流……」
    「這首歌我也會唱……」戚修遠看起來有點不爽。
    「淚水如透明的珍珠/在宇宙中沉浮
    就算這場戀愛是悲劇/我也義無反顧
    只願此生與你共度……」
    (<ゝω·)☆~kira！邱芸終於擺出了傳說中的善良手勢——閉上一隻眼睛，用那隻沒有握住話筒的手擋在眼前，讓觀眾產生她的眼睛會放電放星星的錯覺。
    「那我豈不是……」楊清雪完全無視做出著名手勢的邱芸，捧着第二罐椰子汁偷偷挪到我邊上，「要唱那什麼，鑽石……鑽石星塵？」
    「可，可能吧。」
    「手機下載app也能點歌？」
    「你試試……」
    「乘着閃亮的流星/我要向你急速俯衝 uh uh
    我們如煙火般綻放/照亮濃紺色的夜空
    讓光之箭矢穿過心中……」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我的意思是，這麼唱是不是有點欽定的意思在裏面？」
    「沒有沒有，你們唱什麼歌當然是你們的自由，但是也要按照KTV的規定來，跟我絕對沒有什麼關係，但你問我支持不支持，我肯定是支持的……」
    「閃亮的身體清澈通明/宛如在畫卷里翱翔 ah ah
    即使生命如塵埃般渺小/我們也要飛向遠方
    讓靈魂如銀河般遼遠蒼茫……」
    叮叮叮叮叮——
    一曲終了，歌曲結算界面的「得分」一欄上，從0開始的數字瘋狂上漲跳動。
    叮叮叮……
    數字變化速度漸漸變慢，最終停在「95」上。
    95分！
    「好！好！唱得好！」戚修遠這個吃瓜群眾如字面意義上吃着果盤裏的切片西瓜，一邊吃一邊鼓掌，「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安口路，安口路！」
    「不不不，該讓壽星唱了！小雪來一個，小雪來一個！」
    邱芸臉頰潮紅地把麥克風對着楊清雪瞎起鬨，估計是覺得自己唱得很好，讓清雪也上來遛遛。
    可憐的邱芸，我真為你感到同情，你大概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可是在老河灘彈結他唱歌自彈自唱的街頭藝人。
    「那好吧……」
    楊清雪也不磨嘰，三下五除二點了一首歌，走到包廂角落的立式話筒前。
    「colorless……？」邱芸輕聲念了一遍歌名，「這前奏有點耳熟？」
    「好像是一部老番的片頭曲。」戚修遠微笑着點頭補充，「咱們訂的東西還有多久到？」
    「我好像說的是晚飯左右送過來。」邱芸跟戚修遠交頭接耳。
    「嘿嘿嘿，你倆說什麼呢，什麼晚飯——」
    「噓——」邱芸豎起食指，「開始了。」
    弦樂與鋼琴聲交織而成的，如夢似幻的前奏里——
    楊清雪閉上眼睛，輕聲吟唱。
    「白光閃耀的晶瑩羽毛/炫目地飛散在天邊
    不禁祈求我心亦乘風而逝
    伸出的雙手有些寒冷/心中明知無法觸及
    但如今只希望更加接近你
    沐浴在那懷念的風中/回憶起那時的扁舟
    情願墮入無眠的幻夢裏……」
    「好好聽~」邱芸靜悄悄地鼓起掌。
    「你們倆到底說的什麼，還有什麼吃的沒到嗎？」
    「哎呀達也你別急，待會你就知道了。」
    「若是那遠行的旅人/什麼也不告訴我
    這份悲傷便屬於我一人
    矛盾令我心緒不寧/騷動不安，我全知曉
    胸中卻燒灼着一縷火焰
    被束縛我的記憶所流放/無法與你相聯結
    那是你我無限輪迴的宿命……」
    原本還蹦蹦跳跳看向房門外的邱芸漸漸不做聲了。戚修遠也放下了手中的西瓜。
    他們差不多在同一時間，發覺舞台上的少女，正在散發出銀白色的氣場。
    「『無法忘卻』是誰的呼喊聲/在腦海裏痛苦地迴響
    為即將到來的預感而惶恐
    『想要忘卻』我如此祈求着/卻終究無法理解
    我在等待着孤獨搖曳的風
    『與我相遇吧』珍貴的每一天/要如何持續下去
    是否再也沒有煩惱和躊躇
    『可以相遇嗎』難道互相吸引/也是極惡的罪孽？
    我仍佇立在迷茫的幻夢中……」
    一曲終了，邱芸保持着瞠目結舌的表情看着我。
    我也用相同的表情瞪大眼睛和她對視。
    別這麼看我，我也是第一次聽她唱這首歌。
    叮叮叮叮叮——
    除了楊清雪，所有人都期待着得分的出現。
    叮叮叮……
    得分最終停在「99」上。
    99分！
    「可惡，敗了……」邱芸翻着白眼癱倒在沙發里。
    「好！好！」還是戚修遠最先反應過來，丟下西瓜皮一邊擦手一邊鼓掌。
    「謝謝……謝謝……」楊清雪對着我們鞠躬，讓我有種掏出硬幣丟給她的衝動。
    「唱得真棒，我感覺自己欠你一張專輯錢。」
    我從口袋裏拿出十塊錢，夾在指尖遞過去。
    「哎哎哎，幹什麼？」楊清雪向邊上躲了躲。
    「別動別動。」我手腕一抖，十塊錢已經塞進了她領口微微露出的溝壑里。
    「呀！」
    啪！
    楊清雪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一巴掌甩了過來。這一巴掌太過迅捷，我只捕捉到了一段殘影，眼中的下一幕就是天翻地覆，宇宙大爆炸，下巴脫臼。
    「對不起……」
    「哪裏哪裏，該道歉的是我……」
    五秒鐘後我和楊清雪互相道歉。
    「你倆在我暈倒的時候幹什麼了？」緩過來的邱芸從沙發里爬起來。
    「沒什麼，就是清雪甩了我一巴掌。」
    「這叫沒什麼？別說了，小雪你打的哪邊，我也要打，另一邊歸我了。」
    「幹什麼你這人，冷靜點冷靜點，君子動口不動手，打人這種事情怎麼能跟風呢？」
    「我去個洗手間，順便看看東西送到了沒。」
    戚修遠藉機逃離混亂的現場，至今也不告訴我「東西」到底是什麼。
    咚咚咚——
    「修遠這麼快就回來啦？看來是東西到了。」邱芸鬆開抓着我領口的手，屁顛屁顛跑到門口，「來了來了~」
    門外站着的人卻並非戚修遠。
    「同學你好啊！請問楊清雪同學在這裏嗎？」
    「在啊……」邱芸聳起肩膀後撤了半步，用戒備的眼神看着門外的男生，「您是哪位？找她有事嗎？」
    「不好意思啊，打擾打擾！我是學生會辦公室主任常凱深，和楊清雪以前是同班同學來着！我也是剛知道你們在這裏，這不正好送點東西來——」
    「請進吧。」
    ？？？
    我被楊清雪突然變得冰冷的語氣嚇了一跳，這才發覺她不知何時已經整理好衣領（那十塊錢被她揣兜里了），看似放鬆地靠在沙發背上。
    「你好你好，這是KTV贈送的豪華版果盤，我們那兒也吃不完，就想拿過來一起——」
    「放桌上吧。」
    楊清雪對這位笑容諂媚的男生不假辭色。
    「達也，達也……」邱芸偷偷挪到我旁邊，「學生會辦公室主任是幹嘛的？」
    「你大概理解成學生會長的傳聲筒就差不多了。」
    「無功不受祿，主任同學找我有事嗎？」楊清雪對着常主任眯起眼睛。
    「嗨呀，真沒什麼事情，就是聽說你來了，想着跟楠楠過來敬你一杯酒……楠楠！過來！」
    名叫楠楠的女生應聲從門外走進來，臉上塗着熊貓般的眼影，頭髮也全部染成金色，樣子活像是剛從派對里被拉出來。
    「楠楠過來。楊清雪同學，這位是宋楠楠，市里一半多的量販KTV都是她家裏開的，大家以前在國際班是同學，應該都互相認識的！楠楠，快過來一起給敬酒。」
    「哦……」
    楠楠噘着嘴舉起酒杯，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晃，杯壁上留下一片水痕。
    「我們還是未成年人，我就不喝酒了。」
    楊清雪舉起椰子汁，在半空中晃了一下。
    「楊清雪同學……」將杯中的不明液體一飲而盡，常主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會長同學還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今天正好也是巧合，大家碰到了嘛，我就是想順便過來恭喜你一下，恭喜令尊——」
    「哎哎哎，這個話就不要說了，畢竟還沒正式公佈。」
    「好的、好的！是我不對，是我不對，自罰三杯！」
    「三杯也不用了。主任，今天我是跟幾個朋友出來散散心，緩解考前壓力的，你有什麼事情就直說，不用在這裏浪費大家的時間。」
    「好的好的，楊同學別介意，我今天其實是來這裏幫忙的。」
    我看過電影電視劇，裏面說「我是來幫忙的」這種台詞的十個人有十一個是反派。
    「我就再問一個問題啊！問完就走，問完就走。」
    常主任彎着腰往後退了兩步。
    「楊同學……有沒有回到國際班的打算呢？」
    國際班？
    我和邱芸幾乎是同一時間看向對方，差點把鼻尖撞到一起。
    楊清雪，是從國際班轉到我們班上的。
    從那個被學霸、權貴和特長生充斥的怪力亂神之地，從天界降臨的女神。
    那個言必清北復旦、哈佛耶魯伯克利藤校的，超越我所有想像的世界。
    學生會、團委、社團管理委員會，國際班的學生把持着所有要職。
    可以說，三個年級的國際班學生，統治着整座學校。
    他們從整座城市、整個省份聚集而來，他們是各自初中、各自縣市最優秀的學生，他們是達官顯貴的子女，他們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當其他學生還在挑選自己的英文名時，他們已經學會跟私人外教談笑風生了。
    從國際班掉落出來的學生，哪怕一兩個人，都足以讓普通班級乃至整個年級翻江倒海、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楊清雪，一個落魄的貴族女孩，憑着日以繼夜的打工兼職才能維持生活，竟然輕而易舉地佔據着普通班年級排名的榜首，除非交上白卷，否則沒有人能挑戰她年級第一的寶座。她只是來凡間視察的女神，不知何時就會回到那裏——我一直在心中隱約有這樣一種預感。
    戚修遠，因為所愛之人離他而去，喪失了對生活的希望和進取心，自願躲在普通班的角落裏玩弄我們這些凡人，他不經意間顯露的、有關那個世界的一鱗半爪，足以讓我感覺自己活在夢裏。
    而君臨整個國際班、整個學校的學生會長，竟然派人在楊清雪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我現在又感覺自己活在夢裏。
    在那些夢裏，在那些劇情相似人設接近的神話傳說里，下凡的仙女總要回歸天界。
    與楊清雪共度的時間，也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如今，我預感中的那一刻，終於要到來了……
    嗎？
    「……馬上就畢業了，也沒什麼必要再回去了。」
    楊清雪在漫長的沉默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只剩下不到最後三十天了。我們大家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好的好的！」常主任忙不迭地點着頭，「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比如你改變主意的話，隨時可以聯繫我！這是我的名片……」
    煩人的傢伙走了，我和邱芸用0.5倍慢動作挪到清雪邊上坐下。
    「……小雪，你沒事吧？」
    「沒事，不好意思。」楊清雪把手放在邱芸頭頂，從腦袋頂上一路順頭髮順到後脖子，舒服得邱芸直眯眼睛，這手法太熟練了，她以前絕對養過什麼寵物，「應該不會有人再來騷擾我們了。」
    「小雪，那兩人到底是——」
    「沒什麼。不用在意。」
    「你要回國際班嗎？發生了什麼事？你負擔得起學費嗎？這些傢伙不是以前那些欺負過你的人——」
    「邱芸……」
    楊清雪嘆了口氣。
    「我父親……他的案子平反了。」
    「你看。」
    我打開手機，遞到邱芸面前。
    「『經查，張XX違反政治紀律，對抗組織審查；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並收受財物；縱容和默許親屬利用其職權和職務上的影響謀取巨額利益，搞權錢交易、錢色交易……』」邱芸念着念着沒聲音了。
    「這些還只是能向媒體公佈的部分。」楊清雪把我的手輕輕推開，「現在只是第一步，馬上還要提起公訴，這人估計會在幹部監獄裏度過餘生。」
    「這是好事啊！小雪你該高興才對！」
    「……你說得對，我是該高興……」
    楊清雪摟着邱芸的肩膀，一把將邱芸抱在懷裏。
    「又或者，我只是不想再回到那種虛偽的生活而已……」
    「小雪……」邱芸也很配合地貼在清雪胸前，你的臉快被胸部擠得變形了吧。
    「放心吧，我不會回國際班了。那些人也並非真心想讓我回去，只是需要聽我親口說出『不回去』這句話而已。」
    楊清雪用溺愛的眼神看着懷中小巧玲瓏的邱芸。
    「只要有你們在，我就心滿意足了……」
    「哇！小雪——」
    邱芸也一把抱住楊清雪的腰，倆人一副相依為命的模樣。突如其來的百合劇情讓我感到非常興奮，不知道該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還是該拉着修遠躲到門外去。嗯？修遠人呢？
    「嗨，大家好，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包廂門被一腳踢開，捧着一盒大蛋糕的戚修遠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這傢伙什麼時候跑出去的，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看看我帶了什麼過來，一隻大蛋糕！生日快樂——為什麼桌上有兩個果盤？我喝多了嗎？我明明沒喝酒啊？」
    「謝謝。」楊清雪鬆開邱芸。
    「小雪快看，這是我們給你準備的驚喜哦！生日快樂！」
    「謝謝，謝謝。晚飯就吃蛋糕對吧。」
    「還有一隻烤雞。」我把那隻烤雞的盒子舉得老高，「我決定把它命名為王師傅烤雞，因為菜單上是這麼寫的。」
    「不要再讓我看見那隻烤雞了……」楊清雪扶額擺手，「而且菜單上寫着的名字就是名字，你不能給一個已經有名字的東西按照它的本名命名。不行了受不了了，每次看到這隻烤雞都有種吐槽能量堆積在胸口要爆炸的感覺……」
    「那是因為你的胸部太大了！」邱芸把手伸向楊清雪高聳的胸口，「讓我幫你緩解一下肩膀和後背的壓力——」
    「好了好了，來跟我一起切蛋糕。」
    雖然中間發生了不少小插曲，楊清雪的生日會還是圓滿結束了。
    壽星同學在我們三人的圍觀下閉着眼睛許了願望，在歡聲笑語中吹滅了蠟燭，和我們分享了奶油蛋糕。我們還一起唱了生日快樂歌。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
    這或許是我高中三年裏，最後的美好回憶。

第三章

3-1

    Y回來了？
    那個只存在於歷屆國際班學生傳說中的學生，那個輕而易舉地佔據成績第一寶座的女生，那個才學和外表都遠遠超過所有人的女神……
    那個天選之人？
    Y回來了！
    她本該擁有一切，但在君臨國際班的前一刻，她被無常的命運從頂峰丟下了深淵。
    但現在，浴火重生的她，又從深淵裏爬了上來——
    遍體鱗傷，冷若冰霜，千錘百鍊，萬邪不侵。
    上天若要讓你成為被選中的人，必定先磨鍊你的心志，打熬你的筋骨，讓你飽受饑饉窮苦，讓你陷入困境，以此讓你的內心變得機警，讓你的性格變得堅定，讓你擁有新的才能。
    Y曾經在一夜之間，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里，「所有人」也對她的一切噤若寒蟬，仿佛她的過去是什麼禁忌的邪惡傳說，一旦提起來就要觸犯天條。
    但如今，天道好輪迴，Y又回來了。
    「所有人」又仿佛在一夜之間回憶起了有關Y的一切，就好像被流放厄爾巴島的皇帝拿破崙一般。從吃人的怪物到尊敬的陛下，如今她忠實的國際班正在等待她的回歸。
    沒錯，Y就要回來了。
    她就要回到國際班，她要在高中最後的時光里，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在國際班，在所有的文科班和理科班，這樣的流言蜚語不脛而走。
    「楊清雪同學，請問你真的打算回到國際班嗎？」
    「楊清雪同學，你真的和學生會成員秘密接觸了嗎？」
    「楊清雪同學，你的轉班行為符合正規手續和流程嗎？」
    「楊清雪同學，隨便說點什麼也好啊！」
    「Y——」
    周一的早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校門不遠處，目瞪口呆地圍觀好幾個記者同學把楊清雪和邱芸圍得水泄不通。這些記者有廣播中心的，有校報的，有文學社的，有新聞社的……反正在這個出版自由的學校里，隨便誰都能自稱記者。就算實在找不到掛靠單位，你不會掛個微博之類的牌子號稱自媒體嗎？這年頭自媒體買買粉絲，買買熱門，刷個幾十上百萬粉絲，比傳統媒體風光多了。
    「抱歉，無可奉告，無可奉告。」
    邱芸戴着一副不知從哪裏搞來的墨鏡，身穿西裝校服，活像是電影裏的保鏢。
    「楊清雪同學對這些問題不發表任何評論，大家請回吧！」
    「邱芸同學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邱芸同學，雙方秘密會面時你是否也在場？」
    「邱芸同學，2B社在此次事件中是一個怎樣的立場？」
    人們常說「活久見」，我活了這麼久也確實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被記者圍成這樣。
    記者同學們一直跟到教室門口，眼巴巴看着倆人走進教室坐下，還有幾個記者戀戀不捨地在走廊里轉悠，想等到楊清雪或邱芸一時鬆懈說出什麼勁爆新聞。
    「哈哈哈哈哈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我一邊狂笑一邊在邱芸邊上坐下，「是時候發揮想像力了！」
    「什麼想像力？」邱芸一臉不解。
    「《震驚！美女校花竟干出這事？》」
    「噗！」戚修遠已經在邊上笑噴了。
    「UC震驚部人滿了，你明天來男默女淚部報到。」
    「《女神煉成史！會長看了要沉默，團委看了拍手稱快！》」
    「為什麼團委拍手稱快啊？」
    「我也不知道，隨口一說，大抵學生會吃癟的事情都是團委喜聞樂見的。還有還有，《她被迫轉學，與會長形同陌路，如今捲土重來？》」
    「這種格式好像也很常見，一般都是文娛新聞。」
    「《王者歸來？她守口如瓶，卻被閨蜜一語道破天機！》」
    「我說什麼了我就一語道破天機？你怎麼又變成體育新聞編輯了？」
    「你說『無可奉告』。」
    「這也行？」
    「《離開國際班真的輕鬆嗎？看看她你就知道了！》」
    「這個一般，不夠抓眼球，你是從微X公眾號轉職的吧。」
    「《她是會長欽點的女神，號稱國際班第一學霸！》」
    「缺個轉折，你這朋友圈雞湯文標題里起承轉合都要齊才行。」
    「《遠古巨神重回戰場？專家分析：驚天騙局！》」
    「專家又是哪來的？這種遊戲頻道標題已經落伍了！」
    「這年頭隨便誰都能自稱專家。再來聽聽這個——」
    「你們夠啦！」
    楊清雪終於沉不住氣了，忍了七個標題才發飆，她的忍耐力比我預想中要好。
    「我根本不會——」
    楊清雪硬生生把後半段話憋了回去。她看了看周圍一臉期待的同班同學和窗外走廊里一大群飢腸轆轆鬣狗一般的記者，把手肘撐在桌上，上半身朝我們移來，壓低了聲音跟我們嚴正宣佈——
    「……我不會回去的，而且我跟學生會長一點關係都沒有。」
    「《勁爆！她竟怒懟記者，跟他徹底撇清關係？》」
    「我沒懟！我是說我不會回國際班！」
    「《剛剛發生！Y親口否認不會回到國際班！》」
    「你知道雙重否定是什麼意思嗎？語文老師會哭的！」
    「《語文老師哭暈！她竟質疑別人語文水平？》」
    「高弘！你夠了！」
    「《高中男生竟做出這事，讓校花驚呼受不了！》」
    砰砰咚咚，我被校花和她的閨蜜聯手打了一頓。
    她們一邊打一邊念念有詞，說的大抵是些「打死標題黨」、「退訂退訂」、「取關了」之類我聽不懂的話。
    ***
    楊清雪重新凝聚了自己的神格，從天地間自然形成的神靈浴火重生成了執掌天地權柄的真正的神明。
    這件事情對她而言，可謂是天翻地覆的變化；然而對我和邱芸而言，不過只是複習時光中一個足夠我們取笑很長時間的笑話。
    過了一把標題黨的癮，人生還是要繼續下去。
    「你眼中的這個世界/會倒映出怎樣的風景呢？在這片無盡的大海裏/又會航向怎樣的未來呢……」
    放學時分，邱芸戴着耳機輕輕哼歌，根據我閱片無數的經驗這應該是某部老虛機戰片的片尾曲。
    「邱芸，別聽了，明天晚上又要補習數學了，上次的習題做完了嗎？」
    「還有幾道題不會做……」
    「幾道題……習題一共也才三道大題。」
    「那，那就兩道題不會做！」
    「祝賀你，2/3的大題跪了。」
    「你還有心思祝賀我？還不快來幫幫我！」
    「西……悠遠！」我活生生把「小雪」給救回來改成了「修遠」，「過來幫我們解題目唄？」
    「不好意思，今晚我有約了。」
    「有約？」邱芸的眼睛頓時睜得像兩盞探照燈，「和哪個萌妹子？」
    「是學生會長。」戚修遠晃了晃手裏的名片，是那天學生會辦公室主任留在KTV里的，「他想請我去馬洛特聚聚，我也不太方便拒絕。」
    「喲呵~⑦大少爺也有不方便的時候？」邱芸擺出一副滑稽的表情，「你說這話我咋這麼不信呢？」
    「畢竟都是在這個地界上做生意的，哪怕為了我家裏人，這個面子也要賣一下。」戚修遠只是一如既往地露出平和的笑容，仿佛他要去豪華的馬洛特酒店見的人不是這座學校最有權勢的人，也不是這座城市最富有最強力的一幫人的代表，而是去街邊小餐館和隔壁班同學一起吃頓飯。
    「去吧去吧，」我拍打着修遠的肩膀，「大概這種事情在咱們學校里也是經常發生的。我們這種升斗小民是不會理解你們的世界了。」
    「那好……」修遠看了一眼坐在教室中央的楊清雪（隔段時間要換座位的，比如整一個大組的桌椅從窗邊挪到門邊之類的橫向移動），「我就先走了，你讓清雪幫你解答問題吧。」
    「我沒空。」楊清雪頭也不抬，大概還在因為我當標題黨的事情生氣，我猜測可能這就是女人吧，「你在那個老師地方補習也挺久了，要是這點題目都做不出，我看你還是別高考了回老家村子祖宅邊上的菜地挖寶藏吧，說不定還能挖到點先祖埋在地下的金銀財寶古董字畫，下半輩子就可以摟着嫩模在太平洋小島附近坐着遊輪曬太陽了。」
    「且不說你這久違的毒舌讓我感到一絲喜悅那我是不是有點被虐侵向，你是怎麼知道我老家祖宅邊上有塊菜地的？」
    「你自己空間日誌里寫的，說你小時候《古墓X影》、《奪寶X兵》、《國家X藏》看多了，拎着塑料鏟子就回老家挖菜地去了。」
    「……我怎麼會把這種童年回憶寫在日誌里，肯定是中二病那幾年寫的，絕對是，我回去就把空間內容上個鎖。」
    「沒用的，我已經全部截圖了，等你兒子長大了就給他看，讓他知道他爹小時候是個熊孩子。」
    「我兒子，得了吧，你怎麼知道我……」
    我……
    我本來想說，你怎麼知道我生個兒子還是女兒，但是突然發覺邱芸所在的方向傳來不得了的靈壓，活生生把關於結婚生子的話題咽了回去。
    「我……那就我來試試看能不能解吧！」
    「這還差不多。祝你從菜地里挖出好東西。」
    楊清雪合上錯題集，把一疊試卷在桌面上磕了兩下，背起書包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不論是儀表姿態還是神情步伐，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良好的家教和高貴的氣質，不愧是唯一神。
    身為高中數學界最底層的一份子，我成功把一場課後授業變成了通往聖地的苦修之路。等我幹掉半路上所有的異教徒之後，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做……做完了……」
    「什麼？」
    安靜在一旁做其他科目作業的邱芸被我嚇了一跳。
    「你做完了？那兩道題？」
    「還順便幫你看了一下你做的那道題，中間有一個公式套錯了……」
    我，我不行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男子高中生，不在高三時，找女朋友了……
    因為，根本，沒那個精力……
    做做十道數學題，感覺比跟一百個妹子約會還要恐怖。雖然我別說跟一百個妹子約會，就連一百個，不，十個妹子的手都沒牽過。
    「達也。」
    「幹嘛，哪個步驟不懂？」
    「我們小學時候……我們是一個小學的嗎？我怎麼記不太清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翻着白眼靠在椅背上，身心沉浸在黃昏時分的校園裏。
    「應該……是，但不是一個班的。所以廣義上來說我們算是小學同學。直到初中才做同班同學。」
    「走吧，陪我上樓頂走走。」
    「樓頂？你要上天台嗎？別想不開，馬上高考了，讓老師看見你個高三學生上天台非報警不可。」
    「哎呀沒事的，我就想曬曬太陽看看風景不行嗎？」
    「當然不行，趕緊回家，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一分鐘後，我和邱芸踏上了向上的樓梯。
    「達也，陪我聊聊天。」
    「行，再嘮五塊錢的。」
    「達也，你還記得我們小學時候的事情嗎？」
    「記得一些。」
    「小學一年級，男女生宿舍在同一層樓，浴室也只有一間，平時都是錯開洗澡時間的，但有一天時間安排衝突了，你們男生脫得精光，人手拎着一隻臉盆排隊往浴室走，進門卻發現已經有女生在裏面了。」
    「還有這事？我怎麼不記得？」
    「得了吧，你絕對記得。當時老師就下令，所有男生面朝牆壁排成一排，用臉盆捂住屁股，等到女生出來再進去洗澡。」
    「我真不記得了，小學時候啥事都發生過。」
    其實我記得。我還記得胸口貼着牆壁時冰冷的觸感，記得女生們一個個從背後跑過時急促的腳步聲和邱芸對我發出的嘲笑聲。
    我記得那座校園。
    那座全是石板路的校園，圍牆外面遍地荒草。教學樓的中庭里有搭成半球體的攀爬鐵架和上鎖的蹦彈床。護校河把小學部和初高中分隔開，體育館可以從洗手間的小窗戶爬進去。
    聽那些中學的學長們說，「非典」時整座學校都被封鎖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沒有一個學生離開過校園。一到周末，校門外就擠滿了想和孩子見上一面的家長，他們將手臂伸進鐵門內，把零食、糖果和家信塞進孩子敞開的書包里。
    我小時候，就讀於一所民辦小學。父母是雙職工，沒時間照看我，就把我送進了那所寄宿學校。六個人一間寢室，早晨六點半起床，晚自修上到九點半。周五下午乘坐校車在固定站點下車，周日下午再坐校車回學校。
    「你還記得我們那兩個班級的班主任老師嗎？」
    「記得啊，那個虐待狂中年婦女。」
    我和邱芸所在的班級，班主任是學校花大價錢聘請來的年輕有為的教壇新秀，她擔任班主任期間獲獎無數，是小學裏的頭號名師。
    她的教育秘訣，就是用最傳統的蘇聯式極權主義教育，把班級打造成古拉格群島。
    所有學生，從小學一年級起，接受她集中營式的壓迫、管教和訓斥，但凡任何一個人出現一點差錯，全班學生都要連坐。為了獲得全年級評比的衛生表明錦旗，只要班級的地面上有一點髒東西，她就把全班學生排成一列，一個接一個從垃圾前面走過，一直這麼走下去，直到有人承認是他丟的垃圾。
    班主任老師用各種方式從精神上折磨我們，而管理學生日常生活的「生活老師」，則從肉體上摧殘我們。午睡時間，只要巡邏時發現有學生睜開眼睛，她們就把學生從床上拖下來，穿着一條短褲在走廊中央蹲馬步，用鐵絲製成的晾衣架抽打學生的胳膊，留下一道道血痕。
    「前兩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小學同學，是我們班的你可能不認識。」
    「那就不認識吧，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開始回憶小學時光，我問她，要不要搞個同學會？請班主任老師牽頭，大家好好聚一聚。」
    「於是你就跟班主任再聚首，一笑泯恩仇？」
    「我那同學居然臉色一黯，連連搖頭說，老師恐怕不行……」
    我一愣，心說這個展開好像不太對啊。
    「怎麼，她去別的學校教書了嗎？」
    「不，我那同學說，她已經不當老師了。」
    原來，在我和邱芸小學畢業後，班主任依舊用她的方式管理着學生，其中就包括她自己的兒子。
    有一天，她和往常一樣教訓完兒子，把她反鎖在家裏關禁閉，自己和丈夫出門了。
    回來時，迎接她的，是警察、急救車、圍觀群眾，以及——
    兒子的屍體。
    她的兒子，打開窗戶，從六樓跳了下去。
    也不知是想要逃出家裏，失足墜落，還是厭世輕生，自尋死路。這些事情，只有那孩子自己知道了。
    從那以後，她辭去了職務，前往另一座城市，再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和邱芸沉默許久，直到推開通往天台的落地窗。
    現在回憶起來，那名班主任老師，她的無數獎狀和頭銜，沾滿了無數學生和孩子的鮮血。
    「這就是我們長大的時代……」
    邱芸靠在天台的欄杆上，額前的髮絲被風吹起。
    「道理我都懂，總之你先離欄杆遠點。」
    「緊張什麼，我這人最怕死了。」
    「在你講過那個故事之後，我要做的是時刻讓你與天台窗戶之類的地方保持距離。」
    「達也，我有時候會想，一個人若是花二十年只干一件事、做一個行業，他不一定能幹得很好，但一定能寫出很好的故事。」
    「你有二十歲嗎？」
    「上了大學不就有了嗎。我們差不多三歲開始上幼兒園，二十三歲大學畢業，我們就是花二十年幹了一件事：讀書；做了一個行業：學生。」
    「那麼……你寫出了很好的故事嗎？」
    「昨天有個編輯聯繫我了。」
    邱芸抬頭，眺望遠方的夕陽。
    「她覺得我的小說寫得很好，給我開出了難以拒絕的價格，希望我去她的網站連載。」
    「這是好事啊？等你高考完不是隨便寫。」
    「編輯說，網站打算在差不多高考結束時開站，為了那時做準備，現在就必須開始動筆了。」
    「這可不行，你還要複習——」
    「高弘。你還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嗎？」
    邱芸低下頭，直視着我的雙眼。
    「我不是學生會長那種含着銀湯匙出生的人，也不是楊清雪那種比所有人都聰明的人。我只是個在初三時比其他人更努力、更好運才人品爆發踩着分數線考上了這所高中的普通女生。這裏的任何人都比我更聰明、更努力、更好運，我再怎麼用功讀書，也只不過是個吊車尾的差生。」
    「邱芸……」
    「我只是，想追逐你前進的身影，才咬着牙拼了命，和你一起走到了這裏……我是為了你才來這裏的。我只是……想繼續和你……不想和你分開……」
    邱芸的話語有些哽咽。
    「高弘……你還不明白嗎？我是個沒有任何長處的普通人，連從小堅持到現在的寫作，都不被人認可……這已經是我僅剩下的一點東西了。繼續複習下去，我的成績也不會變得更好，但若是錯過這次機會，我可能再也無法成功了……」
    別說了，邱芸。
    我明白。
    對邱芸來說，寫作是她唯一的夢想。高考對她而言，則只是為了實現夢想而必須經歷的一種儀式罷了。
    從高三開始的那一天，再到最後的一百天，直到今天。
    支撐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除了對我的感情，就只剩下夢想了。
    然而就在她即將抵達終點前的最後一刻，有人告訴她，她的夢想終於可以實現了。
    和楊清雪一樣——
    她的立足之地，已經不存在了。
    支撐她的理由，也隨之崩塌了。
    「我們無法選擇活在怎樣的世界、怎樣的時代裏，只能在浪潮里隨波逐流。在漫長的學生生涯里，我曾經無數次想要放棄，我曾經無數次和鄒羽箏、瞿芷薇一樣想要放棄，但我最終還是堅持到了現在，這都是因為你。因為高弘你的存在，因為看到了你那不論被打倒多少次都要爬起來，繼續反抗着宿命的身影。」
    天氣愈發悶熱，邱芸的襯衫袖子被她卷到了手肘處。我看着她光滑白皙的手臂和纖細柔軟的手腕，不禁想起了瞿芷薇，想起了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3-2

    「你還記得嗎？初三那年，學校每個月都要舉行年級月考，按照全年級排名安排下個月月考的考場座位。」
    我當然記得。一個考場坐20個學生，實驗樓一樓走廊盡頭的化學實驗室就是所謂的「第一試場」，年級前二十的學生坐在那裏，二十一到四十名坐在第二試場。二樓，三樓，四樓，成績越差的學生要爬的樓梯越多，直到最後一百多名學生被塞進頂樓的階梯教室里。就是一個又一個這樣直白而殘酷的機制，讓那所初中成為了全市最好的初中之一。
    「第一次月考，你的年級排名在三百開外，跟我一起走向最頂樓的階梯教室。」
    「我記得。」
    我至今還記得，隨着死氣沉沉的人潮一步步走上樓梯時的感受——每往上走一步，心情就越壓抑一分，距離自己想要的未來就越遙遠一步。
    「當時你咬牙切齒地對我說：邱芸，下一次月考，我一定要進入第一試場！」
    「我確實是這麼說的。」
    「我還只當你是在開玩笑，從倒數幾名一下子擠進年級前幾名，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然而你就是做到了。」
    邱芸背靠欄杆，仰頭望着昏黃的天空。
    「那次月考，你最後考到了年級第19。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數字。」
    我也記得。其實我自己都不記得怎麼考的了，只能用奇蹟來形容了吧。
    「更厲害的是，此後你的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第25到18期間，不是第二試場前幾桌就是第一試場最後幾桌，如果說一次從最後一個試場考到第一試場是奇蹟，那麼一直保持這樣穩定的名次，就說明你真的是有這個實力的。」
    「可能吧。就像你說的，我們不能選擇自己出生的時代，只能盡全力去反抗與生俱來的東西。我也只是去反抗罷了。」
    我的夢想，就是逃離那種集中營一樣的小學、牢獄一般的中學，進入我夢想中的最好的高中，度過美好的三年時光。
    「正因如此，當你最後沒能保送進入這所高中時，你選擇了放棄保送市一中的名額，自己參加中考。」
    保送名額公佈時，我最終排名年級第21，沒能保送進入這所高中，而成為了保送市一中的第一順位。為了實現夢想，我毅然決然放棄了保送資格，選擇自己參加中考，用自己的實力考上這所高中。
    當我公佈這個決定時，所有的親戚朋友家人同學，都以為我瘋了。市一中，這麼好的學校不去，非要自己考？那要是考不上怎麼辦呢？
    只有邱芸一直默默支持着我，支持着我的每個決定。為了和我上同一所高中，她也放棄了自己的保送一中資格，和我一起參加中考。
    她對我說：「你不去一中，我也不去。你報哪所學校，我就報哪所，要上一起上，要跪一起跪。你去哪裏，我就跟着去哪裏，你休想甩掉我。」
    最後，只有父親一個人，認可了我的決定。
    他對我說：「兒子，你長大了，有決心、有勇氣了，我很欣慰。你小時候，我經常出差，很少有時間教育你，導致你性格內向、膽小怕事，一點也不像你老子我。但你終究還是我的兒子，骨子裏和我一樣有一股硬氣，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麼事，誰都攔不住。你小學畢業時說想來十七中念初中，我支持你；現在你說要放棄一中參加中考，我也支持你。努力吧。」
    三年的時間，仿佛一個輪迴。
    三年前，我參加中考，以高於分數線一分的成績考上了這所高中，成為了這座城市、這個省份最優秀的幾百名高中生之一。
    三年後，又到了做出決定、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我和楊清雪的故事，是「現在」。
    我和邱芸的故事，是「過去」。
    人活在現在，卻不可能拋棄自己的過往。
    我還記得清雪對我說的話。
    「……正是我們過往所犯下的無數錯誤和殘存的無數悔恨，才成就了今天的我們。它們堆積、發酵、腐爛、沉降，它們像是最恐怖、最致命的幽靈和鬼魂，它們會永遠纏着我們，讓我們沉浸在悲傷與痛苦之中，折磨着我們在每個夜晚難以入眠……」
    活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時代裏，我們都有痛苦的過往和美好的回憶。
    如今，到了我和「過去」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達也。」
    邱芸一步步向我走近。
    「你能給我一個回答嗎？」
    夕陽照耀下，她的身影和記憶中的影像漸漸重合。
    「三十天後，你會去哪裏？」
    一如六年前、三年前的她。
    「可以告訴我嗎？你到底會去哪裏？你會和清雪一樣，出國留學？還是留在本地或本省的大學，甚至是去更加遙遠地地方？」
    「邱芸……」
    「如果你不告訴我的話，我可就沒辦法和你去一所學校了。」
    邱芸貼到了我的身前。
    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我的身後就是冰冷的落地窗。
    那是一面通透卻冰冷的玻璃門，將我和清晰可見卻遙不可及的退路徹底分開。
    「我可能成績不好，只能考上本地的學校，但那也沒關係，我可以時常去那座城市，一邊寫小說一邊去你的學校里玩，我們還可以和以前、和現在一樣……」
    我的視線被邱芸的頭頂佔據大半。
    「我知道，這個決定比我們之前的所有決定都重要，你可以繼續思考，繼續權衡，我會一直等着你的。」
    她低着頭，手心攥着我的衣襟，對我的胸口和脖子輕聲低語。
    「我會一直等着你的……真的……」
    「邱芸……」
    「沒辦法……誰讓我喜歡你呢。」
    邱芸抬起頭。
    她輕輕踮起腳尖。
    她的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
    夕陽越過我頭頂的屋檐，在我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邱芸的身體被這片陰影一分為二，下半身藏在暗色中，上半身被照得閃閃發光。
    「達也……」
    邱芸伸出雙臂，緊緊抱住我，仿佛我隨時可能消失在她的眼前。
    「活在這個世界裏，我們還能相信夢想嗎？」
    「傻丫頭，當然能。」
    我摸摸邱芸的腦袋。
    「畢竟，我們都是靠着夢想，才走到這裏的。」
    如果當初我放棄了夢想，我就不可能考進這所高中，不可能與清雪、修遠、班長、團支書他們相遇，不可能經歷玫瑰色的三年時光，不可能站在這片黃昏的天空下，與邱芸相擁着，為我們的未來而迷惘。
    如果邱芸放棄了夢想，她就不會堅持寫作，也不會最終獲得編輯的認可，不會和我考進一所學校……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我們此刻或許已經形同陌路，抱着她的就是一中的某個男生了，我懷中的女孩也可能是別人。
    我們都是靠着夢想而活的人。
    不論多少次被現實擊倒，我們都會站起來。
    那麼，我的夢想……是什麼呢？
    「這樣的日子，要是能持續下去就好了。」
    我們四個人，坐在髒兮兮空蕩蕩的社團教室里，說着毫無意義的話，為了一點小事而開懷大笑。
    這樣平凡而美好的日常，多希望能一直持續下去。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人生總要繼續，我們也將各奔東西。
    修遠有綠卡，有成績，不論去哪裏，都能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清雪已經獲得了那所國外大學的認可，高考後只要再上一年預科，就可以成為一名真正的留學生了。
    邱芸可能會留在本地或省內讀大學，她的父母都希望女孩子離家近一點，不放心她出遠門念書。
    那麼……我呢？
    我又該去向何方？
    答案其實一直都在我的胸中，只不過我一直不願意去想罷了。
    答案其實就這麼簡單——
    如果不能留下，就只能前進了。
    「你有沒有想過，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你有沒有想過拋下所有的一切，獨自一人踏上旅途？」
    邱芸對我的問題報以沉默。
    「還記得小學時候的那次活動課嗎？我們在草坪上玩，突然間發現遠方升起一條濃黑的煙霧。我們就開始討論，一定是哪裏發生了火災，具體的位置應該在哪條街上。」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
    「當時我就想，要是能親眼看到那個地方，要是能去那個地方看一眼，該有多好啊。離開囚禁我們的圍牆和鐵門，離開將我們當成豬狗抽打的老師，離開因為工作和家庭而焦頭爛額的父母，離開被課程和作業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常，離開那個監牢一般的地下室，離開所有將我們束縛在原地的東西，前往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凝視着那道燒毀一切的火焰，然後在廢墟中開啟一段新的人生……讓一切都重新來過。」
    「可是高弘……」
    邱芸用一句詩歌回答我——
    「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就算那裏一無所有，我也想像不到別的選擇，因為那是只屬於我自己的選擇。」
    我捧起邱芸的臉頰，和她四目相對。
    「高考結束後，我打算去一個遙遠的城市。距離這裏越遠越好。我想要開始新的人生。」
    「我想可能這就是文科生吧……」
    邱芸對我報以一個笑容。
    「『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於：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
    「明知世界的荒誕本質，仍然有勇氣去反抗，這就是加繆對西西弗斯的理解。」
    「那麼高弘……」
    邱芸抬手，輕輕觸碰我的臉頰。
    「在你的新人生里，有我的存在嗎？」
    「只有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我才能知道我們的結局。在那之前，我什麼承諾都給不了。」
    「好吧……」
    邱芸垂下手。
    「那……我走了。」
    「去吧，別錯過下一班公交車。」
    邱芸低下頭，打開我身後的落地窗，踏入無人的走廊。
    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耳畔。
    我轉過身，走進走廊，觀賞落地窗，隔着玻璃，仰望初夏黃昏的天空。
    又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候……嗎？
    前途如天空般一望無際，我卻撞在這道窄門上，無路可去。
    ***
    第二天，邱芸呆坐在座位里，一整天都處在眼神呆滯肢體機能停止的狀態，就連每天日常跟楊清雪的親熱活動都暫停了，真叫人擔心她壓力過大或者被喜訊嚇得精神失常了。范進中舉會背嗎？好吧我不會背，反正就跟裏面差不多，「噫！過了，我過稿了！嗝兒~」但願不用我出手一巴掌把她打醒。
    放學鈴聲一響，邱芸背起書包就跑。
    「哎？邱芸你慢點，待會還有補習——」
    「今天我有事不去了，請過假了。」
    邱芸頭也不回，快步走出教室，那根被她擺在身前的麻花辮也被甩在腦後，消失在門框外。
    「那孩子沒事吧……」
    楊清雪眉頭微皺，似乎和我一樣對邱芸的反常動態感到不解。
    「應該沒事……她最近好像過稿了，本人很開心地在跟編輯交流，今天大概也是有事要和編輯見面之類的。」
    我好言安撫清雪，目送她走出教室，再轉向一直對着我神秘兮兮發笑的戚修遠。
    「行了你可以說了，到底有啥事。」
    「我碰巧知道邱芸晚上到底去幹嘛。」
    「那還不快說，我等着聽呢，我洗耳恭聽，反正你就是類似金手指戒指老頭隨身外掛之類的存在，我有什麼問題找你求助就行了。」
    「那我可要收諮詢費了，一個問題一頓三食堂。」
    之前我好像提到過，在這座校園裏，學生之間的硬通貨是「一頓三食堂」。我提到過嗎？記不清了，反正三食堂環境優雅價格公道，還有包間雅座，基本上一頓三食堂就算是頂級享受了，有事情就請吃三食堂，久而久之就成了基本貨幣單位硬通貨，一頓不夠就兩頓，兩頓不夠就一禮拜。
    「等我有錢了就請你。魔鏡魔鏡告訴我，邱芸晚上到底去幹嘛了？不會是被奇怪的大叔拍了裸照作為把柄，要挾她去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吧？」
    「你肯定是本子看多了，有錢大叔想玩JK，比她胸大漂亮個子高的多了去了。最近不是很火嗎，什麼cosplay零花錢——」
    「我不需要你給我普及奇怪的知識，就趕緊告訴我邱芸幹嘛去了就行。」
    「拿出手機。」
    「在……在這裏？」
    我四下張望，確定沒有老師在，才偷偷摸摸從衣襟的暗兜里拿出手機。
    「給你的數學老師打電話，就說晚上有事請假。」
    「哦……」
    我呆呆地撥通號碼，說完要說的事情，按下紅色的虛擬按鍵掛斷電話。
    「行了，跟我走吧。」戚修遠趁我打電話的功夫用手機app叫了一輛車，「咱們今晚改善一下伙食，去吃好吃的。」
    「不是，你先告訴我——」
    「急什麼，我都請你吃飯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墨鏡，不是，魔鏡想賣個關子，我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如果我拿刀威脅修遠快說，事後大概就被他派人灌到水泥樁子裏或者綁在石頭上沉到水庫里了。墨鏡這個綽號倒是還行，讓人想手動給他戴上墨鏡，再往嘴裏塞根雪茄，頭上戴一頂寫着「THUG LIFE」的鴨舌帽。對了，脖子上還得掛一根大金鍊子，手腕戴大金表，手指上戴滿戒指，嘴裏說着「哞，碧池，給佬走位」之類的台詞。
    我拎起書包，修遠卻對我搖搖頭抬起手掌，示意我把書包放在座位上。
    說的也是，雖然他什麼話都沒說，但是出去吃飯還背書包感覺怪怪的。
    我揣着錢包手機，人生長久以來第一次不背書包走出教室走出校門，體會到了身心解放之類的暢快感，仿佛天人合一，隨時都會被吸入大自然的泛光之中。
    「車到了。」戚修遠按下手機鎖屏鍵，把手機放回衣兜里，「就在校門外。」
    「魔鏡，你叫的出租車呢？」我站在校門外四處張望，沒看見有出租車停在路邊。
    「誰說我叫出租車了。」
    戚修遠領着我走到路邊的一輛黑色高級轎車邊上。
    車窗悄無聲息地降下，一個看起來沒比我大多少歲的小伙子從駕駛座上探頭過來。
    「是戚修遠先生嗎？」
    「是我。」
    戚修遠很紳士地為我打開後坐的車門，自己也坐到了後面。現在我看他頭上仿佛真的戴了頂THUG LIFE的帽子，THUG得不行，儼然黑幫大佬，讓我忍不住想要親吻他的戒指。
    「去狀元樓對吧？」
    「對的。」
    司機沒再說話，對着方向盤和檔位一頓操作，車子平滑得像是頂配電腦玩極品X車一般開上了馬路。
    我坐在黑色高級車的後座里，感覺呼吸都不順暢了。這沙發軟得要把我吸進去似的，駕駛座前面的儀錶盤亮着各色幽光，車窗玻璃只透出一點點風景，從外面看裏頭肯定是一片漆黑，杯托里放着的礦泉水也讓我感到詫異。
    狀元樓是本地一家很有名的餐館，最早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是當時的本地商幫用來接待外賓、僑胞的，如今已經是老字號了。雖然這地方號稱吃的是本地菜，但這地方動輒吃上萬八千的，我這平頭百姓還是消費不起的。
    黑色高級車在店門外停下，門童過來打開車門，我和修遠謝過司機後下了車。
    「請問有預定嗎？」門童走在前面打開仿古建築的木質對開大門。
    「戚修遠。」
    「是戚先生啊！」門內的服務員領班湊上來領路，「這邊請這邊請，我們給您留好了平時那個包廂。」
    「謝了。」戚修遠對相貌甜美的領班小姐姐微笑着點頭，「我順便問一下，邱先生定的包廂在哪裏？」
    「邱先生……」小姐姐面露難色。
    「可能不是以他的名義預定的，能幫我再查一下鄧先生嗎？」
    「我幫您看看。」小姐姐打開平板電腦，塗着指甲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只有一位鄧女士，預定的八人桌，預定會來六個人左右。」
    「請幫我安排在他們旁邊的包廂，可以嗎？」
    「可以可以，沒問題。」
    小姐姐對修遠這個奇怪的要求沒有任何猶豫直接答應，二話不說領着我們走進電梯，來到三樓的一處包廂前。
    「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找我，祝您用餐愉快。」
    小姐姐彎腰低頭握住了戚修遠的手，我都能從領口看見深邃的溝壑了。
    可惜修遠對此熟視無睹，只是禮貌地握了一下手，就坐到了木頭椅子上。
    「這地方的包廂都是這種仿古木椅，坐着特別硌屁股。有坐墊也硌。」
    我聞言試着坐了一下，果然很硌。
    「先喝點茶吧，我點幾個菜，兩個人隨便吃點。」戚修遠指了指包廂另一頭的……呃……應該叫什麼，床？榻？榻，臥榻，臥榻之旁豈容它人酣睡……可能就是榻，上面有張小桌子，桌上擺了一整套茶具。這個包廂真是有夠浪費空間，一整面牆都是能看到江景的落地窗玻璃，還有一扇門通往外頭的陽台。
    「那好吧，我泡茶，你點菜。」
    「有什麼忌口的嗎？比如魚蝦海鮮過敏什麼的，因為如果你對餘下海鮮過敏，這裏的菜就沒幾個你能吃的了。」
    「就倆人隨便吃點，別點那大魚大肉的，你看我自己帶了雞蛋大蒜，這裏還有兩隻山雞，讓廚房湊合着做點小雞燉蘑菇吧。」
    「知道這個梗的人現在基本上都結婚了，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不至於吧！不是每年春節都要重播嗎！」
    「蘇格蘭，調情。」
    「你夠了！你——」
    「噓噓噓噓……」
    戚修遠對我豎起食指。
    「小點聲，別讓隔壁聽見了。這地方的隔音可不算太好。」
    我閉上嘴，按下了茶壺底下的加熱鍵。
    戚修遠說的沒錯，我猜他老爹可能就是這地方的合伙人之類的，反正他屬於身份很崇高的那種，從點菜到上菜的服務員都特漂亮。
    「要看電視嗎？」
    「看什麼電視，你不想聽隔壁說什麼啦。」
    修遠指指身後的牆壁，我只好放棄沒話找話的嘗試。
    「仔細聽，待會人到齊了就熱鬧了。」

3-3

    修遠口中說的「人到齊了」，那沒到的人估計就是邱芸了。
    因為我聽見了一陣開門聲，然後不是服務員報菜名的聲音，而是邱芸的聲音。我猜她是坐公交車來的，比我和修遠慢了很多。
    「爸媽，我來了。叔叔阿姨好。」
    「小芸！你可算來了，坐，快坐，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好意思，坐公交來的，路上堵車。」
    「你這孩子，我不是說了讓你打車來嗎？」
    「媽！正是交接班的時候，哪有出租車讓你打？再說了，公交車堵車，那出租車能不堵嗎？」
    「好了好了，你倆稍微消停會。這孩子，從小就這樣，我倆把她養得太嬌了……」
    我越聽越不對勁，直接坐到修遠邊上，對他耳語：「這跟她們家吃飯的誰啊？」
    戚修遠也對我耳語：「你猜啊。」
    「我上哪兒猜去？」
    「用已有的線索推理一下。」
    「那好吧，我推理一下。預計六個人，所以對方應該也是一家三口，聽口氣跟邱芸一家還是有交情的；你進門就問姓鄧的，說明這家人你至少也有所耳聞，但不確定是以誰的名義定的包廂。」
    「不愧是咱們2B社的骨幹精英社員，你以後也可以考慮去寫寫小說，把你跟兩個萌妹交往的經歷寫出來給別人讀。」
    「拉倒吧你，讀者又不是傻子，肯定覺得這都是我編出來騙人的，哪有長得又可愛個子又高胸部還大的千金大小姐跟我做朋友的好事。知X，跟大家分享你剛編的故事。」
    「別急着編故事，咱們再聽一會。」
    我連連點頭，屏氣凝神，幾乎要貼在牆壁上偷聽。
    「小芸，你還記得鄧叔叔吧？小時候住在隔壁一棟樓的，你和人家孩子整天在草坪上騎自行車比賽誰快來着。」
    「記得，當然記得，那時候騎得都是有輔助輪的，特刺激。」
    「小芸啊，真是沒想到，當年你才這麼點大，我還抱過你呢。」
    「鄧叔叔後來搬到哪裏去了？我記得小學時候你們一家就搬走了。」
    「搬到東山花園去了，當時做外貿掙了點錢，就換了套大房子。後來外貿行業不景氣，我們就投錢搞了個小說網站，就是那種專門做網絡小說的，結果運氣好，趕上一波IP熱。」
    「你說說多巧，一聊才知道大家都認識，是吧小芸？」
    「是啊媽，我哪知道跟我聊天的編輯就是當年一起飆車的車友。」
    「所以我就說嘛，正好大家也好多年沒聚了，今天我請客，在狀元樓吃一頓！」
    「哎哎哎，你請客，我買單！老邱啊，你女兒今年不是高考嗎？又是來我們網站投稿子，正好提前給她祝願一下，祝她金榜題名，圖個好彩頭！」
    「挺好挺好，原來是老相識了。」我偷偷鬆了口氣。
    「好什麼，你繼續往下聽啊。」戚修遠「嘖」地砸了砸舌頭，「無事獻殷勤，你覺得以邱芸的水平，值得人家網站老闆和身為編輯的老闆孩子出面約飯嗎？」
    「我……我怎麼覺得還好啦。」
    「那你接着聽吧。」
    我不太明白修遠什麼意思，只能繼續往下聽。
    「阿傑啊，你跟小芸也算是從小認識了，這不人家馬上要高考了，快介紹點經驗嘛！」
    「爸，我哪有什麼經驗，我當年去的是一中，比小芸差多了。」
    這、這個低沉有磁性的美少年聲線，我是在閉着眼睛看乙女番嗎？修遠你這聲音被人家秒殺好嗎？
    「但你家小傑成績好啊，不像我這個笨女兒，當年走大運上了好高中，現在只能吊車尾。」
    「誰說的，你們那個高中個個畢業了都是人才，要不要考慮來阿傑那個大學？」
    「是啊，以後可以做我學妹。雖然比不上北大清華，在省內甚至整個區域也算是一流了。」
    「瞧你說的，那我也得考得上才行啊……」
    ？？？？這是什麼狀況？
    我跟修遠眼神交流了一下。
    修遠對着通往陽台的落地窗歪了歪頭。
    我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吱嘎——
    腳底下是木板，一踩上去就發出刺耳的聲響。
    陽台環繞着整個樓層，我距離隔壁包廂只隔着一層玻璃。
    「小心點你。」
    修遠一把把我拽回來，在我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頭的狀況之前。
    「用這個。」
    修遠拉着我蹲在牆邊，遞給我一部手機。
    我定睛一看，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大臉盤。
    「原來如此，了解！」
    我把開着前置攝像頭的手機偷偷舉到窗前。
    果然，屏幕上出現了包廂里的圖像。
    前置攝像頭像素有點低，但足夠我看清楚坐在邱芸旁邊的那個……高富帥了。
    跟修遠的高富帥有點不太一樣，這人看起來更有男人味一點，具體哪裏我也說不上來，可能是面部線條更加俊朗一點，髮型也比較正常。
    反正這傢伙看起來就是標準的高富帥。不能再標準了。他爹長得倒是很一般，主要是他娘個子好高，十有八九以前是當模特的，就是改革開放之後本地旅遊局招的第一批模特。
    「小芸，阿傑，你們兩個孩子碰一杯吧！以後編輯和作者可得多合作呢！」
    「嗯，最近二次元題材很熱門，我們打算再開一個子公司分站，專門做輕小說這一塊，正需要你這樣有創作經驗、文筆又好的年輕人。」
    阿傑舉杯和邱芸相碰，高富帥微笑着舉杯的樣子簡直就是X江之類的地方連載的網文里跳出來的。
    「小芸人又可愛，又有才華，你們倆孩子可得多親近親近！」
    ？？？？？我瞪大眼睛轉向戚修遠，我現在的表情估計能把他嚇一大跳。
    「真是女大十八變，你小時候可是個又黑又瘦的柴火妞，想不到如今出落得這麼漂亮了。」
    「哈哈，你真能開玩笑，我在學校里可從沒被人誇過漂亮……」
    這鍋你背——戚修遠對我做口型。
    「那估計就兩種可能，你們班上的女生特別漂亮，或者男生都是瞎子。」
    你是瞎子——我對戚修遠反比口型。
    「還有一種可能！」邱芸音調陡然一抬，演技真是好，「文科班上的男生都有女朋友了。」
    「哈哈哈哈，這倒也是！」
    哈哈哈哈哈，滿桌人大笑起來。
    笑點何在？——修遠對我做口型。
    我沒女朋友啊！——我對修遠反比口型。
    你明明就有！——修遠差點喊出聲來。
    「喲，上菜了，你倆孩子多吃點，長身體的時候……」
    無聊的對話告一段落，我和戚修遠躡手躡腳又回到包廂里。
    「怎麼樣，聽明白了吧？」戚修遠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看起來跟紅酒賊像。
    「聽明白了，估計是這家人想給兒子物色一個好老婆，正好邱芸人又可愛，腦袋又聰明，還是出身市內最好的高中，關鍵還是從小認識知根知底的，就打算把這倆人撮合到一起。」
    「你真的明白了嗎？」
    戚修遠搖晃着手中的酒杯，暗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曳流連。
    「這個世界是一刻不停地向前運動着的，就算你想停下腳步，別人也不會等着你。或許有人可以等你幾天，或許是幾年，但人終究是會改變的。」
    「我明白……」
    「那你還在這裏坐着幹什麼？」
    「如果這是她的選擇……我也沒什麼能說的。」
    「真的嗎？為什麼在我聽來，更像是……」
    戚修遠的口中，吐出了那幾個我刻意不去想的字——
    「『潛規則』呢？」
    「喂！你說什麼？」
    「為了讓自己的作品成為新網站的頭號大作，在有意無意的撮合之下，和總編來一次枕營業，自己成為網文界的一尊新神，主編則財色雙收，你覺得這樣雙贏的劇情很奇怪嗎？」
    「戚修遠！」
    「我以前就親眼見過，參加舞蹈比賽的大學女生，主動約評委去酒店的那一瞬間。你覺得像那樣的高富帥，真的會這麼年輕就談婚論嫁嗎？就算父母有令，他自己也還想多玩幾年吧？」
    戚修遠注視着酒杯中的漣漪。
    「退一步，就算他真的和邱芸交往了，估計也只是隨便玩玩文學少女而已，玩膩了就丟掉找下一個女朋友，你說是不是？」
    「……邱芸的事情，你少管。」
    「再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娶了邱芸，難道邱芸就會幸福嗎？她要做的，大概只是給那家人生個兒子，然後就沒用了——」
    「戚修遠！」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手掌拍在桌上，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你……你……」
    「我什麼？」
    見慣大場面的戚修遠微笑着，那樣子活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你心裏都知道，我說的是對的，我說的是真的。所以你才會做出這種反應。這是一種應激性反應，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措施。」
    「……」
    「那麼，你現在該做什麼呢？」
    「……」
    我深吸一口氣，將呼吸平復下來，慢慢坐下。
    隔壁包廂的交談依舊熱烈，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哎，老鄧，這外頭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陽台。你們兩個孩子要不去外頭走走？吃多了飯後散散步。」
    「正好，我們可以交流一下你那篇稿子。」
    「好啊好啊，那我們先撤了。」
    戚修遠端着酒杯走到窗前，探頭看向隔壁。
    我在原地坐了一會，最終還是站起身，走到了戚修遠旁邊。
    落地窗外，邱芸和傑哥靠在陽台的護欄上，吹着晚風眺望着江景，口中討論着文學方面的內容，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我望着兩人的背影，望着邱芸時不時露出的側臉，不由得回憶起了她的話。
    「一個人若是花二十年只干一件事、做一個行業，一定能寫出很好的故事。我們就是花二十年幹了一件事：讀書；做了一個行業：學生。」
    「所以說我那個幼馴染角色設定得是有深意的，你看過後面的劇情大綱就明白了。」
    「我只是，想追逐你前進的身影，才咬着牙拼了命，和你一起走到了這裏……我是為了你才來這裏的。」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是想寫一個青少年都能理解的故事，所以在敘事上必須特別流暢才行。」
    「我只是……想繼續和你做同學……不想和你再分開了……」
    「你知道畫面感嗎？當你在寫一段劇情時，儘量運用影視劇那種鏡頭語言，才能讓讀者更好地代入。」
    「高弘……你還不明白嗎？我是個沒有任何長處的普通人，連從小堅持到現在的寫作，都不被人認可……」
    「哈哈哈，你過獎了，我那篇文可真沒幾個人看，連上架都沒上架，基本上就是在玩單機版碼字遊戲。這什麼鬼遊戲肯定沒人想玩吧。」
    「這已經是我僅剩下的一點東西了……繼續複習下去，我的成績也不會變得更好，但若是錯過這次機會，我可能再也無法成功了……」
    「什麼？封推？大封推？哇，千字五十？真的假的？你們手機端的流量有多少？」
    「高弘……在你的新人生里，有我的存在嗎？」
    邱芸。
    在你的人生里……
    還會有我的存在嗎？
    在我回過神來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推開了玻璃門。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所有人——修遠、邱芸、傑哥，包括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哇！高弘？你怎麼在這兒？」
    邱芸嚇得差點從樓頂上摔下去。
    「還有修遠？你倆這是跑來這裏改善伙食了嗎？」
    「怎麼，你朋友？」
    傑哥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秒鐘，目光就移到了戚修遠身上。
    「嗯？你是戚修遠吧？」
    「是我是我。好久不見了，潔姐。」
    戚修遠操着天津口音上去和傑哥握手，兩人還擁抱了一下？？？
    「我來介紹下，這是鄧潔，Z大文學系大四，現在在X文X小說當編輯，跟我也算老朋友了。潔姐，這是高弘，我們仨都是同班同學，今天我跟他出來搓一頓改善生活，想不到在這裏跟你們碰上了。」
    「？？？？？」
    我用顫抖的食指指着眼前的傑哥。
    「你是……？」
    「哦，沒事沒事，經常有人把我當男的。」
    鄧潔對我露出高富帥式必殺笑容，一把將邱芸摟在懷裏。我懷疑邱芸這廝有吸引百合劇情的天賦。
    「話說高弘，你是不是就住在邱芸隔壁來着？我總覺得以前跟你也飆車過。」
    「是……是吧……」
    我真不記得這人了！等等，你這麼一說，好像小時候是有個可愛的小姐姐經常帶我們飆車，秋名山上高手稀，至今尤記老司姬……你怎麼變這樣了！
    後來的劇情發展就是，我和戚修遠很自然地加入了隔壁包廂，讓服務員多擺了兩雙碗筷，實力蹭飯。戚修遠這傢伙到哪裏都有人認識，似乎這開網站的鄧叔叔對修遠家裏也很熟，他這張臉到處亂刷就沒人管管嗎？
    飯後閒聊加水果時間，鄧姐跑去洗手間，我們三個又回到了陽台上。修遠回到隔壁包廂收拾東西，於是這裏就只剩我和可愛又聰明的邱芸。
    「哈哈哈哈哈，長得又可愛腦袋又聰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達也，你不覺得人家鄧潔姐說的很有道理嗎？我都忍不住想說那句我以前經常說的話了，妙啊，妙啊~」
    「所以說，修遠那傢伙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女的，還在那裏裝X，倒杯葡萄汁氣我，差點沒把我氣出個好歹來。你也是！昨天說了那麼多掏心窩子的話，還……還跟我……搞得我真以為你今天就要來枕營業了。」
    「枕營業？你們兩個到底在想什麼啊！以本小姐的聰明才智，還用得着枕營業？我也就是忙着複習沒時間碼字，等上大學了絕對成為月入十幾萬稿費的大神！再說了，我如果今天真要枕營業，昨天就拉着你去lovehotel了，光kiss算什麼。」
    哇，爆炸性發言！
    說完爆炸發言的邱芸也發覺了哪裏不對，跟我對視片刻，兩人同時瞠目結舌地轉過身去。此刻應有高達X角獸的BGM，配上「唯 一 神」、「爆 炸 四 散」、「可 能 性 之 獸」之類意義不明的紅字。
    「撤回，撤回撤回撤回。」
    「撤回也沒用，我截圖了。」
    「還截圖？怕不是要存在表情里，以後一有空就拿出來婊我？《震驚！知名網文作家竟說出這話，再不看撤回了！》之類的？」
    「可以考慮，你明天去男默女淚部報到吧，不對這裏也滿了，那去必看部怎麼樣。」
    「……說到底也是你太笨了！」邱芸唐突指責我，「你跟修遠進來時就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
    「那個領班啊！」戚修遠剛才把我們從出校門到現在的動向全說了一遍，「她說的是『鄧女士』，你就沒覺得不對？」
    「哦，說、說的是呢！」我為邱芸縝密的思維鼓掌叫好，「她爹姓鄧，她媽總不能那麼巧也姓鄧吧？如果不是爹媽都姓鄧，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是她定的包廂！」
    「名推理，名推理。」
    「佩服，佩服，輕小說家特有的推理。」
    「不敢當不敢當，妙啊妙啊。」
    一波商業互吹之後，我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又回到了思考誰該先挑起話頭的死循環之中。這麼多年了好像都是這麼一個模式，我多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
    「……高弘。」
    「幹嘛。」
    「我會等着你的。」
    邱芸雙臂架在欄杆上，眺望着遠方的江水。
    「我可能不如別人聰明，也沒有其他人可愛，也可能得不到想要的一切，就連枕營業的資格都沒有……但我會爭取，我會努力，我會抗爭，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就算你因為一時的迷惘而停下了腳步，我也不會棄你而去的。因為這一切，都是你教給我的……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的。」
    「邱芸……」
    「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邱芸轉身離去。
    她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堅定。
    回到學校，我和修遠謝絕了兩家人送我們一程的好意，又坐那輛專車回去了。
    「今晚吃了多少錢？下次我請回來。」
    「一萬四。」
    「一萬四？這麼少一點菜吃一萬四你誆我咩！」
    「因為包廂位置比較好，還有最低消費，所以這是非常物超所值的。」
    「講笑咩大佬！這根本就是你開的店，鈔票左兜進右兜的！」
    對完台詞，戚修遠開啟了第二段對話。
    「聊得怎麼樣？」
    「托您老人家的福，還不錯。」
    「哈哈哈哈哈，是我不對，是我不對還不行嗎？我就想看看你是什麼反應而已。」
    「你這惡劣的性格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沒什麼好道歉的。」
    「邱芸怎麼說的？」
    「沒怎麼說。」
    「沒怎麼說就行。這就足夠了。有時候不用說什麼話。」
    「她和清雪……都是遠勝過我的人。」
    我靠在軟綿綿的沙發里，看窗外的燈火向後化作一道道流光。
    「她們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又重新站立了起來。這一點就遠勝過我。」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失去了清雪，又失去了邱芸。
    我在她的世界裏，真的是不可替代的那個人嗎？
    回憶起那時恍然失神的感覺，我的脊背頓時一片冰涼。
    我猜想，這就是戚修遠想要達到的效果。這就是他想讓我體會的感覺。
    他想讓我，也體會到他的感覺——
    那種失去最重要之人的感覺。
    邱芸說，她會一直等着我。
    但我不能一直等着自己。
    我不能一直等着止步不前的自己。
    清雪和邱芸，她們都前進了，向着那觸手可及卻遙不可及的未來，向着我們終將穿過的那道窄門。
    而我呢？
    我真的能前往那遙遠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嗎？
    至少在這個冰冷的夜晚裏，我的心中還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答。

第四章

4-1

    搬進戚修遠的寢室里以後，我經常失眠。
    離開自己房間裏那張睡了三年的床，從身體到精神都有一種陌生感，不論怎樣輾轉反側都感到不舒服，老話里管這種情況叫「擇床」。
    我曾經在一通翻身之後解鎖手機屏幕，查看過去了多長時間。根據我的粗略統計，在那段時間裏，我每晚都要在床上忍受半小時到一小時不等的失眠折磨，才能勉強進入半夢半醒的疊加態。
    在那段時間裏，就算進入睡眠狀態，我也一刻不停地做着夢。
    我夢見小時候居住的那片小區，地下車庫的頂上是一片草坪，我和邱芸騎着輔助輪自行車一圈一圈地在草坪里飆車。邱芸的面孔模糊不清，和現在的模樣有幾分相似，過一會再去看，又有點像楊清雪。
    我夢見自己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坐在邱芸家的餐桌前，為她慶祝一年一次的生日，看着她頭戴紙作的王冠，一口氣吹滅所有的蠟燭。我和邱芸躺在她房間的床上，一起看我帶來的VCD動畫片，我們靠得那麼近，她就依偎在我的身旁，眼中閃爍着好奇的光芒。
    我們看的大多是迪X尼在大陸出品的正版動畫片，從被流放到夏威夷的危險生物到美麗迷人的印度公主，從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到一飛沖天的巴X光年——當年誰又能想到一臉正氣的胡X探長會變成專門襲胸的猥瑣變態呢？還有那些畫風各異的米X鼠、唐X鴨、高X狗，我們那時看的無數夢幻而瑰麗的故事，為邱芸日後的創作打下了基礎。
    我夢見小學時候的暑假，我和邱芸的父母都是雙職工，我的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外公外婆遠在異地，兩家人一商量，把我和邱芸丟到了邱芸在鄉下的爺爺奶奶家裏。我們在整個暑假裏做作業、寫小說、下象棋、打乒乓球，女孩子發育總是比男孩早一些，她比我高半個頭，每次和她一起出門玩，都會被街坊鄰居當做姐弟倆。
    早上我們一起吃早飯，我偷偷從她的碗裏搶來幾片斜着切開、油煎兩面、淋上醬油的火腿腸，她從我碗裏搶走一小勺醬豆腐。下午我們從戶外回來輪流洗澡，我趴在洗手間門的玻璃上，隔着玻璃後綠色的紗簾窺視邱芸身體的輪廓。晚上我們擠在一把藤椅里，看着電視裏的少兒頻道，互相搶答益智競猜節目裏的那些問題。猜到最後，我和邱芸一起寫信給節目組要求作為選手參加，因為有好幾個字不會寫只能作罷。
    睡覺時我們和爺爺奶奶在同一間屋裏，爺爺奶奶在床上看電視劇，我們躺在地板上，身下是薄薄的涼蓆，身上是柔軟的空調被。鄉下的夏夜先熱後冷，頭頂上是電視機變化的光影，我們在床下擁抱、親吻，互相觸碰身體最私密的部位，一邊摸一邊在被窩裏偷笑，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品嘗禁忌的快感。
    我夢見邱芸寫的故事被班主任發現，班主任並沒有像我預想中那樣撕碎她的作文本，而是幫她把故事謄抄下來，寄到了遙遠的地方去。不久之後，一大疊雜誌被送到教室門口，上面刊登着邱芸的作品，一起寄來的還有一本綠色的證書——省小作家協會會員證。那本證書和樣刊雜誌一直被邱芸保存在抽屜里，就是她房間書桌右邊最下面的那隻保存檔案、獎狀和證書的抽屜。
    我夢見漫長假期里的午休時間，我偷偷溜出房間，爬到邱芸房間的窗外。等候多時的邱芸把我拉到房間裏，拉上窗簾鎖上房門，和我一起鑽進被窩裏，她打開那台在當時算是稀罕物件的筆記本電腦，點擊視頻網站的連結，跟我分享那些正在更新的當季動畫。我們一部一部地看動畫，一邊看一邊討論編劇的思路和劇情的發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些經典的台詞，像動畫裏的男主角和女主角那樣擁抱在一起，感受着對方的體溫和呼吸，她的脈搏和心跳一下一下地傳遞到我的身上，她微微隆起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我總能第一時間發現她的成長。
    我夢見自己和邱芸走在每一條放學的道路上，有時是登上骯髒破舊的校車大巴，有時是從磚紅色的監獄裏出來，有時是穿過護校河上的小橋，白色的水鳥展開雙翼低低掠過水麵，柳樹的枝條垂下河岸，行道樹下落滿黑色的樟樹果實。我們邊走邊進行毫無意義日復一日的對話，討論柯勒律治、波德萊爾、黑塞、艾略特、里爾克和惠特曼，為着字裏行間帶來的滿足感而振奮，驅逐一天的疲憊與失落，仿佛看到了只屬於我們的文學之路。但那時我們以為每一天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刻都是最珍貴的回憶，每一個日落後等待我們的都是玫瑰色的青春和光明的未來。
    我夢見鄒雨箏的長髮，夢見她低着頭蜷縮在教室的最後排，肥大的運動服外套罩住她瘦削的身體，按照校規露出的額頭下是一雙驚恐而猶疑的眼睛。我夢見她鼓起勇氣，向我借走那份英語作業，把作業本像寶物一般抱在胸前，臉上浮現出美麗的笑容，就像我們重逢時那樣美麗的笑容，自信而滿足，仿佛世上沒有人能夠再欺負她。
    我夢見瞿芷薇的髮箍，夢見她捧着筆記本站在寂靜的課堂里，用清脆的嗓音說着標準的普通話，夢見她在老師讚許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坐下，卷到手肘處的襯衫袖子被汗水浸濕，手腕上像出生時一樣光潔無暇。我夢見她在中考結束那天等在考場外，向我詢問考試情況，不曾參加中考的她對我的體驗有幾分嚮往，但那生動的神色很快消退下去，尖銳刺耳的咒罵聲讓整個世界灰暗下來，她的手中也多了一把美工刀。
    不要！
    我想阻止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夢見那個小男孩，那個總是「哥哥」「姐姐」地叫着，在我們身前身後到處亂跑的小孩子，長着一雙聰明的大眼睛，和他媽媽一點也不像。我夢見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母親訓斥、體罰，我夢見了那間神秘的「閣樓」——班主任曾經無數次恐嚇我們，如果有哪個學生膽敢破壞紀律，就會被她帶出學校，關在她家的閣樓里。我夢見那個小男孩被關在閣樓里，夢見他搬來幾個紙箱，踩在箱子上踮起腳尖打開窗戶，竭盡全力將半個身子伸出窗外，伸手去觸摸那片自由的天空。
    我夢見瞿芷薇的鮮血從天墜落，滴在小男孩失去生機的臉上，他那雙聰明的眼睛再也無法合上。或許他躺在地上時並未死去，而是被痛苦折磨着，看着自己彎曲的肢體，感受着死亡一寸寸地吞噬他的生命，那時的他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嗎？
    他會憎恨追求自由的自己，還是憎恨奪走自由的母親呢？
    我夢見那棟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夢見那台永遠擠滿人的電梯，我和漂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的女孩一起擠進人群中，我竭力用身體為她創造一片空間。我夢見自己和她一起走進教室，在其他學生鄙視的目光中坐在角落裏，仰視着女孩與和她一樣家境優渥的孩子談笑風生，如同貧民窟里的乞丐仰視高架橋上川流不息的豪車。我夢見自己以全初中英語最優秀學生的身份被推薦加入夏令營，夢見自己在一次次的筆試測驗、口語模擬和趣味競賽中擊敗那些趾高氣揚的學生，最終搏得前往英國遊學的交換生名額，卻被一個有錢人暗中動用關係擠了下去，空手而歸。
    在夏令營閉營的那一天，我站在人群之外，遠遠眺望那個被無數人包圍的女孩，想要與她說最後一句話，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目送着她離開我的世界。
    我夢見特拉法爾加廣場上的紀念碑，納爾遜勳爵的銅像下落滿了鴿子；我夢見大英博物館的中庭，半透明的玻璃頂棚照亮我手中的展館地圖；我夢見斯特拉福德小鎮，莎士比亞的故居周圍全是樂器行和畫廊；我夢見金碧輝煌的白金漢宮，鐵門後的唐寧街十號，海德公園的湖水倒映着倫敦眼，大本鐘在爆炸中化為廢墟；我夢見寂靜的小鎮，綠樹掩映的環島，印度口音的清潔工坐在小餐館裏吃着兩英鎊一份的漢堡加可樂，書店和餐館早早地關門歇業……
    我夢見那個女孩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將旅館房間的鑰匙分發給每個學生；我夢見她在劍橋大學旁邊的商場裏買了一件套頭衫，在某個男生的幫助下勉強穿下，對着胸前Cambridge的字樣開心地笑着；我夢見她在那座接待交換生的學校里正襟危坐，用最好的精氣神展現中國學生最優秀的形象，讓所有英國學生無話可說；我夢見她因為走廊里的中國地圖上沒有台灣島而向學校提出抗議，將所有不知所措的交換生團結在一起，讓那個男生對她的領袖氣質五體投地……
    我夢見她站在山崗上，沐浴着北大西洋吹來的夏日涼風，想像着自己的未來，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下，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在夢中，我站在她的身旁。
    那本該是屬於我的一切。
    站在她身旁的人，本該是我。
    我本該從她手中接過鑰匙，和她一起在櫥窗前流連，坐在她的身邊嘲笑英國人的數學水平，替她一拳打在那個喊着台灣本就是獨立國家的漢奸學生臉上。
    我本該站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眺望城市的天際線，呼吸澄淨的空氣，享受一生僅有一次的旅途，無憂無慮地在最年輕最美妙的時光里暢想自己的未來。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就是從那時起，「前往遠方」的幻想在我腦內徹底紮下了根。
    我失去了那一切。
    但那並不重要。那也不是我失去的第一樣東西。
    我一次次地失去，一次次地被擊倒，一次次地站起來，一次次地奪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在高中里，我與那個女孩重逢了。
    藝術節里，我坐在觀眾席上，用望遠鏡將舞台上她的一舉一動記在心底；運動會上，我捧着相機，掛着記者證，將她為運動員頒獎的側臉永久記錄；五月歌會時，我閉上眼睛，耳畔只有她領唱時的天籟之音。
    我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她轉到我所在的班級，直到我們的人生又一次交錯。
    直到那個黃昏，她站在那道窄門前，向我回首。
    與那個女孩視線交錯的一刻——
    我只覺得腳下一輕，整個人從高處墜落。
    「做噩夢了？」
    「……抱歉，吵到你了。」
    「沒事。」
    戚修遠在對面的床鋪里，用後腦勺對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也睡不着嗎？」我梳理着呼吸，希望能緩解胸口那致命的壓迫感，或許是睡姿不好才導致了連綿的噩夢。
    「有時候會。說老實話，我也不太適應有人跟我睡一個房間。」
    戚修遠的床鋪上也傳來翻身的聲音。
    「高弘，你夢到什麼了？」
    「也沒什麼……」回憶起那些半真半夢的夢境，我不由得老臉一紅，「主要是些柯勒律治、波德萊爾、黑塞、艾略特、里爾克和惠特曼之類的內容。」
    「『水手們常常是為了開心取樂
    捉住信天翁，這些海上的飛禽。』」
    戚修遠唐突背誦起了詩歌。
    「『它們懶懶地追尋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澀的深淵上滑進。』」
    「想不到你也讀過波德萊爾。」
    「活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點別人想不到的東西。」
    「『庫爾茲先生——他死了/給老蓋伊一個便士吧。』」我不知怎的，想起了艾略特的《空心人》。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
    彼此倚靠着
    頭顱裝滿了稻草。可嘆啊！』」
    戚修遠詠嘆一般的語調，在暗夜裏徘徊。
    「『我們乾枯的嗓音，在
    我們說悄悄話時
    寂靜而無意義
    像乾草地中的風。』」
    「修遠……」
    「高弘，睡不着的話，想聽我講故事嗎？」
    「什麼故事，你講來聽聽。」
    修遠清清嗓子，給我講起他在挪威漫步冰川湖畔的故事。那裏有仲夏季節都不會沾染塵土的潔白冰雪，有千萬年冰雪融化匯聚成的湖泊，天空、山峰和苔原倒映在湖水中，岸邊擺放着一艘小木船。修遠單膝跪在水邊，伸手捧起一點湖水，小心翼翼地將一點水倒進嘴唇——在那一刻，他有一種身心都浸泡在天地間的錯覺。
    在我們都睡不着的夜晚，修遠時常像這樣給我講故事。他是一個從遠方歸來的人，他告訴我幻想中的遠方究竟是怎樣的地方。芬蘭深夜的街道，街燈和商店櫥窗照亮無人的路面；聖彼得堡正午的陽光，照在排隊進入冬宮的俄羅斯人頭頂；修道院後牆的小路停着汽車，穿着軍服的瘦削年輕人帶着軍犬坐在路邊乞討，人工河的水面上浮着無數爭搶麵包的綠頭鴨；在斯德哥爾摩的酒店外，體型碩大的海鷗在地上走來走去，時不時從天空中俯衝下來，搶奪人們擺放在露天餐桌上的食物，就連酒店門口都豎着「小心海鷗」的告示牌。
    柴可夫斯基的陵墓斜對面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在那間咖啡館裏喝下最後一杯咖啡，提起手槍去和那個男人決鬥。彼得大帝的小木屋裏連直起腰都困難，屋外的銅像卻有兩米高。列寧墓外的長隊從進口排到亞歷山大花園，朱可夫騎着駿馬的雕像俯視着遊人，國家杜馬的大樓戒備森嚴，紅場外的那座橋樑就是反對黨領袖遇刺身亡的地方。
    在彼得大帝的御園裏，有一個神秘的小台子，上面擺着幾枚盧布硬幣。據說那地方是許願台，許下的願望會美夢成真。如果是真的話，蘇聯為什麼還會解體呢？戈爾巴喬夫忘記去許願了嗎？或許是因為沙皇們的在天之靈對紅色政權恨之入骨，才不去實現他們的願望吧。
    「那麼，你許了什麼願望呢？」
    「我？」
    修遠對我的問題置之一笑。
    「我從來不許願。求人不如求己。」
    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和他可以達成一致。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夢中被一陣震動驚醒。
    那些激烈而壓抑的夢境如潮水一般從腦海裏退去，記憶的沙灘上沒有留下一點印記，只剩下心跳聲和背後的冷汗提醒着我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拿起手機，被眼淚和油脂塗得模糊不清的視野里隱約浮現出三個重疊的字。
    楊清雪。
    「……喂？」
    「出來。」
    「大半夜的……你打電話有啥事？我這正睡得——」
    「到後門來見我。」
    「不是，我這怎麼出來——」
    咔噠。
    楊清雪掛斷了電話。
    我揉揉眼睛，腦內重構剛才的對話。
    ……什麼？
    凌晨兩點，楊清雪叫我去學校後門見她？
    也不說為什麼？
    也不管我怎麼去見她？
    學校宿舍樓的門禁時間是十一點半。在那之後，整棟樓切斷電源，沒有網絡沒有電力，樓下的電子門也鎖上了，就算用學生卡也刷不開門。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思考該如何去見楊清雪。
    在洗手間裏，我把手機調成手電筒模式，靠着閃光燈持續的光源洗了把臉，漱漱口，隨便梳了兩下頭髮，否則這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我自己都沒臉看。
    走出洗手間，戚修遠的被子勻速起伏着，看來睡得很熟。希望他在夢中能和他的那個女孩相會。
    我拿上學生卡，打開寢室門，步入走廊。
    漆黑的走廊里沒有一盞燈，只有拐角處的綠色應急燈指向樓梯口。
    我舉着手電筒手機，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路過空無一人的宿管辦公室兼門衛室——宿管大伯應該在裏屋睡覺，來到電子門前。
    電子門鎖的指示燈閃爍着紅光，應該是無法開啟的意思。
    我不死心，拿出學生卡貼在上面。
    滴滴——
    這陣提示音雖然輕微，卻在靜謐的深夜裏被放大了無數倍，嚇得我渾身一哆嗦。
    我推了一下門，這扇門固若金湯。
    我放棄了嘗試，偷偷摸摸回到寢室。
    關上寢室門，我靠在門上長出一口氣，這感覺不亞於用VR設備玩生化X機，感覺隨時都有可能竄出來一頭喪屍咬我一口。
    在電影遊戲裏面，一般在主角鬆一口氣的時候，頭頂或者邊上就會竄出來一頭喪屍一口咬在脖子上。好在我松完一口氣還是活着的，這讓我得以繼續思考怎麼逃出去。彩X六號裏面的幹員可以把抓鈎丟到屋頂，抓着繩索吊在外牆上，要不我也考慮找根繩子……
    我在房間裏找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繩索，只能狠下心做出最後的努力——
    打開窗戶，準備從窗戶爬出去。
    沒錯，由於宿舍樓老舊失修，加上位於校園深處沒有小偷，窗外並沒有裝防盜窗。
    我打開窗戶，探出頭向下看去，三層高的樓讓我腳底有點發軟，其實我從小就有恐高症，小時候去東方明珠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來。
    但是該爬的窗戶還是要爬的啊！各憑本事好吧！
    我搬來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嘗試把腳伸向窗外的空調外機。
    這要是一不小心摔下去，輕則筋斷骨折，重則半身癱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空調外機有點生鏽，但架子還很穩健，我挪移中心，雙手抓緊窗框。
    沒有掉下去！
    但是還是很高啊！
    好害怕，我後悔了，我想回去。
    但是已經爬出來了，沒有退路了。
    我站在二樓宿舍的陽台扶手上，用扭曲至極的姿勢爬到一樓的空調外機上。
    難以置信！
    我居然從窗戶爬出了宿舍！
    原來刺X信條是真的啊！人真的能在牆上爬來爬去！
    雙腳踩在大地上時，我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深夜的校園，只有幾盞路燈撒着冷光。我專挑光照範圍外的陰影行走，很快抵達了後門處。
    楊清雪居然真的……不在那裏？
    我急忙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她。
    「喂喂喂？清雪你在哪裏？我已經到了，你該不會放我鴿子吧？」
    「我在你背後。」
    恐怖片劇情里一樣的聲音從我背後飄來。
    「嗚哇！」

4-2

    「喂喂喂？清雪你在哪裏？我已經到了，你該不會放我鴿子吧？」
    「我在你背後。」
    恐怖片劇情里一樣的聲音從我背後飄來。
    「嗚哇！」
    我嚇得差點撲到鐵門上。
    「你實在是太慢了，這麼久才來，我都在這附近逛了半圈了。」楊清雪收起手機，雙臂抱在身前托起胸部，一副不滿的表情。
    「我翻窗戶出來的，當然慢了。」
    「翻窗戶？膽挺肥啊，知道隔壁班那誰嗎，沒帶卡想爬窗戶進宿舍，摔下來把腰給摔斷了。」
    「哦，就是那個上體育課時腰上戴着白色護具坐在邊上看書的傢伙啊。想不到他的腰是這麼摔斷的。不對不對，你大半夜的把我叫出來想幹嘛？」
    「跟我來就知道了。」
    楊清雪轉身就走，我只好跟在後面。
    清雪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夢似幻，仿佛一戳就會消散的泡影。
    我跟着她走過黑漆漆的食堂，我們曾經一起在這裏吃過午飯，也在旁邊的小賣部里買過零食、筆芯和草稿本。
    我跟着她走在塑膠跑道上，我們曾經在這片體育場和看台上舉辦過三屆運動會。好像是兩屆，不知是高二還是高三那屆跑去了其他學校借用他們的超大號體育場。我用輕薄的運動服罩在頭頂，借着蔭庇閱讀沒什麼意思的小說，邱芸和清雪坐在前面一排看台上，我可以看見她們領口深處的脖子和一小片背部肌膚。似乎每次運動會都有那麼一天會下雨，班長大人就和團支書同志一起小跑着衝下看台，領取一大包一次性雨衣分發給我們。
    我跟着她走過升旗廣場，我們每周一都在這裏列隊站立，面向升旗台，身上穿着最正式的西裝校服，像動畫裏的角色一樣站立在晨曦中，期待着教學樓的某個轉角會出現可愛的女孩子和我撞個滿懷。
    我跟着她走過圖書館，我們在這裏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活動課，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等待着每年圖書館和閱覽室清庫存時低價入手。
    我跟着她走到體育館的門前，我們每年都會在這裏參加藝術節，這其中又包括三獨——獨唱、獨奏、獨舞比賽、詩歌朗誦大賽、主持人大賽、集體舞大賽等等我記都記不過來的比賽，最終匯聚成一台年度大戲——元旦晚會，那是從整個藝術節里選出來的最棒節目的匯報演出。我曾經看到楊清雪身穿藍色晚禮服，微微昂着頭站在聚光燈下，和她挺拔的身姿相比較，她身邊同樣盛裝打扮的男生女生就像是偷了父母衣櫃衣服的小學生。
    「這裏的窗戶開着。」
    楊清雪指着體育館側面的一扇窗戶。距離地面大概一人多高，大小也就夠一個人鑽進去。
    「幫我進去。」
    「……怎麼幫？」
    「電影裏不是都這樣的嗎，你蹲在牆邊，兩手做托，我踩着你的手上去。」
    「……你電影看多了吧，直接騎在我肩上不就得了。」
    「少廢話，趕緊蹲下。」
    「我就不管你大半夜的進來想幹嘛了……」
    我照着楊清雪的指示，蹲在牆邊，雙手交疊。
    「三，二，一！」
    清雪一腳踩在我的手上，有點疼。
    「咿呀！」
    我顧不得疼不疼的問題，腰部發力，將她向上抬起。
    「嘿！」
    清雪雙手抓住窗框，掙扎着把上半身塞進窗口，格子裙底下的兩條腿在不停撲騰。黑絲。
    說起來，我要怎麼進去啊。
    「你等着，我去給你開前門。」
    我繞到體育館前門，清雪從裏面打開門放我進去。
    「現在我總能知道，大半夜的你大費周章進來幹嘛了吧？」
    「跟我來。」
    清雪帶着我穿過運動員通道，踩着木地板的更衣室打開沒上鎖的木門，進入無人的體育館場地。標準籃球場被穿過玻璃頂棚的月光照得慘白，如果我是運動作品裏的角色，現在應該有人在場館裏練習投籃（打鐵）才對，還要跟我講一下「我見過凌晨四點的場館」之類的話。
    「所以，你帶我來打籃球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體育器具都被鎖在體育倉庫裏。」
    文科班一共就幾個男生，我每隔幾節課都會被兼職體育委員的團支書同志拉去體育倉庫搬東西。可惜體育倉庫距離這裏太近，還有窗戶，就算被鎖在裏面也會很快被人發現，不會出現動畫裏那種兩人獨處一室，最後在墊子上做一些奇怪事情的發展。
    「再過幾天，就是月底了。」
    「是的，所以呢？」
    「月底，有『五月歌會』。」
    「五月歌會」，也算是這所學校的特色活動了。本着紀念五四青年節的精神，高一和高二的班級要準備合唱節目，在歌會上輪番表演。雖然說是紀念五四青年節，合唱曲目和表演幾乎沒有任何限制，想怎麼玩怎麼玩。
    「我們去年唱的什麼歌來着，我怎麼不記得了……話說我們都高三了，參加不了這個，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跟我來。」
    楊清雪帶着我橫穿籃球場，走到體育館另一側的藝術樓。這裏是體育館的西側裙樓，天井底下是木頭、玻璃和鵝卵石搭建成的天然舞台，一到五層樓分佈着各種音樂美術教室。
    「我有個主意。等到比賽那天，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在體育館裏比賽，我們幾個就在這個天然舞台唱歌，怎麼樣？」
    楊清雪站在月光下的舞台上，輕盈地轉着圈。
    「每一齣戲都有終幕，每一支樂隊都有謝幕演出，每一段旅程都有終點。或許那裏就是我們的終點了。」
    「或許吧。那麼，你想唱什麼歌？」
    「聽好了——」
    楊清雪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起床了。」
    「啊？」我沒想到她醞釀半天說了這麼句話。
    「我叫你起床了，再不起床遲到了。」
    楊清雪的身影消散在月光下。
    我眼中的世界也被黑暗所吞噬。
    我睜開了眼睛。
    「你怎麼回事，又做噩夢了？」戚修遠給自己系上圍裙，「你的鬧鐘響了半天，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我剛幫你關上的。」
    「戚修遠……你這傢伙……就不能晚幾秒鐘再叫我起來麼……」
    「怎麼，做春夢了？關鍵時刻被我叫醒了？」
    「去去去，什麼春夢，你才春夢。我夢見凌晨兩點多被楊清雪一個電話叫出去。」
    「這不還是春夢麼。」
    「你聽我說，我走到樓下發現大門鎖着用卡刷不開，就從這裏翻窗戶出去了。」
    「行啊你，信X之躍。」
    「不是跳下去的，是爬牆。然後楊清雪帶着我鑽窗戶進了體育館。」
    「然後你們去了體育倉庫？」
    「我也是這麼想的，結果她帶我去了隔壁的天然舞台，說要唱歌。」
    「唱什麼？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
    「你才和尚，你全家都是和尚。我還沒聽她開腔呢，就被你叫醒了。」
    「那多半不是因為被我叫醒，而是你根本沒想好她會唱什麼歌，所以一直沒聽見。」
    「這話倒還有點道理……」
    於是午休時間，我向楊清雪提出了疑問。
    「你這都做的什麼鬼夢？」楊清雪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皺着眉頭看我，上半身向後縮了一點，「我半夜打電話給你，還從後面嚇你一跳？我就這麼像鬼片裏的人？而且那個爬窗戶又是怎麼回事，你說到底只是想看胖次吧？」
    「青春期的男生，哪有不想看胖次的，除非是給。」戚修遠在邊上煽風點火，你這是逼着我承認自己是給嗎？告訴你我絕對不會上鈎的！
    「對不起，對不起，雖然只是在做夢，還是要說對不起。話說邱芸人呢，怎麼這幾天午休都沒看到她？」
    「在社團活動室里。」楊清雪從抽屜里拿出水杯，打開杯蓋，「她這幾天說要忙着存稿，需要安靜的環境。」
    「你也不說說她？」
    「你也不說說她？」修遠重複我的話，「我去小賣部買點吃的，你們有啥要我帶的嗎？」
    「我有什麼說的必要嗎？幫我們帶兩瓶冰紅茶。」楊清雪小聲回答，順手從我兜里掏出飯卡，「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沒有任何權利去指責她或者告訴她該怎麼做。當然，我也提醒過她，最低限度的題目還是要做的，至少保持一下手感，還有就是多做點考試作文。」
    「不愧是傳說中的Y，做事情還是和以前一樣滴水不漏。」我也不示弱，從她兜里掏出飯卡，然而掏了個空。
    「我要是真的滴水不漏，當年在夏令營時就該站出來為你伸張正義的，可惜我直到結束後才知道你被人頂替了……」楊清雪神情落寞地從另一側兜里拿出飯卡，想不到她居然還記得這事。
    「這事情不能怪你，你壓根不知道嘛。」
    「所以說你快去刷題，這種掉頭髮的生活也過不了幾天了。」
    「你也掉頭髮？」
    「晚上睡覺前一抓一把，好在我頭髮是自然卷看不太出來。」
    「光掉頭髮還算好的，我白頭髮都好幾根了，據說是我爹遺傳的，說我們家都有少白頭。」
    「哪裏？明顯的話我幫你拔掉？」
    「別別別，我怕疼。我這裏有好物事，你可以用。」
    我解開校服西裝的紐扣，從內襯的暗兜里拿出一把瑞士軍刀，掰開裏面藏着的小剪刀。
    「坐着別動啊。」楊清雪接過瑞士軍刀，四下看了看。午飯時間，教室里照例沒什麼人，有幾個戴着耳機的同學坐在教室另一端低頭做題，班長在走廊里搖頭晃腦背誦古文，團支書似乎出去幫老師搬作業了。
    「這裏，看見沒？就在額頭上邊。」
    「你該剪頭髮了，長得亂七八糟的，不長不短難看死了。」
    「難看點好啊，要是整得太帥，讓小學妹為我黯然神傷就不好了。」
    「你這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真想剪一刀試試看。」
    「別別別，您老人家還是給我把白頭髮搞掉就行了。」
    「唔……與其說是白頭髮，倒不如說有點透明。」
    楊清雪伸出手指挑起一根頭髮，揪得我頭皮有點疼。不過這都無所謂，現在她的脖子距離我只有一點點距離，我都能聞到她昨晚洗澡用過的沐浴露和洗髮水的香氣。
    「我看看根源在哪裏……」楊清雪把剪刀湊近我的頭皮，脖子也離我更近了。我幾乎能透過校服襯衫的領口看到她的內衣。鵝黃色的，是之前買的那套。我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白頭髮是個好東西。
    咔嚓。
    「你看，這麼長一根。」
    楊清雪把那根白頭髮舉到我面前。我捏住頭髮的上端。
    「出去走走吧。」
    楊清雪拉開我的衣襟，把瑞士軍刀放回兜里。
    「走走？現在？」
    「趁着午休時間還沒結束。」
    「我的冰紅茶怎麼辦？」
    「下午再喝。反正你在英語課上總是邊聽邊喝水的。」
    「這你都發現了？」
    楊清雪發現的事情確實不少。我和她一後一前走出教學樓的後門，進入那片銀杏林。
    銀杏是這所高中的校樹，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學校還要有校樹，大概因為校花是梅花，需要一個校樹做對應的緣故，也可能是林中那棵最大的銀杏樹在建校時就存在了。
    銀杏林坐落於教學樓和食堂中間，平時很少有人進入這片區域。我上次來還是為了幫邱芸撿落花來着。
    我跟着楊清雪走進校友林，每棵樹下都埋着一塊石頭，上面寫着XX屆校友捐贈。在樹與灌木叢之間的石板路旁，擺放着一尊銅像。
    那是一位老人的半身像。蒼老的面孔上架着一副眼鏡，白大褂披在身上，舉起的手中是一隻圓底燒瓶。老人用專注而堅定的神情，注視着手中的燒瓶。
    銅像的底座上，刻着老人的姓名和分子式——那是青蒿素的分子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字眼。
    「每次路過這片銀杏林，我都忍不住進來轉轉。」
    楊清雪佇立在銅像前，仰望着老人手中的燒瓶。
    「每次站在這裏，我都會暗自發誓，以後一定要讓自己名留青史，讓自己的銅像立在這裏，供後人敬仰。我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我是被才能和智慧選中的人，我經歷的一切磨鍊都是通向偉大的必經之路……每當我躲在被窩裏吞咽淚水時，我都會這樣對自己說。」
    「清雪，我覺得你比我更需要看心理醫生。」
    「在生日那天，我曾猶疑過一瞬間，我的腦內曾經產生了一瞬間的迷茫。但那只是暫時的，我終究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的人生，不是為了復仇那種膚淺的事情而存在的，不論父親的命運如何改變，我都會出國留學，因為那是我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的事情，也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不想考上好的大學，考上更好的研究生，或者做一個公務員，或者進入外企五百強，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要讓自己成為偉大的人，我要讓這所學校為我驕傲，因為這些都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因為我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
    楊清雪把手放在銅像的底座上，撫摸着光滑的表面。
    「這位老人潛心於科研數十年，最終成為了這座學校最偉大的校友，憑藉拯救了數百萬人的青蒿素獲得諾貝爾獎。我選擇的，也是一條通向偉大的道路，為了穿過那道窄門，走上那條道路，為了真正成為自己的主宰，哪怕燃燒自己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為什麼最近每個跟我說話的人都尋死覓活的。難道你連死都不害怕嗎？」
    「不。」
    楊清雪搖了搖頭。
    「如果說我有什麼害怕的東西，那就是與人親近。」
    「……」
    「因為到最後，所有人都會死。所有我親近的人都會死，我也不例外，沒有人能逃過死亡。母親死了，父親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我活到現在，當年認識的那些孩子當中，有的人犯下罪行鋃鐺入獄，有的人遭遇意外死無全屍，有的人拖欠借款銷聲匿跡……就連我自己，也差點死在那片群山里。」
    「那次應該不是我的鍋吧？」
    「一般來說，像我這樣的人，最終都會選擇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就像明天不會到來一樣。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選擇相信明天，相信着用我這雙手創造的未來。或許我不能保證屬於我的明天一定會到來，但我也不應為明天感到懼怕。」
    「因為你無所畏懼？」
    「因為我無所畏懼。」
    楊清雪轉過身，背對着銅像，面朝我。
    「在和你交往之後，我又有了親近的人，又產生了留戀今日的錯覺。但錯覺終究是錯覺，邱芸沉湎於往日的回憶，你徒勞地想要留在美好的當下，而我的歸宿只有屬於我的未來。在那未來里，有你的存在嗎……高弘？」
    「……」
    「不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的意志已經再度變得堅定，和過去一樣——不，比過去更加不可動搖。不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離開這裏。關於我們兩人的未來，你可要好好思考了。」
    楊清雪走過我的身邊。
    「對了，你想知道我會唱什麼歌嗎？」
    「……」
    「待會用手機發給你連結好了。」
    楊清雪離我而去。
    她已經不是我當初在夕陽下看到的，那個冰冷而脆弱的女孩了。打碎了包裹在身上的堅冰後，重生的她，內外如一，堅不可摧。
    楊清雪邁着堅定的步伐，走向那扇窄門。
    我們的距離漸漸變得遙遠，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午後的風聲里。
    回到教室，只有修遠和往常一樣坐在那裏，我和清雪的桌上各擺了一瓶冰紅茶。
    整整一個下午，清雪和邱芸都沒有出現。
    雖然這種情形在高三各班裏時常上演，但我還是再度感受到了孤獨的滋味。距離高考只剩最後一段時間了，沒過多久，我們就將回到家中，進行所謂的自主複習；事實卻是，還沒到自主複習的那天，各班就已經出現了不少學生自己找空教室、自習室、圖書館、閱覽室等地學習的狀況。
    「你先吃晚飯去吧，我下午還有圖書館的活。」
    修遠拍拍我的肩膀，背起書包走出教室。我明白，他也明白，只是我們誰也沒說破——圖書館早就不給高三學生安排值日了。
    我走出教室，在樓梯口駐足片刻，選擇了向上的道路。
    我走到寂靜的空教室前，思考了幾秒，轉而從後門走進教室。
    楊清雪和邱芸。
    她們兩人坐在教室的左右兩側，一個低頭咬着筆桿，一個如石雕般沉靜，只有手臂和眼球不停移動。
    我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走出了教室。
    我走下教學樓，條件反射地走上通往食堂的路，在隨着人潮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肚子不餓。
    是下午喝了一瓶水加一瓶冰紅茶的緣故嗎？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因素導致的，但我現在毫無食慾。
    我在滾滾向前的人潮中駐足不前，轉過身去，背對着所有人的前方，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我和一張張毫無印象的面孔擦肩而過。有的人我曾有過一面之緣，有的人我從未得見，有的人只是從未引起過我的注意，有的人則是我的同學或曾經和我做過同學。
    但我在一瞬之間將這些面孔忘卻得一乾二淨，就像是清晨睜開眼時在腦內片片消散的夢境，也像是寫在沙灘上的字體或壘砌的城堡，被浪潮沖刷得了無痕跡，再難記起。
    我獨自一人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拿出手機。
    楊清雪的短訊，裏面附着一段網址。
    我點擊連結，瀏覽器從震驚頭條跳轉到歌曲頁面。
    我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閉上雙眼。
    *
    「當你在我身邊時，我能聽到/
    我能聽到你內心的聲音
    當你在我身邊時，我能聽到/
    我能聽到你內心的聲音……」
    *
    「這並非因果輪迴，只與你我相關聯/
    阿諛奉承、未卜先知、蘇格拉底式的上癮者
    若我們拋卻一切偽裝觀測本源/
    那不過是種享樂主義的哲學思想……」
    *
    「你指控我總是滿腔陳詞濫調/
    我卻更願意稱其為真知灼見
    為了保護受傷的心，我們互相塗抹傷藥/
    但你又在獨自一人無聊時打電話給我……」
    *
    「你是如此驕傲，當我說愛你時/
    就算我在騙你也沒有關係
    我並不後悔與你共度的日子/
    所以你也不必再對我繼續裝腔作勢……」
    *
    「當你在我身邊時，我能聽到/
    我能聽到你內心的聲音
    當你在我身邊時，我能聽到/
    我能聽到你內心的聲音……」

第五章

5-1

    「三支0.5筆芯。」
    「一塊五。」
    瞿芷薇從我手中接過兩枚硬幣，幫我把筆芯裝進小膠袋里，再將膠袋的提把遞給我。自始至終，我們的視線沒有一絲交集。
    我並沒有就此離開，而是繼續在店裏閒逛，欣賞着女孩子們喜歡的發圈、髮夾、掛墜和手機殼，沐浴在亮閃閃的氛圍里，直到店內的學生漸漸稀少下來。
    「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最近忙什麼呢？我聽說你住校複習了。」
    「那你已經知道我在忙什麼了。校內複習的時間結束了，現在是各回各家自主複習階段。」
    「真好。要帶點什麼其他的回家嗎？算我請客送你。」
    「不用了，事實上我現在屬於有家沒法回狀態，只能住在學校宿舍。」
    「怎麼，跟爹媽吵架了？還是把邱芸肚子搞大了被打斷腿逃出來了？」
    「我希望你能把思考範圍局限在跟爹媽吵架上面，我被老爹打了一頓就離家出走了。」
    「正常，其他人一般在高一高二就走過一次了，你屬於比較晚的那種人，不過晚點總比沒有好。」
    「說老實話，我真不知道跟邱芸奉子成婚和離家出走哪個比較慘一點，我覺得可能還是離家出走更慘。」
    「說到邱芸，她最近還好嗎？你們兩個不是每天黏在一起，今天居然只有你一個人。」
    「她挺好的，一邊準備高考後開小說連載，一邊複習刷題，總之以後肯定比我有出息。說到底，我們倆以前也只是因為住得近才順路一起回家，現在我住在宿舍里，自然湊一塊的時間就少了。」
    「哦……方偉呢？於志光？胡逸雲？甄思達？徐朝暉？」
    「都挺好的。方偉和胡逸雲在國際班是尖子生，甄思達在二班，徐朝暉在十一班。大家都挺好的。除了於志光，他高二那年休學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人說他得了抑鬱症，有人說他打籃球骨折了，反正休學了一整年，今年大家都準備高考了，他還在讀高二。」
    「那我估計是骨折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蠢到得抑鬱症的。」
    「不！你一點也不蠢，這種事情不是只因你一人而起的，我們大家都有責任。我也是，上了高中後就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裏，對以前的初中同學不聞不問，直到你出事之後才知道……」
    「好了，別說了。都過去了。」
    瞿芷薇戴着袖套，袖套下面還有一副手套，看似是為了方便幹活，其實我剛才注意到她連撕開膠袋都有點勉強。
    「如今的我，只是個普通的失學少女而已。」
    「……你還打算去其他城市打工嗎？」
    「可能吧。我可能去上職高，也可能去打工，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能做主的。你呢？你打算考哪所大學？」
    「……雖然我在對外宣傳上一律統一口徑說還沒定，但其實我心裏早就有了打算。」
    我靠在櫃枱邊，抬頭仰望日光燈的刺眼白光。我懷疑這燈管從我上初中那會就沒換過，不如以前刺眼了。
    「不論是父母還是邱芸，我都沒對他們說過。甚至清雪也是。」
    「清雪？」
    「哦，你可能不認識，她是從國際班轉到我們班上來的。」
    「楊清雪？」
    「看來你認識。」
    「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當年好像就沒有不認識她的人。國際班的頭號學霸，據說是當做省狀元培養的，人又漂亮素質又好，我們班上的男生那陣子特別迷她。怎麼，犯了什麼事情從國際班轉出來了？」
    「誰知道呢，現在她跟我和邱芸是一個社團的……你怎麼用這種表情看着我。」
    我在瞿芷薇揶揄的眼神下渾身彆扭，最終發覺她還是和當年一樣敏銳，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
    「……好吧，我現在名義上算是她男朋友。」
    「可以啊！我說你當年怎麼誰都看不上眼，一副清高的樣子，原來是把目標放在這種校花上了。難怪你不跟邱芸湊一起了，要陪女朋友。」
    「別別別，這事還沒跟邱芸坦白呢，你可得幫我打點掩護，雖然我覺得邱芸心裏早就清楚了，但畢竟沒說穿大家表面上還能做朋友。而且說實話，我其實最近也聽不順的，楊清雪上回跟我說要出國，不管我跟不跟她一起去都要出國，我覺得異地戀十有八九成不了，現在苦惱得很。」
    「嗯……邱芸這個宅女肯定是想在本地讀大學，邊讀邊寫小說對吧？一個留在本地一個要出國，你現在肯定是兩難狀態。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麼？」
    「什麼選擇？」
    「就是你剛才說的，『不論是父母還是邱芸，我都沒對他們說過。甚至清雪也是。』」
    「哦那個啊。其實是這樣，我不打算出國，也不打算留在本地，我打算考北上廣的大學，在大城市歷練四年，開啟一段新的人生。」
    「聽起來不錯，然後呢？」
    「然後……我打算當一個編輯。」
    「當編輯？這我倒是沒想到。我記得你中學時候說想當老師來着。」
    「老師就算了，就我這性格非得被學生煩死不可。小學生太煩，中學生太叛逆，高中生太自以為是，大學我又混不進去，你說有什麼老師使我能當的？難道去做培訓機構的老師，專門做課外補習？反正我是覺得當編輯挺好的，考上稍微好一點的大學，報一個稍微好一點的中文系，好好學四年的基本功，就可以去當編輯了。我可能當不成一個好作者，但給邱芸當了這麼多年的讀者，我覺得編輯還是可以勝任的。」
    「挺好的，趁着年輕多干點喜歡的事情。現在的小孩子，每次在店裏討論以後想幹的事情，基本都是一些我想都沒想過的職業。有做微商的，有當美食博主的，有當電競選手的，有寫網絡小說的，還有相當主播的……跟他們一比，編輯還真是挺靠譜的。」
    「不要歧視人家，三萬六千行行行出狀元，如今這些個行業可都是掙大錢的。」
    「這倒也是……你覺得我去當主播怎麼樣？」
    「你當主播，胸可能小了點。」
    「去去去，誰說播那個了，我可以直播玩玩遊戲嘛。玩遊戲誰不會，隔壁就有家桌遊店，每到放學和周末時候那是人山人海，我沒事幹也去圍觀過，有事干就在這裏聽他們大呼小叫的，現在我已經是半個桌遊專家了，以後我可以直播玩爐X傳說、狼X殺什麼的。」
    「遊戲主播？可以可以，我這邊也有好多姑娘說以後想當主播的，好像還有正在當主播的，都是女大學生，兼職搞這個的。什麼時候開播了記得喊我看，我去打賞點飛機火箭之類的。」
    女僕咖啡廳里，鄒雨箏坐在午後的陽光下，身上穿着黑白兩色的女僕裝，手裏捧着一杯咖啡，身後是一整個玻璃櫃的手辦模型。
    「你知道有那種公司，就是專門做直播這塊的，我這邊有個叫橙子的女僕是本地大學的，她前兩天走在學校里突然有人找她搭訕，問她想不想做網絡主播，月薪保底3000，打賞提成什麼的都有，我聽了就覺得好像有得賺，不如我也去開個這種經紀公司專門給直播平台輸送主播，感覺能賺很多錢。」
    「說起來，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我啊，還是老一套，公司那邊已經步入正軌了，基本上我只要開開董事會就行，日常運營都有經理和團隊在做，我現在主要就是開開咖啡店，逛逛漫展，看看動畫打打遊戲什麼的，大概是很多肥宅夢想中的生活。」
    「真好，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樣，大概我們就實現共產主義了。」
    「所以你最後是要怎樣？當編輯？我這裏也有幾個在網上寫小說的姑娘，要不要介紹幾個給你認識？等你當了網站編輯可以挖牆腳。」
    「雖然我明白你是好意，但聽着總覺得怪怪的，搞得跟老鴇一樣。」
    「哈哈，說到老鴇，我最近打算拓展一下業務範圍，往店裏弄幾隻貓，搞個貓咖啡，這樣會增加很多女顧客。」
    「貓咖啡真不錯。但是也有很多要考慮的問題吧，比如貓毛太多，貓隨地大小便之類的。」
    「這些都是小問題，女僕不就是打掃衛生的嗎？可以讓寵物店幫忙訓練一下再交貨。」
    「有的貓還會爬上桌子，一腳踩在你點的食物上。」
    「哎？還有這種事？」
    「有個朋友之前去貓咖啡取材，回來就跟我瘋狂吐槽。還有普通的客人里會有對貓過敏的，怕貓的，都是需要注意的問題。」
    「這倒也是，我會在門口掛個牌子提示顧客的。」
    「以前我常去一家茶餐廳，老闆養了一隻黑貓，胖成球的那種。從來沒見那貓跳上桌子，也不知道是管教得好還是跳不上去，233。」
    「我在英國時去過一家貓咖啡，那裏頭的貓都懶得不行，一摸就跑，不摸就在那裏曬肚皮，一臉別想嫖我的高傲。」
    「你去過英國？」
    「就是那次夏令營搞的交換生，我本來是想跟你一起去的，沒想到你讓人給擠下去了。這也就是我當年太膽小怕事，放到現在一個巴掌就過去了，抽不死那小子。你知道嗎？就那個把你擠掉的小子，居然在英國佬跟前說什麼台灣本來就不是中國的一部分！氣得小雪臉都紅了。」
    「……這事我好像聽她講過。」
    「說起小雪，她現在怎麼樣？聽說你們兩個在交往？」
    「有這麼明顯嗎，地球人都知道了？」
    「你倆整天湊在一起，大概地球人都知道了吧。以後她可是要出國的，你就打算異地戀了嗎？」
    「……我們還是接着聊貓吧。」
    「行，那就接着聊貓。你還有什麼寶貴的建議嗎？」
    「我宿舍樓下老有隻貓一到飯點就蹲在宿舍門口，等人給它餵吃的。我蹲在它跟前，它就抬頭看我；發現我沒給吃的，就叫兩聲，往我腳邊靠了靠；發現我還是不給吃的，就不理我了。你有沒有覺得這種工作流程很像某種特殊行業。」
    「大概它習慣被貓奴慣着了，頭一回碰到你這種白嫖的。」
    「我上次想摸，被這隻貓伸出爪子在左手上撓了一下，我想可能這就是貓吧，吃你的喝你的理所當然，不給吃的就不讓摸。」
    「嚴重嗎？有沒有去打破傷風，狂犬病疫苗什麼的？」
    「沒事，就一個小傷口。」
    「誰說的，那是多久前的事情？傷口在哪兒，聽話，給我看看。」
    鄒雨箏不由分說抓起我的手轉來轉去。
    「你看你看，那個男生好像就是老闆的初戀。」我隱約聽到背後有女僕在竊竊私語。
    「長得也一般嘛，不算特別帥，看起來也不是很有錢。」
    「你也太膚淺了，老闆像是那缺錢缺帥哥的人嗎？人家看中的是內在。才子佳人懂不懂？」
    「這麼小的傷口啊！」鄒雨箏在我的小拇指上拍了一下，「聽你說得還以為多嚴重呢。嚇我一跳。」
    「我本來就說是小傷口啊……回宿舍用水沖了一下，血就止住了。」
    「總之還是要小心！流浪貓身上很多病菌寄生蟲的，保險起見你還是去醫院打點預防針比較好。」
    「知道了，謝謝你的關心。」
    「高弘，你還記得嗎？那個交換生項目，有幾個英國學生先來我們初中呆了一陣子，然後才是我們去英國回訪。」
    「我記得。」
    「我也分到了一個女生——或者說結對，她在我家住下，我們一起彈結他，一起吃中餐，一起看電影，一起打籃球，一起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遊玩行走，一起在名勝古蹟前合影留念……」
    「聽起來真棒。」
    「後來我去英國時，迎接我們訪問團的學生里卻唯獨沒有她的身影。在其他同學都去結對同學家里做客時，我卻被英方學校的校長帶到了他的家裏。他有兩個女兒，房子後院種着罌粟花，他還給我和其他幾個同學做了米飯。」
    「那個女生呢？」
    「我向校長詢問關於那個女生的事情，校長卻只是搖頭說她家裏出了點事。我給她準備了禮物，是她最喜歡的遊戲人物手辦，卻一直沒能送出去。」
    「真可惜。」
    「如果故事只是這樣結束就再好不過了。然而有一天，我和幾個英國學生一起在那座城市的商業區里閒逛，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女孩。」
    「這麼巧？」
    「我分開人潮，抓住她的衣袖。她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與我重逢，我們說着毫無意義的對話，我將那盒一直隨身帶着的手辦交給她。」
    「什麼對話？」
    「『嗨，佐伊，你好，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還好。你呢。』『我嘛，你懂的，總是在學習。』」
    「然後呢？」
    「然後就沒了。她轉身離去，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最終沒有問她，於是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這樣對你們兩個都比較好。」
    「當我們在倫敦的商場裏閒逛時，有人發現了一家玩具店。和普通的玩具店不一樣，裏面只售賣毛絨玩具，各種各樣的毛絨玩具，包括所有你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毛絨玩具的外皮掛在牆上，像一具具乾癟的屍體；選中你想要的外皮，拿到工作枱去，就可以用機器親手填充玩具。」
    「好像很好玩，寓教於樂。」
    「我在無數的玩具中發現了一隻獅子，腳上掛着英格蘭足球隊的三獅盾徽，原來是官方授權的吉祥物玩具。我想他應該會喜歡吧，男孩子都很喜歡足球，所以我就親手將棉花和人造纖維的填充物吹進玩具體內。你能想像嗎？那看上去像是一支巨大的吸塵器，只不過連接着軟管的端口向外吹風，而非向里吸氣。我將端口插入玩具背部的開口處，啟動機器，將填充物吹進玩具的四肢和軀幹，最後由機器將背部縫上，一隻毛絨玩具就做好了。怎麼，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請繼續。」
    「最有趣的是，店家還會給你開具一張毛絨玩具的『出生證明』，證明你在某年某月某日於某家店鋪親手『接生』了你的毛絨玩具。如果是送人的話，還能輸入送禮物和收禮物雙方的姓名。因為接收的人是他，所以主人也是他，我只是替他保管而已。不管時間過去多久，我都會替他保管的。」
    「……」我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桌邊落地窗前一大堆毛絨玩具中間，那裏有一隻毫不起眼的玩具獅子。
    「高弘，能幫我一個忙嗎？」
    鄒羽箏從菜單底下拿出一張對摺的彩紙，遞到我的面前。
    「幫我……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
    我伸出手，接過紙，打開紙。
    這是一張色彩斑斕的紙，頂上用字體可愛的大寫字母寫着「Birth Certificate」，也就是出生證明。一隻畫風抽象的獅子邊上，寫着「From：Yolanda Zou」；下面一行則是「To：Kevin Gao」。
    「……你怎麼知道他叫Kevin？」
    「我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情。有的事情，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鄒羽箏從窗邊抱起那隻獅子，用手指梳理着獅子的鬃毛。
    「高弘……那次英國之行，可以說是徹底改變了我。自己到底多無能、多懦弱，不能留下自己喜歡的人，不能幫助自己的朋友，別說他人的命運，就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左右，我在這個世界上又要如何生存下去？生命是這麼脆弱，世界又是這麼危險，如果不能變得更強，就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
    「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最終抵達的終點可能不一樣，但我們會永遠是朋友的，對嗎？」
    「……對。」
    「你馬上就要高考了吧，距離高考還有幾天？還在我這裏擼貓喝咖啡撩女僕真的沒問題嗎？」
    「我哪有撩女僕，明明是你在撩我，並且你也還沒貓。」
    「總之加油吧！告訴清雪和邱芸，就說祝她們高考成功，金榜題名。考完之後，再來我這裏跟女僕玩遊戲！」
    「一定來。」
    我將杯中的拿鐵一飲而盡，走向店門。
    「高弘。」
    瞿芷薇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怎麼了？」
    「你忘了這隻獅子。」
    鄒羽箏走到我的身後，把毛絨玩具遞到我的懷中。
    「高弘……」
    「怎麼了？」
    「等待高考的感覺……是怎樣的？」
    瞿芷薇走到我的背後，說着讓我無言以對的話。
    「我總是忍不住去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是即將親手改變自己命運、左右自己人生而難以抑制的喜悅，還是面臨終將來臨的審判之日而心生絕望？是待宰的羔羊，還是展翅的雛鷹？是走向刑場的死囚，還是迎來解放的奴隸？」
    「要我說的話，兼而有之。在早上，我覺得自己是迎來解放的奴隸；太陽落下後，又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我有樣東西想要給你。」
    「什麼東西？」
    「這個……」
    瞿芷薇的聲音在我身後顫抖着。
    「……這是我從天封寺求來的護符，文曲星的，你帶在身上吧。」
    瞿芷薇走到我的背後，把手伸進我的外套口袋。
    「我不信這個，但總歸也是求個心安。」
    「……謝謝你。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瞿芷薇輕輕把手按在我的背心。
    「考上高中後，我就好像用光了所有的聰明才智一樣，做題目的時間永遠不夠，考試成績又一路下滑，父母也對我整天又打又罵，長此以往就形成了惡性循環，而我深陷其中，找不到可以解脫的方式。最後的最後我拿起了那把美工刀，伸向了自己的手腕。」
    「別說了。」
    「不，我要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那種血液從體內一點一滴流盡的感覺，那種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消逝的感覺，站在生與死的界限上，我看到了很多景象，想起了很多人和事，也想明白了很多東西。在那個時候，我唯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能告訴你……」
    「別說了，別說了……」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有我所沒有的勇氣，可以逃出那個牢籠一般的家；你有兩三個可以託付一切的朋友，可以在你最脆弱、最痛苦的時候扶持着你渡過難關……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後悔，後悔沒有早點告訴你，如果我在那時向你開口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或許我不會做出那樣極端的選擇，或許你會及時阻止我，或許一切都可能變得更好……」
    「可是芷薇，人生沒有如果。正是我們做出的所有選擇、所有決定、所有行動，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會通向何方。」
    「高弘，我要離開這裏了。如果我們不在街道上偶遇的話，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
    「答應我，找一個與你兩情相悅的人，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芷薇，不要這樣……忘掉我，開始新生活吧。」
    「不，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瞿芷薇的手離開了我的後背。
    「人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的初戀啊……」
    就這樣，我和兩個女孩互相道別了。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一次錯過，就會變成永別。十八歲的初夏，我站立在那扇窄門前，與自己的人生做出訣別，向那扇門伸出手。

5-2

    如果有人問我「高考前的感覺是怎樣的」，我會反問他：「等待處決的死刑犯的感覺是怎樣的？你當過死刑犯嗎？沒當過？那你參加過高考嗎？沒參加過？那你是永遠不會知道高考前是什麼感覺的。」
    這麼說可能有點不準確，讓我想想，更加準確的比喻，其實是……溺水。你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卻還要徒勞無功地在水裏掙扎，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一點點流失體能和體溫，最終緩緩沉到水底，再也見不到人世間的光輝。
    比待宰的羔羊想的東西更加多一些，我每天活在六神無主、靈魂出竅的狀態下。自主複習時間的教室里空空蕩蕩，小部分同學選擇和平時一樣風雨無阻地來到學校複習，老師也會分時間段來到教室回答問題，大部分同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獨自消化那從未體驗過的壓力。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把自己關在寢室里。
    或許是昨天早上，或許是今天早上，我從上鋪下梯子時，腳底一滑，摔在了地上。
    好在我的腳下穿着拖鞋，為我的腳跟做了緩衝，否則免不了一頓筋斷骨折。壞消息是，我的肋骨撞在鐵做的梯子上，疼得我半天沒緩過勁來；以及我的手指抓住了梯子，但右手的無名指狠狠磕了一下，完整的表皮之下大面積滲血，那一片血腥的顏色讓我不忍卒看。
    「真是倒霉，這也能摔下來，你說是吧修遠？」
    沒有回應。
    我仰望空蕩蕩的床鋪，這才想起來，戚修遠早就離開我了。
    準確地說，他離開了這間寢室。
    戚修遠家裏似乎找他有點事，他也沒跟我細說，就在一個早晨背起書包回到了家裏，我不記得是哪天了，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昨天，或許是上個禮拜，不確定的時間的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這間寢室從一開始就完全屬於我。對了，修遠臨走前還說高考前都不會回來了，這屋子裏的東西全部送我，想賣掉或者送人都隨我。
    突然之間身家數萬，一夜暴富的感覺令我有點不適應。晚上再也沒有人給我講故事了，我也不會知道普希金文學咖啡館裏的鋼琴師彈奏的是什麼曲目了，俄羅斯人吃的餃子為什麼是開口的？瑞典的難民真的有那麼多嗎？要想知道這些事情，恐怕只能自己親眼去看了。我也吃不到戚修遠做的早餐了，想做飯只能自己用冰箱裏的食材了，那感覺活像是和老婆分居的中年男子。早上也不會有人叫我起床了，因為已經沒有起床的必要了。
    我可以在床上睡到午飯時間，空着肚子像一隻流浪貓一樣在街道上遊蕩，用手機拍下這座城市的風景，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她了。我拿着手機，想要通過鏡頭拍下天空中那扇搖搖欲墜的窄門，我以為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可以看到它，所有人都覺得那扇門隨時都有可能落到地面上，我記得照相機可以拍下靈異現象，我覺得用手機應該也能拍到窄門。
    但我拍下的只有天空和雲。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航空指示燈在夜幕里閃爍，這座都市的天際線消失在目光盡頭，街道上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以及，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楊清雪和邱芸了。
    具體是幾天，我不記得。
    上次看到她們，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或許是上個禮拜，我總覺得從一開始自己就是一個人活着，沒有什麼楊清雪，也沒有邱芸，更沒有戚修遠，還有什麼班長、團支書、女僕咖啡、文具店，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都是一個長久的夢境。
    戚修遠說，只有涉世未深的小毛孩才喜歡把人生掛在嘴邊，我想這種結論本身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吧。這一切都是人生的一部分，都是人必須要經歷的東西。這種孤獨，這種壓迫，這種幻滅，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想，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現在也是孤獨的，最終也要回歸孤獨。我，楊清雪，戚修遠，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因為孤獨才相互接近、相互依靠，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和共鳴太過溫暖，以至於我是如此沉溺於甜美的當下，忘記了孤獨是什麼滋味。
    但是歸根究底，人還是孤獨的。
    從出生到死亡，自始至終，拋卻過程，我們終將獨自一人面對一切。
    我路過行政樓的樓梯，我知道邱芸就在屋頂的天台上，最近每當她卡文碼不出字時，她就會帶着卷子來到天台，以天空為屋頂，解開那些最後的習題和模擬卷。她曾經對我說，高弘，我們的一生都活在屋檐下，我們被日光燈長長的燈管和吱嘎作響的電風扇壓得抬不起頭，晚自習時打開窗戶就會有飛蛾撲到燈上，打雷時教室還會停電，每到打雷的時候我都想要趁亂撲到你的懷裏。還有那些蜜蜂，天氣一轉暖就會飛進教室，嚇得全班女生尖叫個不停，老師也束手無策，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但每到那時都會有人不識時務地提及某個班級的某人被蜜蜂蜇傷的慘劇，所以大家的尖叫會變得更加此起彼伏。只有在那年社會實踐時，我身在鄉村的星空下，第一次體會到了「活着」的感覺。我想要真正地活着，我想要自由和解放，我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我想要活出自己的價值，只有在那樣的時刻里，我內心的痛苦才會得到減輕。
    我路過教學樓的窗口，我知道楊清雪就在社團活動室的窗前，低頭做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題目，當她想要休息的時候，她會拿出耳機，打開音樂，拿出英文原版小說——那是她在英國的書店裏買的。她曾經對我說，高弘，我一直在思考，該帶什麼禮物給自己的親朋好友？在那間家庭旅館裏，我和另外五個女生一起住在閣樓，所有人的拉杆箱和衣物都擺在房間中央，每個能掛衣架的地方都掛滿了內褲和絲襪，女生們穿着睡衣，用毛巾包裹濕漉漉的頭髮，完全是地獄一般的景色，但我卻一直在思考該帶什麼禮物回去。同行的那些同學，每個人都買了一大堆印着莎士比亞、劍橋和大本鐘的文化衫，把原本空蕩蕩的拉杆箱塞得連拉鏈都要撐爆，只有我在書店裏買了一大堆書準備帶回去，那其中大部分是自己看的，也有些打折的書，但我最愛的還是手裏的這本《洛麗塔》。洛麗塔，我生命的光芒，我胯下的火焰，我的原罪，我的靈魂！舌尖與牙齒觸碰三次，便可發出那攝人心魄的音節，lo-li-ta。我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洛麗塔和一個安娜貝爾，但不是每個人都是納博科夫那樣的無根之人。
    我路過那片銀杏林，我路過那個魚塘，我知道戚修遠獨自一人坐在池塘邊的石凳上，總是用那種機械的動作從麵包上挖下一小塊麵包屑，甩手丟進池塘，麵包屑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引得一大群魚騷動起來。我猜那個女孩生前就很喜歡帶着他一起餵魚，我猜這又是他緬懷故人的一種方式，我猜或許這只不過是他操縱其他生命的又一種手段而已。學生會、團委，同學，朋友，有什麼是他不能操縱的？這些搖尾爭食的魚兒，和那些為了一點名譽和利益而爭奪不休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只有愛情，只有那個女孩，是她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也只有那個女孩支撐着他一直以一個完整的人活到現在，不曾忘卻自己的過去，也不曾丟棄對未來的希望。
    在這段自主複習的時間裏，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也哪裏都沒去，我可能從頭到尾都把自己關在寢室里，所有的對話都是我想像出來的，都是我夢中的景象，又或者我確實坐着公交車在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裏四處閒逛，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往怎樣的方向，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是不是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也不知道這輛車會在哪裏停下。但我終究還是與她們告別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東西，我的口袋裏還放着那枚小小的護身符，它被裝在袋子裏，有一根紅色的細繩以便掛在脖子上，我知道這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東西，正如同我在這座城市、在這些街道、在這片校園、在這個世界上所度過的所有時光，它們都絕非虛度，它們都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們都是……她們都是我無法忘卻的人。
    我們經歷了很多，爭吵過很多，彼此傷害、彼此攻擊，將自己最痛苦、最陰暗的部分從胸口挖出來，在激烈的刺痛中互相依靠、互相撫慰，互相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我捂着疼痛難忍的無名指，有一種要大聲哭出來的衝動。
    在我有限的人生中，哭出來的次數並不算多。小時候沒有記憶，聽母親說，我常在床上嚎啕大哭，一哭就是一晚上，看了很多醫生都治不好，不知是什麼原因。可能是那時候哭得太多，把後來的次數都用光了，我一直都不怎麼哭，或者說不敢哭出來，有眼淚也只能忍着往肚子裏吞。幼兒園的時候，我身材矮小瘦弱，被班上的孩子頭帶人欺負，打罵都是家常便飯，他們甚至把我關在洗手間裏，推進便池中，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走出門去，把我一人鎖在裏面。我反抗過，在那個孩子頭的臉上留下幾道撓痕，被他父母告到幼兒園，最後還是父母帶着我上門道歉。
    我問母親，為什麼要道歉？被欺負的人明明是我？
    母親抱着我說，兒子，想要別人向你道歉，只有變得更強大才行。只有別人都不能再欺負你，你才能保護自己；可以自保，才能尋求正義。
    我不會因為痛苦和失敗而哭泣，也不會流下悔恨的淚水，不論被擊倒多少次，我都會站起來，就像美國甜心一樣。
    我害怕的，只有孤獨。
    我有那麼多話想和楊清雪說，我有那麼多歌曲想和她一起聽。我想和邱芸一起看書，一起吐槽她的新作。我想再看修遠穿女裝，想再聽他講故事。但那些都不會再有了。一切都要結束了。只有一百天的時間而已。這段時間短嗎？可能確實很短，但人生本身就很短，三年的時間很長嗎？在我們的人生中也不過是一瞬而已。十年的時間長嗎？義務教育也已經被我走到了盡頭。一切的一切，最終留下的，不過是無數激烈而虛幻的夢境的碎片。
    但那碎片，就是我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寶物了。
    我和她們度過的一百天，都是真正存在過的一百天。
    今天是最後一次補習。
    我走出宿舍，坐上公交車，在那片小區前下車，走向那個牢門洞開的牢房。
    慘白的燈光下，邱芸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
    「……」
    我和她對視片刻，我移開視線，坐到她的對面。
    「……」
    「……好久不見。」
    「多久沒見了。我記不清。」
    「修遠什麼時候回的家？我看到他更新空間了。」
    「那也記不清了。」
    「修遠一走，你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
    邱芸探出手指，觸碰我臉上橫生的鬍鬚。
    「多久沒刮鬍子了？後腦勺的頭髮都翹起來了，臉上也髒兮兮的，出門都不戴副口罩，簡直有礙市容。」
    「無所謂了。如果刮鬍子能給我多加幾分，那我一定每天刮。」
    「咳咳，都來啦？」
    老師推開虛掩的房門，一如既往手捧試卷例題走進地下室。
    「再過幾天就高考了，今天也是最後一堂課了。」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這裏度過了一年的時間。風雨無阻，每周兩次——最近降到了每周一次，因為臨近考試大家都比較忙。
    這節課和平常並沒有多大區別，我們做題目，老師講解。臨下課前，老師擦掉黑板上的題目，清了清嗓子。
    「你們兩個的數學水平，總的來說還是很有進步的。我也教了這麼多年書，大概知道你們現在是個什麼水平，如果今年高考試卷不算太難，你們應該能考100分左右，發揮得好或者試卷簡單可以到110分，試卷偏難的話就在95到100分這樣，再差也不會怎樣了，再差的話就是特別難，大家都分數低。」
    「謝謝老師。」
    「加油吧，好好發揮，不要有壓力。」
    我和邱芸收拾東西，寫過老師，離開地下室。
    邱芸的母親把車停在樓下，兩盞車燈像超人的眼睛一般發出光線，發動機低沉地轟鳴着。
    「上車吧，捎你一程。」
    我沒有拒絕邱芸，畢竟這可能是我們高考前最後一次見面了，雖然理智上告訴我這樣不好，但內心裏我卻希望能和邱芸再多相處一會。
    「給。」
    邱芸從包里拿出一副口罩，我戴在臉上，遮住下半張臉。
    「高弘啊，學校宿舍里怎麼樣？其他同學沒影響你複習吧，實在不行可以來我們家住幾天，絕對不告訴你爹媽。」
    「謝謝阿姨，我在學校呆着挺好的，室友回家複習了，寢室里就我一人。」
    「吃的喝的還夠嗎？不夠的話我讓邱芸給你搬點過去。」
    「缺的話我會跟邱芸說的。」
    「說什麼說，我才不當搬運工，要吃要喝自己過來拿。真是幼馴染家的狗，吃完了就走。」
    發明歇後語的邱芸和我並排坐在後座，街邊的路燈把橙黃色的光灑進車窗內，邱芸的側臉忽明忽暗。
    「就停在這裏吧。」
    車停在學校後門，我拎起書包打開車門。
    「高弘！」
    邱芸叫住我。
    「……」
    她沉默着，我也沒有推開車門，等待她的臨別話語。
    「……」
    「……」
    「……高考見。」
    「高考見！」
    我轉過身，向她伸出拳頭。
    邱芸笑了。
    她笑着與我雙拳相碰。
    我也笑了。
    我關上車門，目送邱芸遠去。
    有這笑容，就足夠了。
    我知道，在觸碰到彼此的那一瞬間，我們終於又一次互相理解了。
    ***
    高考前一天，我被趕出了宿舍。
    具體原因，自然是學校被用作考場，必須清空所有學生。
    在那之前，我已經清空了教室，課桌里本來就沒什麼東西，除了《現代漢語詞典》和《牛津高階英漢詞典》是需要帶回去的之外，其他都是可以丟棄的試卷、作業和草稿本。
    我一邊收拾課桌，一邊把廢紙丟進垃圾袋。和很多高中不同，我們學校沒有學生自發地組織撕書丟書的活動，也沒有人把東西丟出窗外，我猜這大概是因為前幾屆有人把情書一起丟出去了——那裝着信封的情書跟課本一起被丟出窗外，不論是把情書塞進課本中間的人，還是本來應該收到情書的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在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畫完的時候，就提前在護校河對面的一家連鎖酒店訂了間房，高考期間就住在那裏。
    背着空空如也的書包走進連鎖酒店，我在酒店門口看到了我的父母。
    一月不見，我幾乎要忘記了他們的相貌和姓名；但重新一看，果然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我不願意去回想罷了。
    母親向我快步走來，將我緊緊抱在懷中。父親站在不遠處，凝視着腳邊深綠色的河水。
    「兒子，高考加油。」
    「好的，媽媽。」
    「去吧，去跟你爹說幾句話。」
    我被母親在背上輕輕一推，向父親的方向走了兩步。
    父親聽到動靜，轉過頭看着我。
    我沒有避開他的視線。
    「爸，對不起。」
    「傻兒子，該是我說對不起才對。」
    父親摸摸我的腦袋。
    「好好考試，考完帶你上游泳館游泳去。高三一年忙着複習，好久沒帶你去游泳了。」
    「夏天游泳館人太多了，打籃球去吧。」
    「行，那咱們就打籃球去。」
    「我暑假還打算跟幾個同學一起去旅遊。」
    「可以啊，你也長大了，是時候跟朋友出去玩了。上哪旅遊去？」
    「我們打算從北京坐火車到莫斯科。」
    「坐火車？」
    「路上要一個禮拜，途徑蒙古到西伯利亞鐵路，一路開到莫斯科。」
    「聽起來真不錯，辦簽證訂車票什麼的要我們幫忙嗎？」
    「有需要的話會找你倆的。不一定是這個暑假，有可能大家都忙着報學校，湊不出時間來，說不定明年暑假。」
    「他爹，要不咱們也去北歐玩玩？」母親一臉期待地湊上來，「我也想去莫斯科聖彼得堡，還有北歐三國。」
    「行行行，到時候咱再商量，現在得讓兒子專心準備考試。」
    父親給了我一個擁抱。
    「去吧，高考加油！」
    「加油。」
    我拎起書包，走進酒店。
    前台已經有不少人在辦理入住手續了。我交出身份證和押金，拿起房卡和洗漱套裝，走樓梯來到屬於我的房間。
    標間只有一張雙人床、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床頭櫃什麼的不存在的，電視機倒是有，洗手間對面是衣櫃，床邊連走路都不太方便。
    我把書包丟在床上，從包里拿出一本千年高考萬年模擬，準備睡前再最後做幾道題，保持手感。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做的事？我想不到。
    就在我坐在床上思考還有什麼能做的事情時，一陣敲門聲傳來。
    敲門？我明明在門口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了，服務員還有什麼事？
    我掛上防盜鏈，把門打開一條縫。

5-3

    門外站着的人，不出意外是楊清雪。
    「我就不問你是怎麼知道我房間號的了。」我解開防盜鏈，側身為楊清雪讓開道路。
    「前台地方問來的。」楊清雪也不客氣，肩上背着單肩書包，手裏拎着圓柱體包裹走進房間，「這真是標間嗎？實在太小了吧，多少錢一晚。」
    「我要找消費者協會投訴，就說這破酒店泄露消費者個人信息。」
    「不能怪人家，我說我是他女朋友，忘了房間號，他就告訴我了。」
    「你跟修遠做了這麼幾年同學，別的沒學會，就學會騙人了對吧。」
    「我哪裏騙人了？試運行階段的臨時交往也算是男女朋友關係。總之今晚我就住你這裏了。」
    「哦。」我接過楊清雪手裏熱乎乎的包裹放在桌上，「嗯？你說什麼？」
    「我說，今晚我就住你這裏了。」
    「啊？」
    「這裏是距離學校考點最近的酒店賓館，我家距離學校其實挺遠的，為了不用太早起床或者被早高峰堵在路上，我覺得還是住在這裏比較方便考試。然而我下手太晚，這裏的房間都訂滿了，只能來投奔你了。」
    「喂喂喂！這樣不好吧！」
    「哪裏不好？我家又沒車，不能送我到考場。」
    「不是，你看，這房間裏只有一張床——」
    「那你睡洗手間吧，我聽邱芸講過，你在漫展那會是睡浴缸的。」
    「這地方連浴缸都沒有啊！只有淋浴間！而且你在這屋裏轉一圈，你會發現連躺人的地方都沒有！」
    「要不你睡衣櫃裏吧，站着睡，裏面多掛幾件衣服就不冷了。」
    「會憋死的！那我還不如睡淋浴間！好歹還有浴巾毛巾什麼的！」
    「好了好了，別鬧了，過來吃飯。」
    楊清雪向我露出微笑，拉開圓柱體頂面附近的拉鏈，從裏面拿出兩盒便當。
    「這是我在家裏做的，知道你對海鮮過敏，都是普通的素菜，搭配兩團烤牛肉。」
    「哇……」我打開飯盒，只覺得眼前似有美食漫畫中的金光沖天而起，整個房間都被照亮，就算拉着窗簾還能從窗外看到亮光，「這都是你做的？」
    「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以後誰娶了你怕不是要吃成皮球。」
    「瞧把你美得，先洗手去，爪子洗乾淨。」楊清雪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洗完手，享用完楊清雪的美味，我摸着肚皮躺在床上，感覺整個人都升天了，不知多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晚餐了，這就是愛的便當嗎？
    「吃飽了就往那兒一躺？」楊清雪在我的肚子上拍了一下，「給我洗澡去，洗乾淨再來做題目。」
    「什麼？還要洗澡嗎？」
    「明天就考試了，洗乾淨點上考場。把你那滿嘴鬍子也剃乾淨了，難看死了，跟流浪漢似的，剛才你開門時我差點沒敢認。」
    「有這麼邋遢麼……只是半個多月沒打理而已。」
    「考試完了得把你這頭髮也剪剪。收拾得立立正正再旅遊去，免得出國了丟咱們國人的臉——嗚哇！」
    楊清雪說到一半就被我打斷了，我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你幹什麼！嚇死我了——」
    「清雪，我想你。」
    「……真是的，我也想你。」
    楊清雪緊繃的身軀慢慢放鬆，她嘗試着伸出手臂，環抱我的身體。
    「這裏，你聽。」
    楊清雪把手伸到我的腦後，將我的頭輕輕按在胸口。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
    我聽到了她的心聲。
    當她在我身邊時，我能聽到她的心聲。
    那是帶着熾熱體溫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跳動都仿佛是永恆的時間之海中搖曳的鐘擺，我們的靈魂在這一刻重合。
    我們在這一百天裏的最後一天，終於達成了互相理解的成就。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嘗試着分開。
    「……我先去洗澡了。」
    「好。」我打開電視，儘量無視清雪從包里拿出的換洗衣物。
    或許這種連鎖酒店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洗手間基本都是用全透明或者半透明的玻璃牆圍出來的。當淋浴間裏傳來流水聲時，我得以讓視線穿過兩層玻璃，隔着玻璃內側厚厚的水汽，欣賞清雪模糊的身體。
    「行了，到你了。」
    無止盡的吹風機噪音過後，楊清雪穿着一件寬鬆的T恤，頭頂着一塊毛巾走出浴室，光滑飽滿的大腿上還掛着水滴……下半身只穿着一條內褲。
    「我聽說……那天的漫展上，你和邱芸——」
    「不不不，你聽到的都是假的，都是腐敗媒體炮製出來的虛假新聞！Fake News！」
    「但你們確實在酒店裏住了一晚，對不對？」
    「……對。你聽我解釋！還有別人在的！」
    「你幹嘛這麼着急解釋，有必要這麼心虛嗎？喂，高弘，你丫剛才在我洗澡的時候偷看了吧？」
    「誰、誰偷看了！我有什麼偷看的必要嗎（小聲）？」
    「算了無所謂，又不是沒看過，你趕緊洗澡去，別磨蹭了。」
    「那我去了！」
    我衝進浴室，以最快的速度脫掉衣服衝進淋浴間，隨便抹了點洗髮液，就着泡沫把鬍子刮掉，前後大約只用了幾分鐘時間。
    「你有沒有好好洗澡啊？這麼快就出來。」
    楊清雪已經鑽進被窩，靠在兩隻枕頭上看起了電視節目。
    「這就上床躺着了？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度假嗎？不再做會題目了？」
    「做什麼做，都做了一輩子題目了，也不在乎少這麼幾分鐘幾道題。明天就考試了，今天還做題，只不過是弱者給自己的心理安慰罷了。」
    「說的也是呢……」
    「來來來，你也別做那破題目了，進來一起看電視。」
    「你確定？只是看電視嗎？」
    「看完了就睡覺，早點休息，明天早起考試，隔壁有家快餐店買早餐，到時候可以去吃。」
    「等等，我再確認一次，你是打算讓我跟你一起鑽到被子裏——」
    咚咚咚！
    粗暴的敲門聲嚇得我原地蹦起來，如果層高再矮一點我就要腦震盪了。
    「高弘，你在不在！開門啊！」
    「在、在，來了來了……」
    我老老實實給邱芸開門，房門開啟的一剎那，邱芸一把推開我衝進房間。
    「小雪？你怎麼——」
    「或許我們想到一塊去了。」楊清雪躺在被窩裏，雙臂枕在腦後，松松垮垮的領口裏，胸部仿佛要湧出來一般。
    「邱芸，你先別說話，讓我猜猜。」
    我按住邱芸的肩膀，對着一臉呆滯的邱芸開始洗腦攻勢。
    「這裏是距離學校考點最近的酒店賓館，你家距離學校其實挺遠的，為了不用太早起床或者被早高峰堵在路上，你覺得還是住在這裏比較方便考試；然而你下手太晚，這裏的房間都訂滿了，只能來投奔我了。」
    「……你怎麼知道的？」
    「你家有車，可以讓父母送你來考場。」
    「……我怕路上堵車來不及。」
    「你看，我猜得準不準？」
    「准，准……不對！」
    邱芸終於反應過來，一巴掌把我推到牆壁上實力壁咚。
    「這地方就一張床，你給我睡浴缸去！我跟小雪——」
    「沒浴缸，你看我剛洗完澡出來。」
    「……」
    「邱芸，來來來，把校服脫了，換件舒服的衣服，過來一起看電視。」
    「小雪？？？」
    「無所謂啦，明天就高考了，咱們把高弘手腳綁起來，眼睛蒙住嘴巴堵上，連他打呼嚕都聽不到。」
    「我不打呼嚕！這是我訂的房間，你還要這樣對我嗎？」
    「好了，好了，停停停，我們都冷靜一下。」
    邱芸嘴上這麼說着，表情卻是相當不冷靜，可能喊着讓別人冷靜的人都是最不冷靜的。
    冷靜的結果是——
    我真的鑽進被窩，和倆人一起看了兩個小時的電視節目。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楊清雪看電視基本只看新聞頻道，也不知是想關心時政熱點為文綜做準備還是她真的只對這些節目感興趣，反正她全程目不轉睛地看着世界各地的新聞，沒有任何要換台看電視劇或綜藝節目的意思。邱芸隔着我的肚子，跟楊清雪爭奪遙控器，想要尋找播放動畫的少兒頻道，但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只好老老實實跟我們一起看新聞。
    我一邊看一邊昏昏欲睡，冷不丁楊清雪突然關掉電視，推了我一下，差點把我推到地下——好吧沒那麼大力氣，只不過是床太小了一翻身就會掉下去。再說了，如果我掉到地下，那肯定帶着邱芸一起掉下去了。
    「好了，九點了，睡覺。」
    「你確定這麼早就睡覺嗎？」
    「晚上九點到明早七點正好十個小時，中間我保證你會失眠的。」
    「好吧……」
    清雪關燈，我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裏，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雖然只是睡個覺而已，但邊上躺着的可是和我同齡的女孩子，怎麼可能睡得着。
    而且邊上躺着兩個人！
    這到底是什麼酷刑？修羅場？有必要這麼折磨我嗎？我的大腦已經要停止工作了，腎上腺激素正在代替理智接管軀體。
    「……」
    「……」
    「……」
    一陣沉默之後，清雪湊到我耳邊說悄悄話——
    「睡得着嗎？」
    「當然睡不着！」
    「當然睡不着！」
    我和邱芸異口同聲。
    「你過來。過來點。」
    楊清雪發號施令，我乖乖照辦，向清雪的方向挪了一點。
    「不行！到我這裏來！」
    邱芸拽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整條胳膊緊緊抱在懷中，整個人像一隻掛件一樣掛載在我的胳膊上。
    還沒來得及等我好好領悟這隻掛件的材質，額頭上又傳來柔軟溫熱的觸感，清雪的手放在我的頭上。
    「我小時候睡不着覺，媽媽就這樣輕輕摸我的頭，摸着摸着我就睡着了。」
    楊清雪用我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說着我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話語。
    「你什麼都不要想，只要閉上眼睛，乖乖睡着就行了。」
    我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全身心地沉浸在清雪掌中的世界裏。她的掌心和手指並不光滑，有些地方結着厚厚的繭，但從頭頂一直到額頭的觸摸卻舒適無比。
    我能感受到，清雪的指尖從額頭滑落到眼窩，鼻樑，臉頰，再回到頭頂，周而復始。
    或許是因為我的心跳趨於平緩，掛載胳膊上的邱芸也漸漸安靜了下來，不再拼命把我往邊上拖。
    那個晚上，我沒有做夢。
    當現實超越了你最狂野的夢境時，大腦就會罷工。這可能就是不做夢的根本原因。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還沒到開始做夢的下半夜，我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怎麼……」
    我拿起手機，被眼淚和油脂塗得模糊不清的視野里隱約浮現出三個重疊的字。
    楊清雪。
    「……喂？」
    「起來。」
    穿戴整齊的楊清雪站在窗邊，左手拿着一根棒棒糖，右手拿着她的手機。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
    「起來。」
    邱芸站在她的身邊，正在思考要不要打領結。
    這個夢還不錯。十有八九是上次的續集。想不到做夢還有做出連續劇的。
    我穿上衣服，跟着清雪和邱芸走出昏暗的酒店走廊，走出大門，繞到學校後門。
    凌晨的寒風讓我清醒了幾分，這夢境有點真實過頭了。
    「你看到了嗎？」
    楊清雪站在那扇厚重的對開鐵門前，她的身前就是那扇只能容納一人進入的小門。
    「這就是那扇『窄門』。」
    「這……就是那扇『窄門』？」
    「是的。」
    邱芸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
    「這就是那扇『窄門』。」
    「你們肯定都瘋了，高考前一晚潛入考場，也不怕給人抓住取消考試資格。」
    「就在校園裏四處走走，又不進教學樓。」
    「楊清雪！邱芸！我——我要回去睡覺，你們饒了我吧。」
    「別啊，你不是夢見我半夜打電話給你嗎？是時候讓你夢境成真了。」
    楊清雪化身刺客X條里的東方女刺客，嘴裏叼着那根棒棒糖，三兩下就打開了大鐵門上供人進出的小鐵門。
    楊清雪抬腳跨入鐵門，邱芸也跟在後面進去了。
    現在就剩下我還在門外了。
    「來啊，達也！」邱芸在門的另一側向我招手，「小雪也進來了，我也進來了，你倒是進啊，你倒是進啊！」
    「哎……」
    我長嘆一聲，深吸一口氣，抬起腳。
    邁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倒不如說，從一開始，我走的這條通向「窄門」的路，就是沒有回頭的道路。
    我把手按在冰冷刺骨的門框上，一腳跨過了門檻。
    楊清雪什麼都沒說，只是用讚許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獨自一人走在前面，她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夢似幻，仿佛一戳就會消散的泡影。
    邱芸什麼都沒說，只是拉着我的手，堅定而悠閒地跟在楊清雪的身後，仿佛是在進行一場無傷大雅的校園探險。
    我跟着她們走過黑漆漆的食堂，走在體育場的塑膠跑道上，走過升旗廣場，走過圖書館，走過被鐵門鎖住的教學樓，走到體育館的門前。
    但我們的終點不是體育館，而是體育館門前的那片廣場。
    花壇和水池的中央，豎立着巨大的雕塑——由數塊方形石頭雕刻而成的不明物體，上面刻着校徽和校訓，是這座學校的象徵。
    「終於走到這裏了……」楊清雪撫摸着粗糙的石塊。
    「終於走到這裏了。」邱芸靠在石雕上，仰望着沒有星星的夜空。
    「終於。」
    終於走到這裏了。
    零點已過。
    今天就是高考的日子。
    高考。
    我來了。

終章

    北京的夏日，天空總是一片灰濛濛的，很少能看到今天這樣湛藍的天。
    西客站外的咖啡廳里，坐滿了風塵僕僕的旅人，大大小小的拉杆箱、編織袋和北京特產佔據着過道，耳畔充斥着各種各樣的方言。
    「請問這裏有人嗎？」
    「有人，馬上來。」
    戚修遠用標誌性的笑容勸退了被晃得神情恍惚的小姑娘，都不用跟前面幾撥人一樣解釋還有幾個人大概什麼時候來。
    「我們說到哪裏了？」
    「說到你在一個全是石油的城市讀大學。」
    「對，叫什麼加帕里大學，那叫一個天寒地凍啊，除了石油和冰雪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一年有一半時間是冬天，整個學校都開着暖氣。那學校也特別神奇，按時上課給獎學金，一學期全勤也給獎學金，基本上你人在學校就能拿獎學金，我覺得可能是石油太多富得流油的緣故。」
    戚修遠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那個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城市，到處都是坐着學生的草坪，落基山脈的冰雪閃爍着金光，果然是他的故事風格。
    「你呢？你在美國呆的怎麼樣？下次有空來加拿大玩唄？」
    「可以啊，下次假期就租輛車開到多倫多，路過加帕里玩幾天，再去溫哥華。」
    「咖啡來嘍！」
    邱芸端着咖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我站起來接過杯子。
    「謝謝，親愛的！你最好了，Mua~」
    邱芸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有點臉紅。
    「你們倆這個樣子，要是讓那誰看見了，怕不是要嫉妒死。」戚修遠對着我露出壞笑。
    「說到那誰，怎麼還不來，一年不見怎麼變得喜歡鴿了。」
    邱芸的預言可能有神秘效力，言出法隨，話音剛落咖啡廳的那扇窄小的門就開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錯過了一班地鐵，比預估時間晚了五分多鐘……」
    高弘拖着拉杆箱向我們走來。
    「清雪！邱芸！修遠！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了。」
    我撲上去一把將他抱住。
    「喂！小雪！注意點社會影響。」邱芸氣鼓鼓地把我拽開，「咱們可是要坐火車去莫斯科的，讓人家外國友人看見了成何體統。」
    「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對，my bad。」我舉起雙手示意投降，邱芸這才一把將高弘搶了過去。
    「喂喂喂，你們兩個讓我喘口氣行嗎？」高弘一臉虛脫癱倒在座位里，「這一路上擠地鐵已經很要命了，我覺得等不及坐上火車我就要昏迷不醒了。」
    「差不多可以進站了，去候車室等着吧。」修遠站起身，「國際列車的候車室很空的，基本都是外國人。」
    「走吧走吧！我等不及要去取材了！」邱芸一蹦三尺高。
    「高弘。」
    我悄悄湊到他的耳邊。
    「現在的景象，是不是你想要的日常呢？」
    「小雪……」高弘對我的話置之一笑，「我們走吧。遠方還等着我們呢。」
    「走吧，我們一起去。」
    一起去你一直想去的遠方。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向前走去。
    屬於我們的未來，正在遠方等待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