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凜冽的長風颳過街巷,寒冬已悄然降臨長安這座雄城,冬至未至,人們卻早已裹上厚厚的冬衣,長安城林立的坊市仍舊熱鬧無匹,只有這一處卻是另一派莊嚴肅穆的光景,氣勢磅礴的高聳宮牆下,佇立著一個篤定的身影,一襲素白長袍,赤紅寶衣在寒風中烈烈揚起。
他便是長安遠近聞名如「國寶」般存在的——「金蟬法師」,雖年紀尚輕,天賦異稟的他,早已在女帝的授予下開始掌管長安最大的經院。他目光從容而堅定,眼前這座猶如鳳凰展翅般的宏偉宮殿彰顯著至高無上的威儀,而冽厲寒風中巋然不動的他,在靜靜等待著,等待宮殿裡那個威儀天下的君主,給到一聲准允。
過了半晌,緊閉的宮門終於打開了一條縫,身著藍衣的侍官來到金蟬跟前,無奈地搖了搖頭,留下一聲嘆息。
翌日
清晨的寒霜降下,在深灰的石紋地面凝華成白色的冰晶,大明宮外盤根錯節的古樹,冬日的枯椏上也覆蓋了一層皎潔的霜花。寒氣襲人而來,城樓上厚厚衣甲的金吾衛也悄悄緊了緊衣領。宮門外,白袍赤衣的金蟬仍舊佇立在霜風裡,似乎絲毫不覺得寒冷。
這座長安城的寒暑秋冬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出生在這裡,十歲那年卻因命運的無常無奈出離,在河洛邊境的小廟中度過了剩下的童年,後來為尋拯救眾生之法,金蟬離開小廟苦旅河洛諸地,歷經數年,最終回到了長安,因為這裡有整個河洛最大的經院,他相信,要尋的「真諦」就在那些晦澀難明的字裡行間之中。
金蟬白日行善樂施,傳道授業,夜裡便一頭扎進經院的藏經閣中挑燈夜讀。然而短短數月便被長安眾人稱作「大師」的他,整整三載過去,苦解了萬千經文,甚至閱遍只有女帝授權才能研讀的上古殘卷,卻始終無法參透,直到碎片般的夢境裡,有一道似曾相識的光芒出現在了大陸的西方,他知道,他又該出發了。
夜幕悄然降臨,刺骨的霜氣再度襲來,緊閉的宮門透出光亮,藍衣的侍官再度來到他跟前,搖頭道:「金禪法師,還是請回吧。」
「無妨,我再等等。」寒霜中的人立掌欠身答道。
第三日
整個長安,開始下起雨來,細雨夾裹著冬的冷冽,讓行人們瑟瑟發抖。恢弘宮牆外這一方生人勿進的天地更是冷寂蕭瑟,諾大的空間仿佛被凍住了一般,而靜立冬雨中的金蟬仿若這方天地中最雋永不變的存在。
三年前,也是在這樣冬雨的長安,一場修行者與術士辯道的「巔峰對決」中,早已名動長安的牡丹方士大敗各方代表,卻只有年紀輕輕的金蟬橫空出世,與之旗鼓相當,也正是那時,看台之上的女帝開始對這個額上天生金印的修行者青眼相加,授予他執掌長安最大經院的權力,令他在長安開壇講經,布道眾人。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王公貴族都趨之若鶩,說來也神奇,這位名叫「金蟬」的法師,總能解答眾人心中的疑惑,讓人內心平靜而充盈,因此人們常常布施大量的珍寶財物,而金蟬卻分文未取,全部贈予長安那些窮苦的人們,
金蟬法師自然也是女帝陛下的座上賓,他讓女帝看到所掌管的天下並不只是太平盛世,還有身居高位那些可能看不到的眾生相,生者之堅韌, 眾生之疾苦,世事的無常和有常……這些大智慧和覺悟常常讓博覽群書的女帝都受益匪淺,惜才的女帝珍視金蟬,將他封為「御弟」,這樣才德兼備的法師,是上天對河洛的「恩賜」,女帝當然希望他長留長安。
冷雨瀝瀝而下,藍衣侍官從宮門處再度來到金蟬身前,帶來了同樣的消息。
第四日
人言冬雨如雪,未曾料想,前一日淅瀝的冷雨,竟真變成雪花紛紛揚揚落下,這是今年長安城的第一場雪,坊市里各戶的孩童,已經鬧嚷著跑到巷子裡嬉鬧玩耍開來。只有這依舊威嚴的大明宮外寂靜無聲,寒冷肅殺的空氣中,只能聽見雪花落下輕輕的響動。
站在落雪中的金蟬,身影依然堅定,他靜靜感受著這天地間的晶瑩,腦海中浮現出碎片般的夢境。他時常夢見自己跋涉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漫天風雪呼嘯中,自己拄著一根金色的錫杖艱難前行,紅色的寶衣在風雪中飄揚,身旁還有那長毛的猴頭,戴著金色的箍兒,還有那九尺釘耙的力士……眾人並肩前行,似乎要去遠方尋找什麼……金蟬並不知曉為什麼總會浮現這些夢境,但相信冥冥中一定有某種因由。
直到曾有一日談經論道後,豁然開朗的女帝贈予自己三件「寶物」,看守的官員說自從金蟬法師重回長安後,塵封國庫中這三件上古之物總會呈現異樣,像是某種共鳴般,女帝則認定這是金蟬有緣之物,將之毫不吝嗇地贈予。與夢境之物的「重逢」讓金蟬愈發篤信夢中西行的指引。當然,金蟬接過「三寶」時也曾許諾女帝——「願以手中之器,度天下苦厄,護眾生無虞。」此行,也正是要去履行自己承諾。
雪越下越大,許多個時辰過去,緊閉的宮門仿若被封印般紋絲不動,直到藍衣侍官的身影再次出現,這一次他身上多了件鹿絨的大氅,冷得將雙手揣在袖籠里,小跑到金蟬跟前,繼續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言。
第五日
天空中簌簌飄落著雪花,似乎沒有半刻要停下的意思,雪就這樣落了一夜,堆積起來,在這銀白的天地之間,金蟬身上的一縷紅衣顯得格外醒目,他雙目微閉,眉睫沾上白雪,神色淡然。
這雪讓他憶起在河洛邊地小廟的歲月,冬雪的時候,老和尚常常會陪著他在破敗的小閣樓中反覆研讀那些殘缺不全的書卷,小閣樓很小很破,經典也不多,跟這長安最大經院的藏經閣絲毫不能相提並論。尤其是閣頂那間名為「無量」的暗室,那裡珍藏著若干來自上古的殘卷,必須擁有女帝的授權才能進入研讀,而整座長安城只有三把打開暗室的密鑰,一把在女帝手裡,一把在她最為信任的治安官身上,而另一把則贈予了「御弟」金蟬,女帝的賞識常令金蟬感恩不已。
雪繼續下著,天寒地凍,寸草不生,披著鹿絨大氅的藍衣侍官再次小跑而來,冷得哆嗦著嘴唇依然搖了搖頭。
第六日
雪依舊下著,如繁花落盡般飄飄灑灑,赫赫皇城下,一人一杖仍舊屹然挺立,不曾動搖,周身已覆上一層皚皚白雪。
蒼茫天地間,金蟬絲毫不為外物所動,心中默誦起經閣中那來自雲中石窟的經卷,漠地在河洛以西,也是金蟬碎夢中那道光芒所向,據說越過那道堅固綿延的長城便是黃沙漫漫的無垠之地,從故鄉而來的白衣劍客曾告訴金蟬那裡有孤城絕塞,也有殘垣遺蹟,有魔鬼域般吞人的風沙迷宮,也有用玉石翡翠打造的王都,有源遠流長的千庫之城,更有無數人跡未至神秘兇險之地……希望與危難並存的西途,正是他即將前往的地方……
金蟬視線里,藍衣大氅的侍官再次出現,寒天凍地中這日他甚至不願再向前多走一步,隔著落雪在宮門處朝這邊擺了擺手便作罷,也並未打斷金蟬的吟誦和思緒……雪依舊繼續下著……
第七日
雪連著下了好幾天,地上早已積起厚厚的一層,金蟬面色自若淡然,仍舊佇立在風雪中靜靜等待著……
良久,恢弘的朱漆宮門向兩側緩緩開啟,巨大的聲響迴蕩在這漫天風雪裡,
終於,至高無上的女帝陛下迎著風雪,邁著威儀的步伐從這座磅礴的宮殿中走了出來, 「朕心已決,御弟此番,又何苦?」女帝不怒自威的話音落下。
「回陛下,金蟬此一去水遠山高,定盡此心求得真諦,望陛下准允。」話音有著不滅的善緣與堅決的心意。
女帝微微皺了皺眉:「那你先答我三問,如何?」面前的金蟬立掌頷首。
「其一,御弟乃不可多得之良才,能解百姓之惑,撫黎民之心,長安需要你,為何要走?」女帝問到。
「天地之闊,豈止長安,金蟬當為眾生而行,求根源之道。」金蟬答到。
「其二,御弟所求之物,朕可派千軍萬馬去尋,為何要親為?」女帝再問。
「行萬里路,乃身之修行,歷萬千事,乃心之修行,道阻且長,唯親身至,親心往,方可尋到其真,得見其貌,不可徒勞他人。」金蟬娓娓道來。
「其三,若一路自然山窮水惡,異邦民風迥異,豺狼虎豹遍野,強盜流寇橫行,你也要堅持西去?」女帝又問。
「縱需跨越山海,縱有千難萬險,金蟬之心堅如磐石。」金蟬正聲到。
風雪不知何時,已悄然而止,二人言畢,天地間只剩下無聲的空寂,女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靜靜轉身離去,邁著始終威儀的步伐重新走入這磅礴的宮殿中,巨大的宮門即將合上的一剎,她輕輕回頭,道了一聲「允」。
直到女帝身影完全消失後,藍衣的侍官最後一次小跑了過來,他側耳對金蟬言:「法師勿怪,陛下說這七日的風霜雨雪只是對御弟所向之心的考驗,陛下已瞭然於心,於七日前親自御筆寫下這封『通關文牒』,望法師一路平安。」
冬雪初霽,一抹暖陽照在這描摹了鳳鳥圖紋的文牒之上, 六個鎏金大字「長安駕下御賜」在陽光中閃耀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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